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如期。
前一晚,雷电交加,雨水如瀑。
孙尚香独自在练功房,她练剑练刀练鞭,没人劝得了她,没人帮得了她。
如今她的身份已是刘备的未婚妻,明日在江东礼成之后将随他们一同离开。
烛火摇曳,孙尚香的心从烦躁不安到焦急难耐,最后变成麻木无感。
当所有的挣扎反抗都无济于事的时候,孙尚香才觉得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拒绝的筹码。
她曾无比憧憬像策哥哥那样杀敌建功,为此勤练武艺,常常一身劲装,不学女红,被说成刁蛮跋扈,她也无所谓。可是到头来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场,她的身份才是她唯一存在的意义。
突然,门被拉开,惊雷劈下,一双幽绿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不走,你走!”
“什么?”孙尚香怒不可竭,抄起手边匕首向孙权刺去。
又一道惊雷落下,屋里被照得一室霜白。
两人冷冽的眼神相交,比雷还霹雳几分。
“江东是出嫁,不是招赘。礼成之后,你跟刘备他们回江陵,从此不知你我兄妹是否还能相见。”
“你不是怕他成为你日后的威胁吗?”
孙权一步步靠近她:“要让他壮大一方,不仅成为我们的威胁,也成为曹操的威胁。”
孙尚香惊道:“你算计人心,天命却不为你控!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是谁,我是你哥哥。”
“我哪有这样的哥哥!”孙尚香一激动,匕首刺破孙权的脖颈,殷红的鲜血直流。
“文臣竭智,武将搏命,百姓成兵卒,所有人都背负特殊使命,你也不例外!休想置身事外!昔有貂蝉离间董卓吕布,你难道还不懂?”
孙权抬手捏住孙尚香的手,缓缓把匕首掷出。
孙尚香染血的手冷得像冰,孙权便紧紧握住这双凄冷如冰的手。
“我……”
“我也想跟在父亲和哥哥身后,可是他们都不在了,你看看我,我现在和你一样,和你一样别无选择啊。”
“我以为……”
她的声音不住地颤抖。
幽绿的眸子渐渐涌出泪水,头一次孙尚香看到孙权流泪。
原来他不只会笑……
当她的手稍稍眷恋掌上的温度时,兀地孙权收回手,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是一把精致的袖里剑,小巧而锋利。
转眼的功夫,他的眼里已干涸,而她的手里仍旧是冰冷的兵器。
“待时机成熟后杀了刘备!”
被时间推着成长,是每个人的痛。
翌日,孙尚香一身红衣精神抖擞。身后站着挑选出的百名持刀侍婢,皆训练有素整装待发。
既然斗不过命,至少走出自己的路。
“听说昨晚你去找过她。”临江送行的队列中,周瑜叹道。
孙权皱眉道:“我昨晚不该去找她。”
“这便是你为她出的主意?”
“你果然还是不懂我!”孙权苦笑。
欲暗杀一个人,必先接近后取得其信任,找准机会出其不意。
而机会往往在其已经放松警惕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百名持刀侍婢在侧,被闪电亮花眼睛就会掉筷子的刘备怎能消受得起啊。
回江陵的船马上要开了,孙尚香仍在岸边等着一抹白。
“孙夫人,再不开船,恐有延误。”刘备让赵云来劝说。
孙尚香此刻只想跟陆议告别,江边人头攒动,却偏偏没有陆议的身影。
她痴痴开口:“熟读兵法,真能上阵打仗吗?”
“什么?”赵云心切,一时没有听清。
“你熟读兵法吗?”
赵云老实地摇了摇头,道:“军师熟读兵法,他时常教我们,我正在学。”
“哦。”孙尚香应道。
也许她教陆议剑法,也应该听陆议给她讲讲兵法。
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孙夫人,请!”赵云以为孙尚香同意登船,便请她迈步。
举步维艰,骑虎难下,这一步跨也得跨,不跨也得跨。
百名持刀侍婢蠢蠢欲动,只待孙尚香一声令下。
孙尚香看看船舱里正襟危坐的刘备,又看看身边临危不乱的赵云。
罢了,看来是等不到陆议了,没机会跟他好好告别。
一步踏出,别了江东。
“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莫名响起一声嘲讽,四周有人发笑,跟着起哄。
“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瑜神态自若:“前半句我就当成是恭维了。”
孙权喝道:“把带头的人给我捉出来,扔进江里,让他下辈子叫‘灌水’!”
白衣青年在祠堂里被关了整整一个月。
出来时神情恍惚,恍如隔世。
虽为家主,但擅自改掉自己的名字是大忌,无论出于任何人授意。
江东陆家乃名门大族,家中长辈大发雷霆,连自己的名字都保不住,他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又有何颜面存活于世。于是,责罚他在祠堂思过。
他完全无所谓,即使失去了原本父亲起的名字,即使将改成那个刁滑奸诈的主公要求的名字。他也还是他。
说到底,名字只是一个称谓。
他愿意忍辱负重,用自己的才能报效这方土地。
天下太大,他不是没有实力去争夺,只不过他想守护的人恰巧正在这里。
被关祠堂的一个月里,他想得通透。孙权并非信守道义之人,但他却别无选择。自从孙家入驻,他们早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他能做的只是在万种可能性中争取一下,无论结果好坏,至少不留遗憾。
一天天过去,他的心渐渐凉透。
如果孙尚香还在,不可能这么多天还不来看他。
他常常幻听门外传来孙尚香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回过神后,只能摇头痴痴笑上两声。
江东人才辈出,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与她的约定上阵带兵打仗呢?
他忍不住期盼这一天快些来到。
走出祠堂的那一刻,他得知天真烂漫的孙尚香已远去,孙权特地派人来给他送来新名字。
他苍然一笑,凄风吹落他手中的锦帛。
“逊”在空中放肆地飞舞。
我成了孙家的走狗,而你已是别人的妻妾。
孙尚香与刘备虽为夫妻,但日常起居全部分开,每天也就是打个照面问一声安。
自设宅院不说,还越建越离谱,俨然砌成一座城。路过时只听见里头传来侍婢们练武的呼喝声。
刘备忧心忡忡,在诸葛亮的建议下让赵云去管理内务。理由是由赵范献嫂得出结论,赵云对嫂子类型完全不感兴趣,这样就不会横生枝节。
孙尚香也忧心忡忡,刘备谨小慎微又不是董卓,赵云稳重忠义亦不是吕布。再加上诸葛亮,孙权提出的离间计根本不可能上演。
她练武只是不想分心去琢磨那些她无能为力的事,期盼哪天与曹操开战,自己也能贡献一份力量。
她的侍婢中不乏仰慕赵云的女子,当初积极报名也是为了能顺理成章地待在赵云身边。
每当赵云路过或是来传话,她们就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个不停。
军中纪律严明,可所有条条框框都是针对兵士,从没有囊括随军。赵云对她们尊重有加,从来不曾敷衍怠慢,于是她们胆子大起来。
“赵将军,今天你的脸上怎么有……”
“有什么?”赵云摸了摸脸。
“有点帅气。”
侍婢们笑成一团,赵云明白过来,低头疾行。
幸好战场上都是男人们打仗,女人们惹不起啊……
观察数日,刘备和赵云之间根本不肯能生出嫌隙。他们君臣的相处方式与江东完全不同,隔三差五就会搞个夜谈会什么的,然后手拉手抵足相眠同塌而卧。
孙尚香提笔要给孙权写信,没想到信还没写完,倒收到了孙权给她寄的信。
信里寒暄问好,还让她收敛小姐脾气,好好服侍夫君。
孙尚香把信来回读了几遍,里面还特地提到了让她多整理房间,把礼物都放放好,日后有用时再拿出来。
这是何意?
临行前孙权送的东西……袖里剑!
孙尚香突然想到,这是让她先不要动刘备的意思吗?
说得好像她动得了刘备一样……
孙尚香看完,知道她哥存心耍她,便把之前自己写在竹简上的内容刨个干净,从头写起。
她写已经成功拉拢赵云,取刘备人头如探囊取物,只待孙权一声令下,就可以手起刀落。
写完自己读了一遍,笑得前俯后仰,直笑得泪花和鼻涕泡糊了整张脸。
最终送出去的回信里,只是询问了一下母亲的近况。
两年后,孙权来信说已经安排船只来接她,让她带上刘备儿子阿斗一起回江东,吴夫人正翘首以盼。
阿斗很喜欢孙尚香这位漂亮的小妈,江东的人情风貌听她讲了很多次,一听说真的能去了,开心得在地上连翻三个跟头。
“我早就想去啦!”
孙尚香笑道:“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发!”
“可是我爹不去吗?还有叔叔伯伯们?”
“就我跟阿斗一起去,他们都忙着呐。”他们都去还得了,孙尚香牵着阿斗的手往外走。
阿斗蹦蹦跳跳走到一半,突然想到:“对了,我爹说我到远的地方去玩,要去跟孔明先生报告一下的。”
“不远的,不远的,坐船过去‘哗啦啦’一下就到了。”
“嘻嘻!坐船咯!坐船咯!”
孙尚香很喜欢天真无邪的阿斗,真心想带他回去。
两人坐上江东安排的船后,驶出没一会儿,赵云便追了过来。
侍俾们自然不敌,孙尚香心里发慌。
“咦?赵叔叔也要跟我们一起去吗?”阿斗傻傻地问。
“他要去的话,当然可以,”孙尚香缓缓答道,说给阿斗听,更是说给赵云听,“但是他不肯去。”
“阿斗,你快过来。”赵云道。
“赵叔叔好像生气了哦。他不肯去,还不让我去。”阿斗小声说。
“我带阿斗回家看一看也不可以吗?”孙尚香怒道。
“夫人,你要回去看看自然可以,可是阿斗不可以。”赵云依然有礼有节。
一听没得玩了,阿斗抱住孙尚香,死死不肯松手:“我想去玩啊,我想去!”
“夫人疼爱阿斗,可是这一去,你想想,阿斗岂能回得来?”
孙尚香刚想说我再把阿斗送回来不就行了,但转念一想,况且自己都是身不由己,又怎能给出承诺。如果自己的这个决定让阿斗成为质子,一辈子都失去自由……孙尚香打了个寒噤。
幸好竟然差点儿活成自己最讨厌的人——那个在甘露寺外安插了五百名刀斧手的哥哥!
“阿斗乖啊,先跟赵叔叔回去吧,下次我再带你去玩,好不好?”孙尚香哄道。
“我不要,我今天就要去玩!”在孙尚香面前,阿斗的胆子还是挺大的。
“今天这船坏了,快点快点!”对于哄小孩,孙尚香还是很有一套的。
阿斗跳起来,说:“哪里坏啦?哪里坏啦?赵叔叔,快救我!”
赵云接过阿斗,投来感激的目光。
孙尚香装作不经意道:“你不顺带拦一下我吗?”
赵云抱着阿斗,转过身:“我拦不住。夫人多保重。”
不拦一下怎么知道答案呢?
两年来,她并没有在刘备这边留下多少存在的痕迹,无论是住处,还是心里。纵使接触得足够近,彼此了解,但始终走不到一起。
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也消失得彻底。
刘备有德,赵云有义,他们的路还很长。孙权给她安排的任务样样失败,但换作其他人也同样不会成功。
“船坏了,小妈还没下来……”
耳边阿斗的啼哭声渐远,赵云终化为留在记忆中的一个模糊的身影。
十年后,关羽失荆州,刘备称帝攻打江东。
陆逊作为大都督,率兵扼阻抵御,坚守不出。冷静分析形势,见刘备百里联营于茂林中,采取火攻夷陵,刘备惨败,伤亡数万人。
陆逊凯旋而归,实现了当年的诺言。
孙权高兴得很,把他约至一处隐秘的阁楼。
江东风景好的地方很多,却都不如此处静谧;江东僻静的地方很多,却都不如此处秀丽。
陆逊醉心于江畔和楼檐,说不出地惬意。
此时,楼间有人遥遥而望,细细清叹。
待楼中人缓缓下楼行至他的面前,他才准备好对白。
“孙夫人,好久不见!”
她失了光彩的眼眸,因照进了一身白衣的他而顿时又明艳动人起来。
“的确好久不见。”
稍稍留白后,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你过得好吗?”
之后,便又是一阵心酸的沉默。
不过是两枚棋子而已,天下的,江东的,孙权的。
两枚跳不出棋盘的可笑棋子。
两人都曾狠狠地恨过孙权,诅咒他像他们一样永远得不到所爱。
他过得不顺遂,便也见不得他人情投意合。乐于捉弄别人命运的人是不会得到老天眷顾的。
报应很准,陆逊看到周瑜去世时孙权的样子,就知道这个人终于跟他们一样了。
和哥哥争,他输了。和死去的哥哥争,他以为他终有一天会赢的,结果老天连等待那一天的机会都不肯多给他。所以他一输到底,不再会有期待,不再会有企盼。
陆逊料定他的主公只剩一层躯壳和狡诈心思,今后孙权将会越来越疯狂,一步步走向狂悖无道。
而陆逊只需要做好作为臣子的本分,后世定有公论。
其实,什么都无所谓了。孙尚香安然无恙,陆逊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还在,便不会让江东出事。
“你做到了。”孙尚香欣然道。
陆逊点点头。儒将一样可以带兵上阵赢得漂亮。
“果然你说的对。”孙尚香又笑不出来了。
陆逊捡起地上的树枝,练起当年孙尚香教他的剑法。
陆逊熟练地走了二十来招,孙尚香突然咬了咬嘴唇,道:“错了!”
“绮窗探梅,我绝不会记错。”
这套剑法根本不是翼上双飞,而是绮窗探梅。
每天都练,每招每式熟烂于胸,他难道会记错?
“错了!错在你还不够聪明,”孙尚香黯然哽咽,“若你足够聪明,当年的你怎会没能留下我?”
陆逊无言。
沉默中江风四起,吹皱江面,层层波浪起起伏伏。如同被无情岁月揉糙的心,堆叠着深深浅浅的痛,再无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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