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孙权高坐堂上,碧眼紫髯,目露神光,端的是仪表堂堂,不怒而威。
堂下一时悄然无声。
左边文官以张昭,顾雍为首一列排开,右边则是武将程普,黄盖等人气势雄昂。
只这两边文武正相互怒视,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然而谁也没有说话,屏息相对,沉默而又按捺不住,仿佛在等待着谁的到来。
一根针落地都清晰可闻。
脚步声从远及近而来,打碎了这沉寂。
来人越来越近,几息便已至堂前。
此时正值朝阳初升,来人便带着昭阳日影踏进门来。
文武诸臣一齐望向来人,不意却被满眼的金光华彩灼伤了双目。
蓬荜生辉,不外如是,更何况此间更非蓬荜?
众人一时心弛神摇,难以自持。
“周瑜见过主公。”周瑜衣饰并不繁复,但丝毫掩不了满身的风流气度,俯身下拜,不亚玉山崩倒于案前。
孙权忙起身扶住他。
君臣多日未见,一番慰问罢后,周瑜沉吟片刻,开口问道:“近来听闻曹操引兵屯汉上,驰书至此,主公尊意如何?”
孙权扫视一眼堂下,两边文官武将皆面有得色,仿佛胜筹在握。
他心里不禁好笑,公瑾的主意,可是连吾这做主公的都难以移转的啊。
视线收回,正对上一双望着自己的眼睛,那目光中含着毫无掩饰的淡淡欣慰与关怀,教人看得心里一暖。
孙权不由得一笑。
其实他早先虽对曹操咄咄逼人之势大感恼怒,也有誓死坚守父兄基业之志,然因不敌曹操虎狼之师,又怜江东百万之民性命,本意无奈投降的,然而就在不久前却被说动了。
想到那人白衣飘洒,侃侃而谈的样子,他忍不住拿来与周瑜比较了一番,也不知这二人高下如何。
孙权收束心思,唤人取了檄文与周瑜看。
周瑜接过檄文观看,心下却颇为忧虑。
外人只道主公心意难测,自己却是看着他长大的,难道还会不知?
微不了闻地叹了口气,还得尽力说服主公才是。
看毕,周瑜脸上神情一凛,清越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怒意地道:“老贼以我江东无人,竟敢如此相侮!”
孙权沉吟道:“公瑾之意如何?”
周瑜道:“主公曾与众文武商议否?”
孙权语气颇为无辜:“连日议此事:有劝我降者,有劝我战者。吾意未定,故请公瑾一决。”
身为主公,岂能如此犹豫不决?
若伯符在……他看着孙权与故人相似的面庞,微微黯然。
心里明知是那些人,却仍问道:“谁劝主公降?”
孙权道:“张子布等皆主其意。”
周瑜转身看向张昭,:“愿闻先生所以主降之意。”
张昭出列道:“曹操挟天子而征四方,动辄以朝廷为名,近又得荆州,威势愈大。吾江东可以拒其者,唯长江耳。今曹操拥艨艟战舰,何止千百?如若水陆并进,吾等何可当之?不如且降,更图后计。”
拥有长江天险尚有一抗之力,若以一降换取旦夕安宁,此举恐怕只是火中取栗,引狼入室耳。
讽刺地轻笑一声,周瑜摇了摇头,道:“此迂儒之论也,江东自开国以来,今历三世,安忍能一旦废弃?”
想着已逝的父兄,孙权心中也是一黯,叹了口气道:“若是如此,计从何出?”
“曹操虽托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此事天下皆知,人人尽可诛之。我东吴据有三江之地,兵精粮足,经两代经营,正当靖扫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岂有降贼之理?且其军今此前来,多犯兵家之忌:一者北土未平,马腾、韩遂为其后患,而曹军久疲于南征,二者北军不熟水战,却舍鞍马,仗舟楫与东吴争衡,三者时值隆冬盛寒,马多少藁草,四者曹贼驱其士卒,远涉江东,不服水土,定然多生疾病。兵犯此数忌,虽多必败。其自送死,有何可惧。将军擒下曹操,正在今日。瑜愿请得精兵数万人,进屯夏口,为将军破之!”
铿锵的话音像是一杯炽热的酒浇在沉寂的尘埃里,沏开了厚积的陈垢。
四座俱静,老臣们各自惘然,堂中之人的身影固然让人不能移目,但透过他俊美的脸庞却仿佛看到了当年各自还年轻时,凭着一腔热血跟着主公征战四方的场景……吾等,怕是都老了啊。
不知道多少人心里突然发出相同的感慨,干涸的老眼里热意温湿。
孙权不觉也被这气冲霄汉的豪情所感染,矍然立起道:“曹操老贼欲废汉自立久矣,所惧者惟二袁、吕布、刘表与孤耳。今数雄已灭,惟孤尚存。孤与老贼,誓不两立!卿言当伐,甚合孤意。此实乃天以卿授我也。”
“臣为将军决一血战,万死不辞。只恐将军狐疑不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周瑜俯身又是一拜。
“诸官将有再言降操者,与此案同!”孙权被他一激,只觉得气血上涌,激得颜面俱是通红,倏然拔出佩剑,面前奏案顿失一角。
言罢,又将佩剑递给周瑜,向众人道:“诸官将听封,孤即封周瑜为大都督,程普为副都督,鲁肃为赞军校尉。文武官将如有不听号令者,即可以此剑诛之。”
周瑜接过剑,飒然一笑,原嫌过分俊美的容颜上蒙上一层庄重的色彩,炯丽的眼眸似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停顿了片刻,直让人不敢直视。然而声音却是清清楚楚地落到了众人的耳里。
“吾今奉主公之命,率众破曹。诸将官吏来日俱于江畔行营听令。如迟误者,依七禁令五十四斩施行。”
其实,这个结果是和一部分人的来意完全相反的,但是此刻,竟没有一个人想到反驳。
周瑜回到府上,便差人去请诸葛亮议事,自己端坐在堂上静候。
未消半盏茶时候,所差之人便已经回来报。
“你还有何事?”周瑜不由地皱着好看的眉看着跪在堂下的人。
“大人……诸葛先生他已在府前请候。”差人被他看得全身一震,哆哆嗦嗦地回答。
如何来得这般快?
周瑜心下讶然,却没再问,只是道:“去请他进来。”
话音刚落,便看到门槛前已然立了一人,逆着光影看不清面庞,身形格外高昂挺拔。
“不敢劳烦公瑾去请,亮已来了。”清朗的声音带着三分笑意,来人已经轻轻跨了进来,正是诸葛亮。
相互见礼罢,诸葛亮自于周瑜身旁坐下。
“亮思今日须贺公瑾加封,故倾早便至公瑾府上等候。”诸葛亮微微一笑,解答了他心头之疑。
“孔明只为此事而来?”周瑜挑眉看他。
“若亮不来,公瑾想必也须招亮至。”诸葛亮对上他的眼眸,唇角扬起。
“孔明果然妙算。”周瑜也不再卖关子了,目光一凝道:“今日府下公议已定,瑜愿向孔明求破曹良策。”
诸葛亮面作高深莫测之状,摇手笑道:“孙将军心尚未稳,不可决策也。”
周瑜见他神色,心中隐隐猜着些了,问道:“何谓心不稳?”
何必又来相试。诸葛亮心中暗笑,只好迎着他的话答道:“孙将军心怯曹兵之多,怀寡不敌众之意。今日之应怕只是一时意气,日后恐生诸多隐患。公瑾若能以军数开解,使孙将军了然无疑,然后大事可成。”
这家伙揣摩人心倒是通透,真不负了孔明之字,若是来我江东,必是一大助力。
周瑜暗想,却点头赞道:“孔明之论甚善。”
诸葛亮眨眨眼睛,面上却一派郑重,只道:“事不宜迟,公瑾还是速去方妙。”
周瑜却不着急,眼中似深意,定定地看着诸葛亮不说话。
诸葛亮神色不变,只是任他打量够了,才状做疑惑地开口道:“公瑾为何这般看亮?”
“孔明才智胜瑜多矣,便不怕瑜秉过主公暗中对孔明不利?”周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公瑾尽可一试。”诸葛亮笑得很是风轻云淡。
难道这家伙和主公谋划过什么?
周瑜暗忖,神色却是不变,假作戏言道:“若瑜一时冲动,私自行事如何?”
“今操贼未破,先杀贤士,是自去其助也。如此不智,公瑾定不会为之。”诸葛亮似乎只当他是调侃,丝毫不以为意。
“先生之兄诸葛瑾乃是主公账下谋士,瑜请孔明兄长来劝孔明来投主公呢?”
“孔明记得前夜似已向公瑾表明心意了?”
“前夜是瑜诚意不够,瑜或可以孔明兄长之安危来相劝?孔明可是知道,令兄乃是赤诚君子。”话说到这里,已是□□裸的威胁了。
诸葛亮终于笑不下去了,狭长的双眼微眯,眼中深色越发显得让人琢磨不透。“公瑾定要如此逼迫吾么?”
“何来逼迫之说,只是希望孔明识清时务,慎择明主罢了。”周瑜看着他,唇角抿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隐隐约约的高傲。
他知道眼前这人并不是泥古愚忠之人,聪明的人,往往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他实在想不出来,刘备这等惶惶然丧家而走之辈,还存在何处可值得人继续投诚的地方。
直觉地感觉对方淡定的外表下的怒气,他笑了,明艳得不可方物,道:“吾知先生对刘备一片忠心,然孙刘二家合作时日尚长,先生之意或许会改变呢?”
他不再称诸葛亮之字而改成先生,逼迫之意昭然若揭。
诸葛亮这会却没直接回答,沉默了一下,修眉一挑,看着周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间又意味深长地笑起来,道:“若言一片忠心,亮却不及公瑾,明知孙将军杀伐果断皆不及其兄,却丝毫不起他意,仍尽心辅佐,只是不知,是忠心之故,还是为了...当年的那件事呢?”
周瑜脸色一变,俊美出尘的面庞上笑意顿失,原本胜筹在握的表情化作山雨欲来的危险,“你都知道些什么?”
终于把他逼急了么?看着对面之人被自己激怒,终于被自己揭下了那层凛不可犯的从容风雅,原本微眯的眼眸眯得更弯,突然觉得这样十分的有趣,还带着些许诡异的兴奋。
诸葛亮仍未回答,淡然出尘的笑容里是真实的愉悦,出水泉石一般的墨瞳越发清亮,道:“亮的意思也与公瑾相同,孙刘二家合作时日尚长,公瑾或许也就觉得亮的投诚并不是件令人愉悦之事了呢?”
看他面色已然阴沉,诸葛亮十分识趣地一笑:“此事还望公瑾三思。叨唠已久,不便再相搅,亮厚颜,便先行告辞了”
或是真觉得不等主人发话便告辞有些失礼,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吾观公瑾气色似是不佳,便不劳远送了。”
清隽颀长的身躯犹如弯了弯,微笑着施了个礼,翩翩然地出门去了,踏出门的那一刻,耳力甚好的他听到身后幽幽传来了一句“多谢体谅。”
听着那话中怒气满满得仿佛带着磨牙的声音,他不由的莞尔,摇了摇头,高贵优雅的周郎,怎会有这般有失仪态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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