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霍云走后,翠姜自顾自出神寻思,不想淅淅沥沥雨落黄昏的时分,母亲来了。
纱窗碧橱,雨凉未透。
“这葡萄没有什么滋味,偏是你喜欢,你爹就不怕费事地每年着人去寻了来。”翠夫人坐在沉香榻上,看着一盘子葡萄笑道。
“还有姐姐喜欢的菱角,离儿喜欢的荔枝,只是这些东西虽然新鲜却不稀罕,爹最上心的可是娘喜欢的白沙南梨,这梨子每年只在云崖山孟娘坡上产出十几斤,爹还不是一样帮娘寻了来。”翠姜笑道,“说来此时云崖山上的南梨花儿应该已经落尽,青梨子也有枣子大小了。”
“说得就像你见过一般头头是道。”翠夫人笑道。
“若是有机会,女儿还真是想去看看,看看滋味那样甜美的梨子究竟长了怎样的叶子,又是开得什么样的花儿。”翠姜道。
翠夫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品了品翠姜递到手里的茶:“你这丫头这次回来性子变了不少。”
翠姜剥着一个葡萄给她娘:“有……吗?”
“你从前哪里爱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不过是推一推才动一动,这次回来实在是有些闹燥,养个伤都不稳当,只闹着出去。”翠夫人白了翠姜一眼。
翠姜一笑,露出两只浅浅的小梨涡:“娘,听说胡为添被革职,禁在家中了?”
“你看,我就说吧,你从前哪里会主动打听这些?和你说你都懒得听。还有……你说你是听说的,你是听谁说的?”翠夫人眼中精光一闪,笑道。
翠姜眨了眨眼睛,咬着嘴唇低头剥葡萄。
翠夫人修长的手指捏着青花碗盖退了退碗中碧绿的茶叶儿,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声音淡淡的:“看来这次你是要在家住些时日了,有句话得嘱咐在前面——以后若再见到霍公子,要恭敬些,不是认得了,熟识了,就能坏了规矩。他虽说只是相府的订书,但是也是官家,是孝廉出身的举子,又是年轻男子,不容得你私自见,又私自说话。”
翠姜抿着嘴唇点了点头:“知道了,娘。”
翠夫人轻轻吐了口气,把盖碗放在桌上:“罢了。此来我便是来告诉你,胡成侯确实如你所说,被暂时禁足家中,不过,可不是因为你去告的那一状,你还没这么大的分量。”
“因为苛诈商贾?”翠姜跟着就道,“沈三年去见了薄宏定对不对?!”
那日皇帝与自己谈话时,前朝送信来,说有人求见,那个时辰尚早,甚至还未到早朝,敢于惊动皇帝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且所报告之事一定事关重大,所以翠姜当时就猜,这是霍云为了帮助自己脱险,提前了计划,只是翠姜尚不能肯定,直到后来自己受伤送回家中,母亲嗔怪她冒失,说“为了你……”怎样怎样,翠姜才更肯定,霍云的计划大概是真的提前了。
翠夫人点了点头:“说来沈三年能有今日家业,财厚如山,雄踞一方,果然是有道理的,少见商贾出身的人能有如此胆识,竟敢状告现如今如日中天的胡成侯。”
翠姜一笑:“若是只他自己,就算是有胆识,也未必有路可走,就算是有路可走,也走不到薄王爷这既合情合理又位高权重的路上去。”
翠夫人看着翠姜,见她眼中都是灿然,微微笑道:“嗯,薄宏定位居三司使,掌管天下经济,沈万三投了他的门状告胡成侯苛诈商贾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他们一定是将裘凤游做其中桥介之事省去了,由沈三年直接到了恭乾王府上,这样才既显得薄王处事公允,也越发说明沈三年实在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了。只是……”翠姜皱了皱眉,“只是,当时胡侯还在城外驻扎,沈三年也和他在一起,贸然离开,连夜去告状,说来……会不会时机有些刻意。”
翠夫人叹了口气,盯着翠姜:“所以……你冒冒失失地进宫去,也未必都是坏处。”
翠姜眼睛一亮,俏然笑道:“娘啊,您若是想夸姜儿,就直接夸好了,说了这样多,还不是要夸奖。”
翠夫人也撑不住笑了:“偏是你这妮子,人家都还没说什么,你就知道!沈三年连夜离开胡成侯行营,到恭乾王府告状,确实是借了有人到胡侯行营“密报”这个忽然出现的机巧,那夜有人亲眼见人进了胡成侯行邸。”
“怎么可能?”翠姜惊讶道,“就算胡侯再草莽,也不可能在商议这样的事情时,让沈三年听到啊?必是严防死守,护卫重重。”
翠夫人捡了颗葡萄在指尖:“你自己想想看。”
翠姜略一沉吟,轻笑出声:“是了,听没听见有什么关系?见了薄王,沈三年只说他听见了就好!有裘凤游的信在,沈三年又是冒死连夜从胡侯处仓皇逃出,他说什么,薄王能不信?!而且陷害皇后清誉,惧怕被揭发谋害亲王裘凤游的事,足以让胡成侯自己都草木皆兵,就算他自己防守的再严密,一旦沈三年揭发,连他自己都会相信自己和来人的对话被听去了……这……果然好算计!”翠姜说着,不禁脸上微微一片红润,心中翻腾。
“嗯。”翠夫人笑道,“不过……你现在才想到这个……难道,这不是你和霍先生早就商议好的吗?”
翠姜茫然摇头:“事出紧急,我和他……我是说霍公子,都没见到面。”
翠夫人微微咳了一声:“是吗?我以为这是你们说好的。”
翠姜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只看着她站起身来向外去,忙跟上,扶住母亲,娘两个径直走到了门廊上。
院中,雨已渐收,天边一道晚晴的清光。
“不过,娘啊,仅仅因为苛诈商贾,这样一家之言的罪名,胡成侯就受到如此重罚,而且连有孕的胡贵妃也被禁在宫中,不大可能吧?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翠姜心中疑问尚多。
翠夫人一笑,半晌,缓缓道:“听闻,你与霍先生一同回来,水路上曾遇险?”
“娘是说……青背龙王?”翠姜一惊。
“那神兽你可亲眼见到了?”翠夫人道。
翠姜摇头:“女儿并没有见到龙王全貌,当时船行平稳,龙王忽地腾水而起,若不是霍公子拉住翠姜,我可就要掉进水里,当了祭品了。”
翠夫人略显惴惴,也是有些后怕:“之后呢?这一节我还没来的及细问你。”
翠姜不敢怠慢:“当时霍公子命葛骁、潘辽散播消息,让周围的镖局商户,哦,潘辽是开镖局的,葛骁除东靖总号外也有很多分号,经营各色生意,想来他们人脉广得很。霍公子让他们去散播消息,说是——说是青背龙王再现柳河。娘,听这说法,这柳河底的青背龙王不多出现吗?”
翠夫人握了翠姜的手,抬头看着渐停的雨,挂在房檐上,汇聚在一起,不堪重负地滴下来,融入水洼中不见了:“何止是不多见?民间传闻……青背龙王只于真龙天子行于水上之时才会现身相见……所以,上一次青背龙王出现在柳河之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翠夫人说着,伸手接了几滴廊上雨。
“二十多年前?”
“说来,那时我也不过二十岁不到的年纪,与我的结拜姐姐到津州去玩儿。”
“您的结拜姐姐?从没有听您讲过。”翠姜温柔道,因为她发现,母亲在说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姨娘时,语气温柔美好。
“是啊,我的姐姐。”翠夫人笑道,“那时正是初春时节,柳河两岸繁花如烟,碧水如琢……我与姐姐正在江边拾景观水,忽地看到江中翻腾如水沸,一条如巨龙的水兽自江中腾起,那时正有一条游船自江上经过,被水兽砸中船舷,立时翻入水中……”
翠姜听得紧张,却见母亲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娘,后来怎样?船上的人怎样了?那水兽可是传说中的青背龙王?”
翠夫人回了回神,笑道:“正是的,听摆渡的老渔人说,这正是青背龙王。船上的人……船上的人有惊无险,好在那一段水势平缓,几个落水的人都悉数被救上了岸。”
翠姜摸了摸下颚:“娘说,青背龙王传闻只在真龙天子来时才会现身,难道,难道船上人……”
翠夫人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天上所剩无几的云彩。
看了许久许久……
“是啊。那床上,就要大齐开国皇帝,裘赫朝。”翠夫人说着,眼中已都是冷意。
翠姜一惊不小,瞪大了杏核一般的眼睛:“今日胡侯被禁难道和青背龙王有关?”
“原来这件事你也不知道。”翠夫人笑道,“那你猜猜看。”
翠姜转身在廊上来回走了几趟,一时并串不起有效的线索。
“你们母女俩原来在这里说体己话,让我好找。”院外来人正是翠少平,一身官服正装,看样子是刚从宫中回来。
“爹。”翠姜笑着跑了几步,躲进父亲的油伞里,拉着她爹的胳膊撒娇,“我都病了这些日子了,爹也不来看我。”
“还好意思说,一大堆人忙着处理你闯出的祸来,还有功夫看你?听你娘说,你没什么大事,还很不安分。”翠少平笑道。
“哪有闯祸?听娘说,胡侯都被禁了,难道就没有女儿的功劳?”
“你那是听我说得吗?”翠夫人一个眼锋带过,瞥了翠姜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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