坐高几乎与房间齐平,传送时不得不喝了五份药剂才成功的高大身影坐在柳拉的“门房”地上,稍稍垂着头。
利亚——女巨人这样称呼她自己——此刻坐着的垫子是她自己带来的,薄薄一层,柔韧,微凉。
这未免让搬了把扶手椅过来给自己坐的马西亚有些过意不去。
特别是,柳拉莫名其妙,好像和女巨人挺聊得来,却没说几句话就跑进了厨房——马西亚甚至还没从之前巨人之死的画面里走出来,就又在尝试着和巨人搭讪了。
“嗯……你对蘑菇感兴趣吗?”
马西亚朴素的推论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巨人答应了柳拉的邀请——她和柳拉有共同语言——柳拉喜欢蘑菇——她喜欢蘑菇。
完美。
以及,巨人挽留金鹅(他这么以为)——她喜欢家禽——她喜欢翅膀+她喜欢蘑菇——她喜欢翅膀蘑菇。
虽然很不舍得,马西亚已经做好了牺牲被他从柳拉手下抢救出来养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的翅膀蘑菇的心理准备。
“不。”利亚说。
她的声音控制在对巨人来说的最小音量,足够让马西亚听清,还带着点气声,是一种柔和的冰冷——像风中洒下的充满细碎冰晶的光雾,而非死板地堵塞前路的浑浊冰壳。
“我们不吃蘑菇。”
不吃蘑菇,是不是可以揉一揉蘑菇呢?
马西亚有心向她推荐翅膀蘑菇的绝佳手感,又担心收获诸如“我们不喜欢那种东西”的回答。
揉蘑菇似乎不是一个受众广泛喜闻乐见的消遣,也不是他心目中合适的打破对话僵局的选择——马西亚没意识到,再差的选择总是比放弃选择好的。
结果就是,对比鲜明的一大一小静静坐着,光球只敢在马西亚这半场偷偷晃一晃。
若有若无的味道,从厨房飘到到他们身边。
马西亚吸了吸鼻子,鼓足勇气,想再开辟一个新的话题。
——在他开口的瞬间,那道声音响了。
是马西亚此前只听过一次的声音。
但它是那么悠扬,那么深沉,仿佛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听过一次,就不会、也不可能认错。
这下连寻找新话题的力气都省了。
马西亚抬眼,迅速地瞥了一眼利亚,说:
“有人来了。”
◇
冰冷的,比棺木更硬的床铺。
它和墓碑的唯一区别大概是,墓碑下盖着瞑目的死人,而将死未死的人睁着空洞的眼睛躺在它的上面。
腐臭低劣的食物。
分量少得很精巧。精巧到让人怀疑是不是有某位乐于实践的法兰西科学院院士竭尽所能使它离归于虚无更近,同时恰好足以维持一具□□苟且生存。
无光的黑暗。
囚犯,三十四号。
爱德蒙·唐泰斯瘫在床上。
所有可能的、属于人的希望和绝望他都已经尝遍。
接下来,神的领域中的一切,祈求,祝祷,乃至威吓,诅咒,也都到了尽头。
没有降临没有显灵没有拯救甚至没有惩罚——留给爱德蒙的只有怀疑。
怀疑人,怀疑神,怀疑他自己。
最后,怀疑“怀疑”本身。
他的手指痉挛着——是痉挛着吧?他当真有过手指这种东西?
爱德蒙在黑暗里试图厘清自己的状态,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手里有东西——什么东西?他什么也没有。话说回来,他自己是什么东西来着?硬硬的小瓶子。
瓶子。“储备”酒店,那一场婚、订婚——
“啊啊啊啊啊——!”
崩溃边缘的囚犯在意识里发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如果发出了又是为了什么的哭嚎。
那个突然出现,或者说一直都在,只是被包括狱警和无论是清醒还是不清醒状态下的爱德蒙在内的所有人忽略了的瓶子。
裂了。
◇
真的……可以吗?
被柳拉喊了一声要他去帮忙开门后,马西亚迟疑着,碰了碰那扇联通外界的大门。
他并不能看见随着那句话,凭空落到他指尖的红白黑三色粒子。
门开了,一个人……一滩人,滑了进来。
来不及多想可能的风险,慌忙用手臂架住来人,来人身上那些凸出的、历历分明的骨头仅包着一层和利亚的垫子差不多薄厚的皮肉,把马西亚硌得生疼。
“这是怎么了?!”
马西亚下意识地转头寻求帮助,想起柳拉不在场后,对着怀里远比他高、腿却半跪着倒在地上的人的耳朵吼。
“没事。”
伸来的巨人的手映在眼中,本该让马西亚心慌一下,此时却显得那么有安全感。
利亚摊开一只手,像托起一杯小蛋糕那样把瘫倒的来人托到面前。
“他累了。”
“累了?”
马西亚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只是累了?”
怕不得是刚从三头犬和“仁慈的”三女神追捕下逃出来的西西弗斯才能累成这样,他想。
“心。”利亚把手里捏着的男人在地上放平。
“他说过这样的吃起来有腌渍风味。”
马西亚顾不上关于利亚前夫,或者亡夫,饮食习惯的问题,说:“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利亚摇摇头,背后的浅金色发辫摆动如流苏。
“把她叫来。”
“谁?”
柳拉认真地盯着利亚的辫子,问道。
◇
见马西亚以一种看着从窗帘后面窜出的剑齿虎的目光盯着她——考虑到马西亚不知道什么是剑齿虎,这是很难得的——柳拉从背后端出一个陶盆,笑了笑。
“怎么了?”
饱浸了酒香的菱形叶片侧面被破开,一部分露出里面红白相间泛着几星油光的培根,剩下的夹着金色的薄饼。
诱人,但眼下马西亚只是匆匆看了一眼。“我开了门之后这个人倒了进来。利亚说他是累了。”
柳拉绕过利亚,走向地板上的人。
很陌生的颜色构成呢。
不过,拨开凌乱的长发,她看见了一张瘦到脱形,但还隐约有些熟悉的脸。
“爱德蒙·唐泰斯?”
柳拉吐出这个不久前接触过的名字。
所以说,颜色构成不能用来识人啊,她想。
不过说到底,世上真的有能用来准确识别各人的永恒不变的标准吗?相貌、姓名、性格……
还没来得及联想到她自己这一层,柳拉就被马西亚打断了。
少年恳切地说:“你认识他?我们得快点想出办法……”
柳拉眨眨眼,立起身来。
“办法?为什么。”
她的肩膀忽然加上了些重量。
利亚在用一根食指轻拍柳拉。
柳拉叹了口气,“我当然也是想帮他的。”
究竟是什么让这个敢于冒着风险跳进水里“救人”的健康又灵巧的人变成这个样子的呢,她很好奇。
不过,想出照顾别人的办法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失忆的缺乏常识的人(如果是人的话),好像有点困难。
好吧。
听马西亚的。
柳拉觉得他应该很有经验。
事实也是如此。
柳拉的那张窄床又一次不再属于她了。爱德蒙瘫在上面,马西亚端着一杯水,试图在打湿他的嘴唇之外,多灌下去一些。
柳拉坐在利亚的手上。
感觉很好。可能那些小家伙们坐在她自己手上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柳拉想。
“他会好起来。”利亚说。
柳拉点点头,“嗯。
“嗯……?”
说话间,马西亚把水径直倒了下去。
◇
怎么了?水……
看不看又有什么区别,总之是——嗯???
冷水打湿破烂的囚衣,淌到他的胸前,激得爱德蒙微微睁开了眼。
光、水杯、床、床边站着的人关心的表情、巨人、无所不在的门……
眼前的一切都那么出乎意料,让他怀疑自己已经经历了一场降灵、天启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爱德蒙?”
看向他的名字被叫出的方向,爱德蒙睁大了双眼。
他用沙哑的声音对柳拉说:
“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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