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翠姜曾经仔细想过一件事,从她十一岁那年开始,就一直想。
那时她爹翠少平刚刚升任敷文阁学士三品正职的官位,第一次有机会参加皇帝每年中秋节在皇宫河清海宴殿进行的百官宴请。
那也是母亲第一次带她和姐姐翠忱、妹妹翠离参加由贵妃粟月怡主持的内眷茶话。
对每一样摆在自己眼前的物件翠姜现在都还能记得清楚,因为每一件,母亲都在当时问过她。
“这是吴南国的鸽血琉璃盏,这是暹罗国的绿石葡萄百结灯,这是……苏缎……上面是蜀地名绣……蜀地名绣李含娘子的绣工……”翠姜一一道。
“难为你认得出来,只是迟了半刻,回去再把《锦绣谱》抄上三遍,抄不完不准睡觉。”母亲和自己说着话,脸上仍带着微笑。
“是。”翠姜忙低头。
一旁的翠忱和翠离也低了头。
翠姜无疑是她们三个姐妹中最博闻强记的,这本《锦绣谱》娘亲给了她们不过三天时间,而其间记录了足足两百种不止的绫罗锦缎的织法样式,上到进贡御用的属国织品,下到平民百姓糊窗子的白银纱,粗绡络,不只这些,书的后半部还记载了四五十几种不同地方绣工的特点。
今日苏缎上的百子莲便是蜀地著名绣娘李含娘子的手法,莲叶随风,露珠摇摇,活灵活现。
翠忱头上微微渗出了汗,母亲问翠姜的时候她也在心里忖度着,认定这绣品是苏缎苏绣,怎么会是蜀绣?只待翠姜一说,翠忱才发现原来莲瓣里确实掺进了蜀绣颇爱用的金蚕丝,只是裹在白蚕丝中不易发觉。
而翠离,压根都还没有翻到那页,只能随着姐姐低了头。
茶宴过后,粟贵妃便请了各位夫人到内阁去聊些闲话儿,只等前朝宴闭,再各自跟随自家老爷回府。
各位官家小姐们便被请到了粟贵妃的花园里玩儿,因为年至及笄的千金小姐们不会再被带出门来,所以此时在花园子里玩耍的这些官家小姐们皆是年少未艾,说话儿玩耍全不拘泥,不一时,就嘻嘻哈哈,追跑打闹开来。
“姐姐你慢点,你慢点儿,离离追不上姐姐了,追不上了……”翠离那时候才只七岁,追着兔子一样欢蹦乱跳的翠姜,一会儿摔一跤一会儿一个马趴,仍旧坚持不懈地爬起来追翠姜。翠姜也不管她,犹自围着一棵大槐树奔跑,急得翠忱追在后面一会儿扶妹妹,一会儿吆喝翠姜慢点跑,最后“恼”得不行,干脆把翠离抱起来带她去水塘边洗手看鱼去了。
翠姜仍旧欢快地围着大槐树转圈儿,翠姜后来想,那棵大槐树一定是给自己施了什么法术,好让自己留在众人聚集的地方,以便发现自己的“小怪物”体质。
“哎呦!好疼……”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快去告诉娘娘,刘大人家的小姐被茶碗割破手腕了。”丫头们惊慌失措的声音里好似夹了哭腔。
“快去请御医才是啊,这可怎么办?这么多血,止不住,止不住了……”
“娘亲,娘亲……”
在翠姜仍旧痴迷转圈儿停不下来的时候,听得人群里一片哭喊。
扒开人群,那是翠姜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尽管她给兔子小鸟狗子狐狸都包扎过伤口,但是人,还真是第一次!
人!真是比动物麻烦太多!
倒不是受伤的人麻烦,刘娉儿已经昏了过去,面若金纸,气若游丝,不小心打破的茶碗碎片割破了她细嫩的手腕,一道整齐遁深的伤口处血正喷薄而出,这位刑部尚书家的千金嫡女,现在命悬一线!
强忍着对大量粘腻腥滑血液的恐惧,扒开围着刘娉儿还不住摇晃她的众位姐姐妹妹,翠姜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手帕迅速系住了刘娉儿的手腕近心端,用力拉紧,抬起头左右环顾……
秋来,花圃里已经有了枯草。
“烧把枯草来!”翠姜对着一边站着的人道。
“啊?枯,枯草。”大家面面相觑。
“烧那个,小蓟还有紫珠!连着草下土一起烧,快去烧!”翠姜按住刘娉儿的胳膊,看着血的流速一点一点慢了下来,回头……
一众小姑娘仍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去啊!快去啊!快点,快点,怎么还愣着?”翠姜满满一头汗,有清香飘了出来。
“什么小,小鸡?紫猪?肉吗?烧什么?那是什么?”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儿问。
翠姜傻了……什么情况,这些姑娘们……不认得草药?她们,她们难道不学的吗?!
“姜儿,怎么了?”听到这边喧闹,翠忱拉着翠离跑了回来,看见眼前一地是血,又见翠姜正在血泊之中。
“天啊,姜儿,你怎么了?”翠忱急着奔过来在翠姜身上左看右看。
“姐姐,快去烧草木灰。”翠姜看见姐姐回来,忙道。
依着翠姜话,翠忱迅速明白了眼前的状况,连同翠离都开始奋力地拔着地上缠绕的枯草,每一次下手,雪白细巧的小手都能准确地薅住一两根止血用的小蓟草和生得极美的紫珠。
收集了一大捧,翠忱从怀里拿出烧线用的小火折子迎风擦燃,按在了枯草间。火势渐渐燃起,翠忱推了两把花圃里的浮土,从下面捏出干净没有掺杂砂砾的黄土慢慢抖落在火焰上,引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好了,好了,先抓一把来。”翠姜见可以用了,忙道。
翠离听见二姐吆喝,用小手捧了一把,一步三晃跑了过来,翠姜接过就手按住刘娉儿的伤口。
“再去捧。”翠姜道。
“嗯!”翠离秀美倔强的小脸已经被草木灰染得一道一道的了,仍旧跑来跑去从大姐那里捧了灰,交到二姐手上。
如此往复,一时三刻。
当粟贵妃和太医听旨赶到的时候,刑部尚书千金刘娉儿的脸上竟是微微有了些生气。
手腕上的血,也不再向外漾出……
“这……这手法……”太医看了看周围一干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眼中都是严肃,“这是谁做的?!”
小姑娘们吓坏了,难道,难道刘娉儿,被治死了不成?!
就有人畏惧,怯怯指了指翠家的三姐妹,最后把手指头戳在空气里停在翠姜的方向。
太医打量着翠姜,小小的身子,脏兮兮的小脸儿,一身月白青牙锦裙被血渍染了大半儿,手上全是血和的草木灰,看起来就像一个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小兽儿,一只十分好看却一点儿也不惊慌的小兽儿。
“是我。”翠姜道,“小蓟草,紫珠都是止血良药……那手帕要一时一松,不然……”
“这位太医,小女年幼,读了几章医书就胡乱救人,怕是耽误了刘家小姐,还请大人快快医治,不要耽误了病情。”翠姜她娘拉了翠姜,又拉过翠忱和翠离,“还请大人快快医治吧……”
“哦,好好……”太医忙从药箱里拿了参片出来,塞进了刘小姐的口中,并慢慢松开翠姜系在她手上的手帕,不消片刻,重新系好,一切处理妥当,太医又回过头来……望着翠姜。
翠姜从她娘的手臂空隙里看到,那个太医望着自己的神情并不是责备的,而是惊奇,十万分的惊奇。
前朝的晚宴还没有结束,翠家的三个女孩儿就被带回了府。
关上内外三层的院门,翠姜身上狠狠挨了孟陵澜十几下的枣木棒子,直打到翠姜骨头都疼了起来,直打到翠忱扑在翠姜身上哭着护住妹妹,直打到翠离站在一边儿咬破了嘴唇,也不肯停手。
“我是怎么教给你的?谁许你去人前卖弄这些粗拙的本事?能翻了几本医术就去救人了?”孟陵澜越说越气,下棒子就越来越狠。
“澜儿,你干什么?”父亲的归来算是救了翠姜,可惜,一身伤的翠姜还是被罚跪,跪到天亮。
“你问我干什么?你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吗?”孟陵澜眼中都是恼怒,甩了棒子迈步进了房门。
长了这么大,那是翠姜第一次听见爹娘争吵。
房门紧闭,翠姜听不太清楚内容,但是有一个仿佛是地名的词却落在了翠姜耳朵里,那也是第一次,翠姜知道,有一个地方叫做——云崖郡,后来翠姜还依稀听到爹提到了什么王爷,娘还说了什么……这就是她们的命……
谁的命?翠姜想,啊……疼死了,这沙枣棒子要命才是真的!
疼痛与迷糊的交替中,翠姜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睡梦中,有人把她抱了起来。
“爹。”翠姜觉得抱自己的是父亲。
“丫头,身上还疼吗?”翠少平道。
“嗯。”翠姜闭着眼睛。
“别怕,丫头,都过去了……爹不会再让你和离儿受委屈了。”
翠姜睁开眼睛看着她的父亲,月光下,父亲的眼中都是疼惜,他说着不会让自己再受委屈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翠姜觉得,父亲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都是委屈。
还有,父亲为什么说……她和离儿?
那……姐姐呢?
他为什么都没有提到姐姐?
姐姐为了护自己,身上的伤一点都不比自己少。
翠姜深深吸了口气……
抬头看着坐在床边捧着白米饭,面无表情的霍云。
“云崖郡?”翠姜道。
霍云点了点头。
“江山易主?”翠姜又道。
霍云又点了点头。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不知所谓”的眼神飘过,翠姜伸着脖子看了看霍云手中的饭,“我饿了。”
对于翠姜恍若不知的表情,霍云没恼更没意外,他料定了翠姜不会和他聊这个话题,因为这个话题太过隐秘也太过浩瀚……
自己说出云崖郡,说出翠姜的娘,甚至说出自己知晓“江山易主”这件事,是为了打消翠姜心中对于自己的疑虑,终究要一起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仅仅是山上的萍水相逢,仅仅是意外的援手还远远不够!
要一起面对风浪,他们需要的是更多的信任,甚至是默契……
霍云摇了摇头,默契?
眼前这个十七八岁未经世事的丫头和自己哪来的默契?还是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完,将她送回自己翠府,保她安全才是重要的,而自己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多到无心旁骛。
将鱼肉填进翠姜嘴里,
翠姜和霍云,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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