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样,一个专门的房间。”
温蒂小心翼翼地看着柳拉的脸色。这位穿着红裙子的女士不太像是神仙、小仙子、海盗、印第安人、美人鱼或者是像彼得一样被丢弃的孩子,但在永不岛之外,还有什么样的人会这么说自己不知道厕所这种东西?
“我大概明白了。”柳拉点点头说。其实她还是不大清楚,被吞噬的东西怎么能以其他方式再次出现。她是做不到的。“这里有厨房,应该也有厕所。你可以去找找。”
“可是,门看起来都是关着的。”
“是关着,我叫了它们三遍都还没开呢。”彼得捣鼓完那些门,一无所获,突然窜到她们身边道。“门都贪睡,稍微不注意就把自己闭上了,非要等别人把它们叫醒。”
温蒂四下看了看。一扇天蓝色油漆稍微有点剥落的门立在那儿。多像她房间里的那扇啊,好像一直就那么等着她。
她悄悄凑过去,生怕惊扰了什么,抬手想叩门——
“咚!”
彼得松开捏着温蒂手腕的手,发出了得意的欢叫,“我把这扇门打开啦!嘿,我多聪明!”
温蒂揉揉自己的指关节,嘴唇微动,终于还是收回了没有说出的话,询问地看了柳拉一眼,走进那扇门,在身后把它轻轻带上。
被门环绕的房间里只剩下柳拉和彼得。
“你刚才说门都贪睡,需要叫醒?”
追着光球跑,试图用小仙女的语言和它们交流的彼得猛地转身看向柳拉,好像第一次发现这里还有个人。
他撇撇嘴,说:“哎呀,哪个讨厌鬼在这里丢了个母亲。”
“什么是母亲?”
“给你熨衣服,缝口袋,检查你吃药,在夜里看着你去睡觉给你盖上被子的人。哼,我也把我的母亲丢掉了,但他不该随便乱扔呀!”
“恐怕你认错了,我不是个母亲。”
彼得梗住了一下,很快抓住了好点子,“那你将来也会是的,就像温蒂。”
将来……吗?柳拉眨眼,赶走红色斑点。
“我将来也不会成为母亲。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检查别人吃药,给别人盖被子?”
“因为,因为,她们觉得母亲这个词的拼写比长长的名字好记。而且这样一来她们就能得到很多很多顶针了。”
彼得露出珍珠似的小牙。
温蒂从天蓝色的门走出来,就听到彼得的话。她不得不在柳拉问出什么是“顶针”之前岔开话题。
“彼得,你还记得我给你们当母亲的时候吗?”
“唔,差不多,怎么了。”
“你们叫我温蒂妈妈,这可不比我的名字温蒂更好记;难道我不当你的母亲,你就会不愿意给我顶针了吗?所以,她们不是为了你说的原因才成为母亲的。”
“你说的对,”彼得耸耸肩,“但还是有好多好多笨母亲呀。我想,她们都不如你聪明吧。”
趁着温蒂又一次因彼得那种难以抗拒的语调而愣住时,柳拉问道:“温蒂,你当过母亲?”
温蒂愣愣地点头,接着意识到了什么。
“我在永不岛上当过母亲照顾男孩子们。您……柳拉,没有人照顾过你吗?”
柳拉摇摇头。垂落的乌黑长发在她的红裙上摇动,飘忽不定的光球映照下,温蒂忽然觉得她的脸上写有某种与彼得相似的、让心一次又一次被触动的东西。
“不如,我来照顾一下你吧。”
躺在温蒂腿边,感受着发丝被一点点轻柔地梳顺,柳拉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可以说,喜欢。
她仰着头,时不时和飞在空中锲而不舍地追着光球的彼得对视。
如果那把从床头矮柜里翻出的银色梳子不会梳一下让头发变成金色、第二下让发梢落下珍珠、第三下让发根散发花香……就更好了。
“像是童话故事,”温蒂这么评价,“没有去过永不岛的女孩子的那种童话故事。”
梳到第七下的时候头发上的附加效果会消失。温蒂以七下为单位尽量连贯地梳着,但不可避免地,还是有几颗圆滚滚的粉白珍珠闪出温润的光泽。
“所以,为什么需要叫醒贪睡的门呢?”
柳拉问。
她的声音很轻,有点像自言自语。
“因为门都贪睡,不叫醒不会打开。”彼得觉得他对这一近似永恒的真理的解释已经够充分了。“就像星星都犯过久远的错一样,很少有人记得。”
“是这样啊,谢谢你。”
“不用什么都听他的,”温蒂悄悄在柳拉耳边说。“彼得的记性不怎么样。”
彼得的耳朵是一定能捕捉到这样细小的声音的,只是他过于骄傲不愿去听罢了。
最后,温蒂满意地用手指掠过柳拉的头发,宣布她已经完成了母亲(由于涉及看起来是个大人的柳拉的年龄问题,她说得很含糊)的梳头大业,“接下来是家务时间!”
“这里没有需要清扫的地板和木屋的墙。我们不在乎门有多脏。”彼得说。他差不多忘光了原本的地下之家里那么多家务,而只关心他将要领温蒂去做的春季大扫除。这可能反倒更好。
“已经很整齐了。”柳拉有些多此一举地用手护着头发,从床上坐起来。
温蒂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塔帕卷!蒲蒲汁,还有玛米苹果!”彼得叫着斜冲下来,他的影子在床上快乐地扭动。
“嘘。”温蒂看向柳拉,“你喜欢吃什么?”
柳拉没有想法。她甚至不怎么饿。
“还好彼得没有看到这个。”
火球在烤炉外欢快地做着能让身体变得柔软的体操动作。
炉子里,托盘上的面包是用温蒂一眼瞥见的油封的玻璃盆中发酵好的面团匆匆整形、再发酵的,最中央飘浮翻滚的三个苹果则在温蒂手中去了核,一层层填满肉桂粉和黄糖,用微融的糖浆粘好削下来的上盖。
温蒂感叹道,扫了一眼烤炉,继续看着柳拉切菜。
一个个小圣女果被劈成两半,黄瓜在刀下轻轻巧巧地化为菱形薄片,火腿更不必说,片片飘落,如霜冻的娇艳玫瑰。
莫名地,柳拉不太希望温蒂看到食材中那些瑰丽的花纹,抢在它们完全展露前加以破坏。刀刃在她的手中灵活的转动,比手指更精巧,更熟悉,更能让柳拉体会到一种安定的归属感。
“我可能擅长用刀。”
“真的,你很擅长。要多小心。”温蒂踮脚揉了揉柳拉的头。这一瞬间她不再像是那个谨小慎微的淑女,而是找回了在永不岛上的照料一切的气场。
柳拉微微低头,笑了。
光球看起来只有一丁点像扑扇翅膀洒出仙粉的小仙女,彼得分得清。
他想抓住一个看看。
他就是想抓住一个看看。
“你们避不开我的,知道吗,连美人鱼的水泡都不行。”
彼得佯装盯上了左上角的小球,嗖地伸出右手侧飞,目标是揽住离得更远的另一个。
光球在离他的手指一片草叶厚的时候忽然炸裂,散成万千光点,徐徐飘落,星空般璀璨。
在他的脚下,光点重新汇聚、成型。
更下方,传来了诱人的蜜糖气息,和温蒂唤他的声音。
瞬间,彼得跳到了他的影子身边,用分给他的烤苹果上的一点糖把影子粘好,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烤苹果就该小口吃。
用牙齿轻轻剥离浸满汤汁、介于酥脆和绵软之间的金黄表皮,熟软的果肉便涌上来,苹果本身的甜蜜被填入的黄糖再度涂抹了一层,恍若剔透的硬质糖壳包裹下蓬松的流心棉花糖,满满的欢喜,还多嵌了丝水果的清新。
一时间,满室香甜。
柳拉吞下最后一块淌着糖汁的苹果,吮了吮指尖,拈起以法棍为基底的塔帕。
黄瓜薄片、奶酪片、火腿片、圣女果和各色浆果酱层层叠叠,任意的组合都不可能让人失望。
最先到达舌尖的是果酱,承接了烤苹果的甜,又带着自然野性的滋味;圣女果爆出的汁液紧随其后,凭借可口的酸度诱惑着食欲;短暂的火腿口感,稍不注意就会溜走;轻煎过的法棍酥脆,又有些朴实的回甘;黄瓜片清爽地掠过唇齿,揭开最后的炸弹:火腿的咸香,一份无法取代的饱足。
温蒂吃下第二块塔帕就罢手了,欣慰地微笑着看向两人。
她的眼里有些水光,像极了永不岛的礁湖。
温蒂不再是那个配合着彼得·潘和遗失的男孩子们假想进食、做出一顿简陋晚餐的温蒂妈妈了。她有一种预感: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帮彼得春季大扫除。
她还是小孩子,但她会长大。她会做出更丰盛的菜品,温蒂想,她终有一天会有真正的家庭,和孩子们。
而那里不会有彼得、柳拉、或者任何一个脸上有那种触动她的东西的人物存在。
现在,继续春季大扫除的旅程吧。
告别的时候,温蒂又变成了那个淑女,辞让后接下了最小的一颗珍珠,礼仪无可挑剔;彼得·潘在柳拉认真的追问下有些羞恼地给出了从第二个路口向右拐、向前飞行一直到天亮的地址,“不过你是找不到的,小孩子才行”,愤愤地暗示说不定自己哪天会再来抓光球。
柳拉随手就推开了那扇门。
彼得欢叫了一声,冲进了满是清晨霞光的广阔天宇。
“他马上会想起来,回来找我的。”温蒂说。“再见了,柳拉。”
“再见,温蒂。谢谢你当我的母亲。你也会回来找我吧?”
“——当然。”温蒂背过了身,面朝着天空。
朝阳在升起。
温蒂转身,脸上是一个漾着水光的笑,仿佛沾有被阳光照亮的晨露。“我还没有给你一个顶针呢,你想要吗?”
“当然。”柳拉笃定地说。
她心里的一部分在叫嚣着,让他们留下来也不错。
还有尼尔斯。还有阿卡。
他们进了你的城堡,那声音说。他们进了你的城堡。
他们已经进了你的城堡,为什么要放他们走?
温蒂踮起脚尖,伸出手揽住柳拉的脖颈,亲了亲她的脸颊。
她飞快地小声在柳拉耳边说道:“不要告诉彼得。他以为这是一个‘顶针’,我也就这么叫了……其实,这是一个吻。”
柳拉只来得及笑笑。
去而复返的彼得冲柳拉做个鬼脸,往温蒂身上洒了些仙粉,和她一起消失在天际。
门自动合拢。
光球没有及时填补的黑暗里,红色斑点再次浮现。
这次,柳拉没有马上驱散它们。
蔓延开来的红色,成了她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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