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神如今神魂不稳,且伤到肺腑,虽于仙体无大碍,还需定期服用一些固神、化瘀的丹药。”
“多谢岐黄仙官费心。”
邝露敛衽胸前,亦步亦趋地将岐黄仙官送走。
她回头看向冷寂寂的璇玑宫,想到三日前的情景至今都觉双膝发软。
殿下那日好像失了魂魄一般抱着一个全身淌血的姑娘回了璇玑宫,随后不久天兵天将潮水般涌来,列守宫前,化开大阵将整个宫殿落下结界守住,只道奉天后之命驻守此地,不许闲杂人等进出,看护夜神闭门思过。
自此,食水全断,颇有一种让璇玑宫人自生自灭的意味。
天界之中无数双眼睛盯着,紫方云宫如今这般作为不过小惩大诫,哪怕波及下面这些灵力低微的小仙侍不过饿个几顿,伤不了仙命。但宫中的仙娥、仙倌见到这般阵势,已是如同惊弓之鸟,哪怕邝露出面收束、弹压、安慰,但主位夜神不曾出面,也无只言片语透出,她这等手腕无甚大效,宫中内务影响颇多。
下面已是如此,而宫中主位夜神当日返回时便有受伤之相,如今锁闭寝殿,连她也接近不得,侧耳窃听全无声息,这才是最让邝露仙子难受之处。
半夜里蛇仙化作原形溜入璇玑宫,方才带来那日的音讯。
“殿下的生母——殁了?”
邝露大恸,望之全无声息的寝殿已是泪满盈睫,捂住嘴呜咽两声。
彦佑仙君看事不像邝露仙子只着眼当下,他心中惴惴不安,看那两扇紧闭门板直欲去拆下来。
紫方云宫那妖婆最近恐怕只为养伤而暂且收声,按如今之势,小仙侍们看来已是玉山倾颓,要吓死人了,但在他看来,不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恐怕吓人的还在后面,哪里能让夜神如此自怨自艾下去!
“邝露仙子,这遭只怕要烦请太巳仙人出面一趟了。”
邝露听到父亲名讳,瞥一眼蛇仙,想到他与殿下那层干系,如今对上紫方云宫,与他们乃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须臾之间已是想通,她恭敬垂首微弯双膝,“还请蛇仙不吝指教。”
“碍于令堂的名讳,外面天兵不敢拦你,你出去一趟把岐黄仙官请来。”彦佑仙君难得摆出一脸肃容,还不待邝露多思多想,悄咪咪附耳吩咐,“实话告诉你,大殿受了那妖婆两掌,虽看着无碍,但我们也要以防万一呀!”
最要紧莫过他怀里那丫头,一则如此美还不待他亲近一番,白白香消玉殒,与他失之交臂,何等的遗憾;二则如今干娘已去,要是夜神心尖尖上的人再出了什么事,只怕他一时心灰意冷,对着天后毒妇俯首就擒,枉费干娘生前的一番筹谋!
但这番所思所想,彦佑仙君望着邝露仙子,想到她往日深情一片,心中怜惜的喟叹一声:还是莫要让她知道了,毕竟女子的嫉妒心最误事,更何况这等紧要关头。
邝露一听夜神受了伤,当即大惊失色,着急慌忙取了令牌,摆出太巳府千金的派头,前去延请岐黄仙官——事关意中人,她如今绑都要把岐黄仙官绑来,哪管紫方云宫的旨意。
上百年未有的虚弱令忆如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睡了还是醒着,手指轻抬,却被人握在一处,紧紧抓住。
“忆儿,别睡了!起来看看我!”
她的手被人抓起,放到一处,指尖触到凉凉的水渍——是谁在哭呢?
“……”
润玉侧耳靠在她唇畔,终于听到那小到听不见的声音。
“……别哭,我不会死的……”
“好,忆儿,我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我等着你醒来!”
好烦!滚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
如此长睡三天三夜,忆如终于在一堆腐朽的血腥气中睁开了眼。
干涸的血渍浸满她头下的发丝、枕头,她爬起来时还能听见撕扯的刺啦声,头发也传来阵阵的扯痛。
“忆儿!”
杯盘坠地,她抬起头,便见到双目赤红的夜神顶着一襟子紫红血迹的袍子待在她身边,靠近了也是那般腐臭的血腥味。
她立刻嫌弃地头往后仰,伸出双手抵住他胸口,“臭死了!我要洗澡!”
整整换了两桶温水,方才不再有血渍融进去,把水染作粉色。
她抬头凝视一如往日的屋顶,对自己怎生受伤的全无印象,脑中一片顿顿的闷痛,稍一想便痛的更厉害些。
这感觉似曾相识,百多年前,她在家人环绕中醒来也是这般模样,若非……她摸上肩膀上一道直裂到胸口的长疤,若非有这道疤留着,她还真不知道自己其实记忆并不齐全。
待她清理干净,换上仙侍的衣裳,为她引路的邝露欲言又止的望着她,眼中少了许多往日的亲近神色,只谨守本分地提着一盏灯,打开夜神寝殿的大门。
清理一新的地方又恢复往日的空旷寂静,背后嘎吱一声,门已是应声从外阖上。
她抬头环顾四周,那些吓死人的血渍早已清理干净,但空荡荡的宫殿还是有股说不清的奇怪感觉,可偏偏没有人为她答疑。
“忆儿!”
腰间一紧,她后背重重磕到一处,还未尖叫出声,夜神近在耳畔的呢喃叫她闭上嘴。
呿,如此肉麻,真是羞死人了!
她扯了两把都没扯开腰间牢牢箍住的胳膊,只能咬住唇,酡红脸呆立原地。
“别动!这样陪陪我吧。”
听出他声中的虚弱、悲伤,忆如虽记不起到底发生何事,但一时心软,靠在他胸口,任他靠在自己肩上。
我如今……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了。
“我欠你一个花朝节,三年后的花朝节,我们签下婚书吧。”
温热的吐息仿佛带了火灵,叫她全身都泛起红晕。
“呸!你莫忘了你的锦觅仙子,我还有我的白蛇郎君呢!”
腰间手臂再度一紧,勒得她肋骨生疼,耳后的声音里透出一股阴测测的寒意。
“……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
如此悲愤之语,叫忆如暂哑了口。
罢了罢了,如今她身家性命不都叫他全收了去,只要他敢下婚书,她还不敢签吗?
“在此前,还需委屈忆儿一时。”
被取走的翳影枝由他亲手重新簪上,凝着他的姑娘敛去一身芳华,彷如云遮雾绕,重新湮没了气息,他方才又屈辱又欣慰发出一声哼。
……待他再重新取下此簪之时,也是他于万人之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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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大事不好了,殿下!”
润玉放下为母亲篆刻到一半的牌位,漠然地望着惊慌失措的邝露不顾仪态地冲进殿中。
“何事喧哗?”
邝露一向知礼守仪,如今芳容失色,好不得要问一问缘由。
“殿下,天后要对三万洞庭水族施以天刑,彦佑仙君已被押解上天!”
咯噔!
润玉鼻息一窒,豁然起身。
“何时行刑?!”
话音未落,天穹传来一声霹雳,邝露惊慌地抖了一抖。
“听声响,恐怕雷公电母已经领命而去。”
天后已然雷霆手腕抬起,如今……恐怕只有父帝能令她罢手!
只可惜,润玉只是奢望,终被他亲父血淋淋的摔碎——他虽是父帝,但帝在前,父为后,何曾将那活生生三万条生灵放于心上!
“簌离谋逆,十恶不赦,此次天后主动去掌刑,虽杀伐太重,但也是按律行事。你身为天界皇子,不可带头坏了法度!”
此路不通,润玉跄踉着从地上爬起,飞往九霄云殿,只见殿前邝露仙子不断来回张望,见他上前便要拦住。
“殿下还望三思,天后这次可谓项庄舞剑,剑指殿下啊!”
润玉深吸一口气,挺起胸,昂起头,一把将她拂开。
“若我连三万水族都护不住,何谈当这个仙神——与其拦我,还不速速延请水神仙上!”
“殿下!”
洛湘府外,早在听到雷公电母一路雷霆而去的声响便觉有异的忆如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水神居所外,面对两边门神一般守职的仙童,当即抱拳。
“璇玑宫仙侍拜见水神仙上!有要事求见!”
“璇玑宫出来的仙侍怎如此不知礼仪!求见仙上该先递上拜帖,你的拜帖呢?”左手边的仙童一摆拂尘,一番目下无尘,冷冰冰地问道。
此时紧急,哪里还能遵循往日理解,先上请帖,再回帖相邀,又不是请客吃饭!
忆如干巴巴咽了口唾沫,双手撑在膝上喘了口气,因跑了好长一段路,当下全身冒汗,一见这番推延的姿态,当下头顶升烟。
“水神之女锦觅与璇玑宫夜神有婚约盟誓!此时璇玑宫出事,你等还故意推延,什么意思!”
右侧面相温吞的童子欲言又止,还不待开口便被左边童子打断。
只闻得他勾唇冷笑一声,“洛湘府上下哪里敢高攀做天帝的姻亲,璇玑宫的夜神殿下毕竟是天帝亲子,出了什么事,哪里有水神出面的道理。这位仙子还是莫要为难我等。”
水神、风神全都是温和平淡的神仙,这位童子自幼随侍两位仙长,千年间洛湘府几番被天帝明升暗贬都看遍了,锦觅仙子的婚事不过又是其中一桩龌龊事,哪里会真把璇玑宫当成什么姻亲府邸。
忆如深吸一口气,抱定主意要硬闯了,当即悄悄解开荷包,面对两个童子再度抱拳。
“如此……那便失礼了!”
起身时抓在掌中一把寒月冰魄碾成的粉末一撒,待那两个童子吸入之时瞬间身体一僵,她已推开大门,动如脱兔一般闪身进去。
她此前从未入过洛湘府,见偌大一个仙府,实在没时间一处处找过去,当即双手拢在口边,一面跑,一面大叫。
“水神仙上,夜神有难,还望相助!水神仙上,夜神有难,还望相助!水神……”
“哪里来的小仙侍,如此不成体统!”
洛湘府哪里是璇玑宫那小猫两三个的内务人手,其中几位资历深厚,格外守礼的仙使见有人闯入,当即抛下手中事物,掐诀要将她拿下。
忆如自落地双腿能站稳,得了李氏真传,万般不行,唯有“跑”字深得其髓,当即如一条滑溜的泥鳅,继续一边喊一边往里面随处乱跑。
“你别叫啦,这个时辰水神、风神皆降到凡间布风施雨去啦,洛湘府哪里有人呀!”
还是其中一个小仙娥见她脑袋上那根枯枝般的发簪眼熟,探出头来朝她回道。
什么?!怎么不早说呀!!
忆如情急下,哪里还记得自己也没问过这回事!
待她一顿,后领一紧,已被洛湘府的仙娥摄住身形。
还是那与她有几分情谊的小仙娥出面,朝那仙使求情。
“小仙可担保,这位仙侍确出自璇玑宫,如今恐怕真是夜神有难,方才这般失礼。”
那些仙使可非门上还未炼好心态的童子,闻知嗯了一声,还是面露不悦之色训斥道:“天界之内哪里能没规没矩,不过即是夜神府上,此番还是快去南天门,待水神、风神仙上归来吧。”
一听这等训斥,就知有戏!
忆如一抱那仙使腰迹,眨巴双眼亲热道:“姐姐,我纵云术没练好,跑到南天门非误事不可,还盼姐姐仁慈宽厚,能送我一程。”
虽因翳影枝敛去了气息,但那张脸盘靠近了仍是能看见的呀。她容貌虽非锦觅那般美艳,总归软软糯糯,此刻着意亲近讨好,最容易得人好感。
仙使虽仍然一脸肃容,口气却软和了几分,“夜神大殿御下果然宽厚,不识规矩,连修炼都这般散漫。”
说归说,挥散了聚上来的洛湘府仙侍,唤出一朵云采拎住她后领便呲溜往南天门飞去。
“夜神谋害火神在先,私蓄甲兵,意图谋反在后!桩桩件件,其罪当诛!我今日就该把你一刀殛了!”
袖中双手俱握成拳,面对这般泼面的污水,润玉按耐住心中火焰,垂下头。
“是,是孩儿错了,求母神开恩。”
荼姚见他顺服的模样,又思及当日洞庭湖畔几欲与她同归于尽的疯态,一面心中得意,一面心中忌惮——这夜神两面三刀的本事,简直比戏台上的戏子都精湛呐!
“呵,夜神,照你所说,你何错之有啊?”
罢罢罢,如今何须与他打嘴上的官司,只要洞庭三万条性命皆在她掌中,这夜神今日不服也得伏诛!
荼姚一震袖摆,坐回天后位上,见洞庭逆党被押解上殿,低头俯视其下诸仙与那个逆子,朱唇轻启,一派天后威严。
“雷公电母,簌离逆党,该当如何处置?”
“这……”雷公电母两两相望,面有难色,但思及天帝手谕,也只能照本宣科,“按律当以天雷电火之刑诛之……”
“好——动刑!”
“且慢!”
润玉抬起头,望向上侧天后已然胜券在握的笑容,一字一句咬牙求道。
“是孩儿错了!孩儿不孝,对母神不敬。可是、可是我娘已死,洞庭湖已掀不起什么风浪,恳求母神体恤,放他们一条生路。”
“呵,洞庭簌离谋害火神罪大恶极,应当处罚,是不是?”
润玉眼神一跳,思及母亲身死之状,已然双目又泛起泪光。
“你说——是不是?!”
面对天后咄咄逼人之态,他侧首望了一眼被押解上殿的彦佑仙君与洞庭族人,忍下所有屈辱,化作一滴眼泪,颓然闭上双目。
“——是!”
“你这混账!干娘千年来对你牵肠挂肚,你如今枉为人子!”
若非天兵将他双手缚在身后,牢牢按住他双肩,彦佑仙君早已凭着一腔怒火,上前与夜神拼命!
眼见他们出现嫌隙,荼姚冷笑一声,心中全然如服了一盏蜜水般爽快。
“好,润玉我儿,你如今是以夜神的□□求情,还是以洞庭余孽戴罪之身来求情?亦或用龙鱼族遗孤的身份求情?”
润玉全身颤抖,双眸之上泛出一片嫣红色泽,双瞳都要滴出血来,终是咬着牙,逼自己吐声。
“孩儿……孩儿……”
“我干娘从未认过你,我们也不需夜神求情!”
彦佑横他一眼,只盼这夜神能冷下心肠,千万别中了老姑婆的激将之法!若保不下他,洞庭众与他又有何颜面去见干娘与鼠仙!
“大胆,你是什么东西!九霄云殿岂容你张狂!”
天兵一棍敲下,当即将蛇仙打趴在地上,一时咬破嘴唇,口角留下一丝血线。
“母债子偿!”
夜神双目一睁,重新挺起胸膛,见天后心满意足地望过来,终究是深吸口气,下定决断。
“求母神莫要再迁怒于旁人!”
荼姚这般相逼,便是要听得这句话。此番终究达到目的,当下整个人松散下来,靠在位上。
“罢了,本座并非不通情理。我儿贤良淳善,但终归心肠太软,如今母后给你两条路:其一,你与洞庭余孽划清界限,亲自掌刑;其二,母神成全你任善之名,你代他们受过,替你生母赎罪!”
“孩儿有错,我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好,我便如你所愿——雷公,你的震泽天雷;电母,你的无极电光,加上我莲台业火,此为极烈酷刑。润玉我儿,你可考虑清楚,当年穷奇都熬不住这三万道极烈酷刑,你能熬到第几道?”
润玉俯身一拜。
“请母神降罪!”
忆儿,等着我,我必不会死在这里!
……
那般极烈的痛苦,宛如将他全身投入太阳真火,一寸寸烧裂他的肌肤,一点点灼尽他的血液!
我不会死!还有人等着我!
……
“你们修水法的忒麻烦,怕火又惧雷,雷属最为坚硬,雷灵珠与普通灵珠不同,乃是女娲娘娘昔年五彩石做载体,最适合随身携带护身。”
叮铃、叮铃、叮铃……
“你及笄礼上的发簪,我会送你,你定要用我送的,知道吗?”
“白娘娘……”
“小仙人……”
“你说你想继承李姥姥的客栈,第一家要开在余杭镇上,将来开遍天下。那你当掌柜,我当账房,可好?”
“我再问你一次,嫁我,可好?”
待痛到极致,连元神都生出道道裂隙,手上鲛珠手串内一颗湖蓝灵露开始裂出道道痕迹——
“谁敢懈怠!”
雷公电母悚然一惊,当即便大叫:“不好,怎生有一股至纯的雷灵聚集!”
天穹风云变色,连隔着观尘镜随时都预备出手保下长子一命的玉帝都为之悚然。
一贯无风无雨无云的天界上空突然乌云密布,聚成旋涡云团层层压下,其中不断爆出细小的紫霄,一派要降下紫霄神雷的趋势。
“果真是紫霄神雷吗?”
天界众仙躲避宫中,只得其中几位资深的仙神方才敢探出脑袋,见到那般威压,悚然一惊。
上古三界原有三十三层,十层以上为每三层设一天劫——二九、三九、四九……乃至九九天劫以上全是帝君、圣人修为。其中雷劫全都是这等引动天地灵力的紫霄雷劫为主,伴风劫、火劫、寒冰劫等降下,连远古仙神仙魂元灵都可劈做灰飞,可见如何煊赫威势。
但自二十万年前天穹漫天降下这等紫霄神雷,仙神殒命十之六七,天界只剩九重!再无雷劫现身!
“机机,吓死仙啦!”
缘机仙子手指一颤再颤,终是气急败坏地推开月下仙人。
“和我喊什么喊,我只管凡人命数,这种天地命数我敢算,也不敢说!”
何况她如何敢算,只怕耗尽仙元都窥不破其中一缕命途。
……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如此,我们便拜天地了。”
轰隆!!
天元二十一万两千七百一十二年,紫霄神雷重新现世,毁九霄云殿。天帝、天后颁布罪己诏,后宽恕天下,降福于六界,视为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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