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暨没有睡眠的习惯，也不需要睡觉。
他静静的躺在一边，听着耳边规律的呼吸声，心情平淡无波，但又与平日里的死寂不一样。
日头高升，穆小棉醒来了，她慢腾腾的爬了起来，伸出小胳膊让沧暨给她穿好衣服，然后被抱着清理个人卫生。
二人路过穆小棉昨日摔倒的地方，穆小棉还委委屈屈指着给沧暨看：“枪暨，棉棉昨天在这里摔倒了，好痛好痛。”
沧暨皱了皱眉，想着昨日自己神念中的那一幕——自这弱小的小家伙出生以来，他的神念就没有离开过她哪怕一秒——小家伙走路都不是很稳当，更别说跑了，“啪叽”一声摔倒在地上，让人有种圆团子被摔成扁团子的错觉，看的他分外不舒服。
他蹙眉看了看地板，觉得的确太硬，不适合养小孩，手指微动，一道白色光自指尖流出，再一眨眼，地板上已经铺好了厚厚的地毯，看起来毛绒绒的分外柔软。
穆小棉看呆了，这对她来说太新奇了，好容易回过神来，欢呼一声，瞬间就从沧暨怀里跳下来，使劲踩了踩地毯，又摸了摸，开心的四处撒欢，还觉得不够，扑倒在地毯上欢快的打滚。
这一滚就滚到了桌子边，眼看她的小脑袋就要被桌子腿给磕着了，有一双手在这之前，遮住了她的小脑袋。
穆小棉对这一切毫无所觉，见沧暨摸着她的头，快乐的冲他笑着，亲呢的蹭着他的大掌。
看着她天真快乐的笑脸，原本蹙眉准备批评她的的沧暨叹了口气，也罢，冒失就冒失吧，反正他会永远看着她，护着她的。
这世上没有他护不了的生灵。
她只要快快乐乐便好。
只是这桌子……
沧暨皱了皱眉，然后一拍手，于是桌椅的侧面都变成了毛绒绒。
穆小棉：“哇……”(˙▽˙)
开森^_^！
她的世界很简单，也很快乐，只要重要的人她身边，抱抱她疼爱她，再吃饱穿暖，就是最幸福快乐的小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沧暨对穆小棉所求必应，宠爱无比，脸上虽然总是冷冷的，看不出喜怒，却从来没有拒绝或者批评过她，更没让她磕过碰过。
但相应的，从来不教她规矩，不会教她举止有度，尊敬别人，节约食物。
这让冯二娘看着分外忧心，这位神明看着冷漠冷静，但从那些仆人的惧怕里，也能猜出他是个唯我独尊喜怒无常的，而且地位恐怕也极高。
因为那些所谓的仆人，也是可以腾云驾雾的神仙。
原来神仙也是有尊卑的。
她忧心如今天真纯净的穆小棉缺乏教导，被宠的变成贪得无厌娇纵任性的模样，失去如今的可爱善良不说，还被魔神厌弃，到时候失去魔神庇佑的穆小棉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于是她开始不动声色的教穆小棉规矩。
魔神开发了新爱好，自从穆小棉周岁起便揽去了给她做饭的活儿，于是冯二娘除了陪她玩，也就只能教教她礼仪和规矩。
比如说食物要尽量吃完不要剩，不要随意哭闹，比如说不能夺人所爱，答应别人的事要尽量做到，接受了他人的馈赠要心怀感激……
她的作为自然瞒不过沧暨，然而沧暨对她的举动也没有拒绝，他看得出来冯二娘是希望穆小棉好的，而穆小棉也不嫌弃她这些教育烦人。
于是穆棉很幸运的在清档重来的时候遇到一个善良尽职的奶娘，没有长歪变成个惹人讨厌的二世祖，真是幸哉幸哉。
不过随着穆小棉渐渐长大，冯二娘也渐渐发现穆小棉本性就是个贴心善良的孩子，就算她不刻意教导她，大概也不会长成一个跋扈的坏孩子。
这孩子善良心软，天真可人，不仅魔神大人宠着，那位天帝也很喜欢她，总是隔个十天半月就来找她，陪她玩。
时光如白驹过隙，很快，穆小棉五岁了。
沧暨已经开始教她习字，穆小棉虽然清档重来但智商一点都没掉，反而因为出身不凡很是聪明，过目不忘，如今已经学会了两千个字，基本的阅读毫无问题，但她还小，没有定性很少看书。
但是问题变多了。
一日，她在冯二娘的陪伴下吃完了午饭，然后给她看了看碗，一粒米都没有剩下，风二娘笑着说：“小姐真乖，是个珍惜食物的好孩子。”
穆小棉开心的笑了笑，然后又想了些什么，问到：“二娘，为什么不能浪费食物呢？”
她已经吃饱了，这些食物她剩下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不能浪费呢？
冯二娘怔住，想起那战火纷飞、三餐不继的岁月，她还算幸运的，至少丈夫还算有本事，护得住妻儿，还不算流离失所，普通百姓但逢寒冬腊月，冻死饿死甚至易子而食都屡见不鲜。
人间动乱已有十几年，她被魔神带来的时候也就十九岁。
记忆中似乎就没有过平静的日子。
她的眼神落寞下来，对穆小棉说：“这里是很好，什么都不缺，可是人间可就不一样了，饥荒年代，一天吃不上一顿饱饭，人们饿的狠了，草根树皮什么都吃，小半袋子米就能换一个大姑娘。”
她就是被婆家用一袋米换去的，为了给传说中死在战场的儿子有个家，婆家用一袋子米换了她。
穆小棉吓了一跳，“米怎么可以换人？”
风二娘苦笑：“二娘当年就是爹娘用一袋米换到夫家的。”
已经看了些书的穆小棉还是知道点常识的，也知道嫁娶，听说冯二娘这些经历愤愤不平：“他们怎么那么坏。”
冯二娘笑了笑：“不换能有什么办法呢，家里实在没活路了，我才十岁的亲妹妹已经被饿死了，再不想办法，爹娘弟弟也得饿死，我自己也得饿死。”
穆小棉张大了嘴。
“那后来呢？”
“后来，传说中已经战死的丈夫回来了，他很好，对我也很好，还生了儿子，叫虎子。”
穆小棉的眼睛亮了亮，很是为冯二娘高兴，“那他们呢？我怎么没见过？”
“夫君在守城的时候死了，虎子得了风寒，可是当时整个城池已经被围了三个月，药早就没了，也就那么去了。”
穆小棉张大了嘴，看着犹自微笑的冯二娘，难过的快要哭了：“那，那要怎么办？”
冯二娘摇了摇头，她早已平静，她说：“人总是要死的，有朝一日我若到了阴间，定还能与他们重逢。”
希望这一天不要太晚。
穆小棉的眼泪掉了下来：“你不要棉棉了吗，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对穆小棉来说，人死了不过是去另一个地方，沧暨掌轮回，生死非大事，可她最不喜分离。
见她哭了，冯二娘很后悔，她不该这么说，让小姐儿难过了。
正准备哄她，就见穆小棉眼睛一亮：“沧暨好厉害的，可以让他们活过来，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冯二娘一怔，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凡人有凡人的人生，是苦是累自己渡，神明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穆小棉睁大了眼，不是很明白她的话。
冯二娘平静的说：“乱离人，不如太平犬。”
“与其朝不保夕的在人间受苦，不如就那么去了，好歹可盼个来世。”
穆小棉如被当头棒喝，她自出生便被两位创世神明捧在掌心里，神明手下位面千千万，要什么有什么，如泡在蜜罐，什么苦都没吃过，竟不知人间这般苦。
死竟比生好。
她擦干了眼泪，怔怔的看着冯二娘，一瞬间觉得冯二娘虽然活着，心已经死了。
她很难过。
冯二娘是她第二重要的人，分量只比沧暨轻那么一点点。
“二娘，如果他们好好的活着，活在太平世界，你会高兴吗？”
冯二娘眼睛亮了亮，然而仅仅片刻，眼中的光又熄灭了下去。
这世间哪有如果。
“小姐不用操心这么多，你呀，只要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长大，不要让魔神大人失望难过就好了。”
说话间，原本去了神境的沧暨突然出现在殿中，冯二娘知道接下来的时间是魔神大人教小姐识字的时间，便恭恭敬敬的退下了。
沧暨看了看眼圈通红的穆小棉，不动声色的弯腰抱起小丫头：“我可以让她的丈夫儿子活过来，还把她所生活的那个位面变成太平世界，但代价是冯二娘要回她自己的世界，会忘了你，你愿意吗？”
小家伙和那人类太亲近，他早就不高兴了，要不是看那人类守规矩，这几年照顾小家伙也尽心尽力，他也不想让小家伙难过，早就让这人类从哪来回哪去了。
穆小棉歪了歪脑袋：“那她会和她的丈夫儿子在一起吗，她会高兴吗？”
沧暨点了点头：“会的。”
穆小棉歪着头想了一会，壮士断腕般的说：“忘了就忘了吧，棉棉记得她就好。”
被爱着的孩子大抵都是善良的。
看着乖巧贴心的穆小棉，沧暨微微一笑，心里软成了一团。
还未回到住处的冯二娘突然觉得脑袋一空，似乎是忘了什么，再一晃眼，就看见了自家普普通通的房子，才半岁的虎子正在她怀里吃奶，她疑惑了一瞬间，刚刚她好像不在家里？
这时，突然听到一阵欢呼声，她正在诧异间，就听见邻居的欢呼声：“死了，那群吃人的蛮夷死了哈哈哈，他们全部变成了灰烬! 肯定是恶事做得太多神仙看不下去了哈哈哈!”
那声音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泣：“要是这群恶鬼早些死了就好了，我的妻儿，我的妻儿就不会被吃了，那群恶鬼不得好死！”
死寂的街道嘈杂起来，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疯。
冯二娘惊住，一时竟不敢求证是真是假，恍恍惚惚去了厨房，却又是一呆：缸里满满的装了一缸米，装面的袋子也是，厨房还多了好多好多菜肉油盐，竟够他们一家三口吃半年的。
事情太过诡异，她本该惊慌的，然而她此刻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仿佛曾经看到过更神奇的东西一样。
看着那些米面她是欢喜的，可欢喜中夹着迷茫和空虚。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可是她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虎子吃饱睡着了，她就这么发呆枯坐了半日，直到丈满身疲惫的回来，颤抖的抱住她：“战争结束了，我回来了二娘，我再也不走了。”
那些杀人不眨眼，把他们这些中原平民称为“两脚羊”，把他们当食物当猎物，夺走他们漂亮姑娘的魔鬼，一瞬间都化成了灰，消失了。
冯二娘又哭又笑，欢喜难言，自此好好过日子不提。
穆小棉托着腮坐在庭院里，看着旋转落下的丝兰花，有些闷闷不乐。
二娘不知道怎么样了，开心不开心。
她好想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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