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近总是在吐血,胸口总觉得压着块大石。
每当这块大石越来越沉,压迫到快要窒息的时候,他就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公瑾啊公瑾……公瑾啊公瑾……”
于是他知道是谁阴魂不散地压着他,对着身体上方一阵拳打脚踢,那鬼便安分了许多。
只是喊声始终没有停歇。
“公瑾啊公瑾……公瑾啊公瑾……”
吵得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晓得那鬼要听什么,可他堵着这口气硬是不说,憋着憋着一口怨气就化成了鲜血从嘴里喷出。
周瑜想不通,那鬼活着的时候他们水乳交融,为什么阴阳两隔的相处会变得如此缺乏浪漫不解风情。
待周瑜的病稍微好转,他拿出许久不弹的琴,轻轻抚去灰尘,开始熟练地调音。
他们的方案顺利实施,二十只草船往曹贼营地而去,密密麻麻插满近十万支箭驶回。
他要的箭已经寻到。
周瑜自要履行同赵云的约定。
“真好听啊。”
周瑜怔忡,忘了指下的音。
那鬼别来无恙,正冲着周瑜痞痞地坏笑。
“我还以为你变成石头了。”
之前他天天等到三更半夜都不见那鬼现身,说不担心是骗人的。跟赵云有约定之后,他便不再晚睡,于是天天被无形的石头压在胸口,甚至大口吐血。
“投胎成石头其实很难。”那鬼挠挠脸,笑道。
琴是弹不下去了,周瑜干脆放到一边,皱着眉问:“这次可以说几句?消失前说一声‘告辞’很难吗?”
“害你又到处找我了?”鬼凑过来,手肘搁在桌案上撑着头。
“对啊,”周瑜故意气他,“找出来赶紧让道士收了你!”
鬼可怜巴巴地说:“你舍得啊。”
“死都死了,有什么舍不得,反正第二春你也准了。”
“你嘴上这么说,可我知道你不是这么想的,”鬼顿了顿,继续说,“不然你也不会用尽千方百计也要找……我知道的,在你心里装的还是我。”
周瑜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我找箭跟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知道什么!你威风凛凛单枪匹马出去打猎被人刺杀是你活该!我找伤你的箭,只是因为我高兴!我乐意找就找了,你死都死了能不能省省心别想这么多!”
鬼好似从没见过周瑜这么大火气,忙道:“你别动气,别动气!对你身体不好!我错了,我混蛋!”
周瑜气急,忽感喉咙一甜,用帕巾一接,又是一口鲜血,顿感乏力虚脱,双眼血红地瞪着面前的鬼。
“好公瑾,我错了,都是我不好……”鬼像念经一样不停重复着,最后调皮地问,“怎么样,气消了没?”
周瑜没有答话,用完完全全“见鬼了”的惊恐眼神盯着他。
良久,鬼努力地故作轻松,道:“难道……你看得到我的脸了?”
周瑜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
满是斑疮,还有化脓流血的伤口。
先前的几次,周瑜只见到那鬼模模糊糊的轮廓,声音倒是听得真切。后来身形变得逐渐清晰,但是脸总像被一团黑雾遮着,偶尔只能瞧见勾起的嘴角。
黑雾散尽,恶梦再度开启。
“我的脸……怎么样?”
临终前,他的脑袋缠满绷带。
从一侧眼角旁深深刺入的毒箭早已被拔出,箭上有剧毒,医匠们一致认为需要剐除伤口周围的肉。连续的高烧令他神志不清,恍惚中只觉得身旁的所有人都要害他。大声连唤了几声公瑾,没有人应,他最信任的人正远在巴丘,替他镇守新收服的险地。
两三天后他的高烧退去了些,但是受伤的脸颊火辣辣地发烫,时不时溢出混着青紫色的血水。医匠们束手无策,他愤怒地赶走所有人。
镜子里的是什么呀?这样恶心的怪物是江东之主?
他砸碎了家中所有的镜子,因为自己绝对无法接受这张脸,别人又怎么能够接受?
他用绷带把脑袋一圈圈地缠绕起来,不愿被任何人看到,更害怕周瑜向面目全非的他惊恐地尖叫滚滚滚!
他怎么这么傻,活着没能和重要的人一起完成夙愿,死了还要阴魂不散时时纠缠,直到把那人吓疯吓死才罢休吗?
鬼在周瑜的表情里已经得到了答案。
“我的脸……还跟以前一样帅吧……哈哈哈……”
鬼的笑声失去音调,简直比哭还难听。
“嗯,跟以前一样……都被你帅哭了,”周瑜低下头,悄悄抹了抹眼角,淡定地缓缓道,“就是气色不太好,印堂发黑……”
“听说你们很顺利。”孙权这幅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始终挂在脸上。
说实话,周瑜越来越不知该如何回应孙权。
当年是他们把年少青涩的少年推到高位,权衡利弊的才能造就了一位出色的主公,但不曾有人问过孙权,走上这条王者之路是否出自他的本愿。周瑜也不敢问,他只能千方百计帮着孙权赢,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们的选择一直都没有错。
孙权所说的顺利指的是……寻箭还是同诸葛亮赵云的相处?
“是的,托主公的福。”
管他在想什么。
“哈哈……”孙权眯着眼笑道,“公瑾,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周瑜眼皮都没抬一下,心里寻思着是不是通知某鬼晚上去压一压自己的弟弟才好。
“草船借箭这种雕虫小技我早就能想到的,”孙权话锋一转,“和刘备的部下合作感觉如何?”
“尚可。”
孙权笑道:“那就再合作一把。”
“你的意思是……连刘抗曹击退曹操的八十万大军?”周瑜惊道,这事他并非没有想过,但兹事体大,由他提出难免生疑。
“正是,我早就说了公瑾知我。”
孙权顺着话,便去抓周瑜的手,未曾料到被周瑜侧身后退小半步避开。
“还望主公慎重。”
慎重?指的是……连刘抗曹还是保持他们俩之间的距离?
孙权终于停止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拿下面具的他神情孤冷至极,百米之内都好似凝结了一层霜。
周瑜看着心悸,咳了一下,小声道:“其实我的手不干净。”
“怎么说?”孙权意味深长地看向周瑜的手。
可惜双手都小心翼翼地藏在袖管里不让看。
“刚摸了鬼啊,晦气!”
孙权盯着一脸认真的周瑜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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