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习惯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所以顾梦生怕的几乎支撑不住自己。

    “没事的生儿。”程蝶衣接住她,拍了拍她的背,安抚到,“他给你看到的,从来不是外边人看到的,清者自清,不怕。”

    可他始终是外边人看到的那样。

    他是邪恶面的,只用一根手指奋力搭在站在混沌中的她的脚边,快要拉她进入黑暗。

    她没有那么大的英雄气概,她是个只想活下去的市井小人。

    可她,也不想沦为……

    选了一间不怎么大的屋子,军官挤得很,倒是留出了足足一半给二人,青木三郎和北野治坐在第一排。

    两种表情。

    一个是对京剧的赞赏,另一个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顾梦生被他看的有些不稳,心里也愈发没底。

    她还能装作糊涂,在混沌停留多久呢?

    故而最后要结束时,她自己提议摘了一段《叫小番》唱给青木三郎,直愣愣起高一个调,还好完美收场。

    青木三郎激动万分,几乎要欢呼。

    算是惩罚,她要让自己记住本分。

    万不可越雷池半步。

    其他人跟着青木三郎鼓掌,北野治得偿所愿的看到她终于放松的笑容,却是只有程蝶衣注意到她皱了一下的眉毛,以及接着吞咽一口的一闪而过的痛苦表情。

    锃出血了。

    程蝶衣抬手抓住她的,他不在乎听戏的人是谁,也不怎么在乎跟自己一同唱戏的是谁,但他在乎戏本身,也在乎身边人的动向。

    她这一胡闹,怕是一个月都没法子上台。

    程蝶衣嗔怪她,暗暗捏了捏她的手。

    顾梦生示好一样微笑着晃晃他的胳膊。

    北野治一瞬不差的看在眼里,莫名皱了眉。

    他知道顾梦生对程蝶衣只当哥哥,可这般亲近也会令他妒火中烧。

    与之前温和的大男孩完全不同,这个,才是真正的作为日本军人的北野治。

    之前的,只不过是个摇尾乞怜的忠心的小狗罢了。

    那天之后,商量好了一样,北野治彻底消失一样再没有出现在顾梦生身边,顾梦生也的确像程蝶衣料想的那般很久没能上台。

    国家内忧外乱,偏偏顾梦生闲散的不像话。

    一闲下来,她就想的多了起来。

    关于程蝶衣,关于关齐,关于段小楼,关于迟巍,关于……

    关于北野治。

    父亲是关齐,兄长是程蝶衣,师兄是段小楼,情窦初开是迟巍。

    独北野治,她想不出来,也不敢想出来。

    想来想去没有头绪,焦虑地出门去找买烟的小贩,买了一盒哈德门,懒得回家倚着路灯杆就擦着火柴点燃,烟雾缭绕,顾梦生这才慢慢安定下来。

    在一片青烟中,她记起了已经很久没有想过的转生前的日子,她好像也是抽过烟的,只是那次呛得眼泪都流出来。

    这一次,她没有。

    缓缓的吸进肺里,颤巍巍的吐出来,微风吹过,脸上一片冰凉,抖着手慌忙擦干了才反应过来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的泪。

    真是莫名其妙,有什么好哭的?

    可就是委屈,说不出来半个字的委屈。

    刚刚见好的嗓子此刻被烟辣的又开始疼起来。

    可她没有停,扔掉手里的烟蒂,又准备点另一支。

    “别抽了。”不知道在哪里出现的北野治快步走过去拿开她的手抽走了烟丢到地上。

    一如既往的关心。

    像他从没有冷落她这么久一样。

    ……冷落?

    原来她是因为这个而难过吗?

    意识到这个,顾梦生攥紧了拳头:“北野治,你为什么要管我?”

    北野治一愣,右手莫名有些颤抖,匆匆背到身后,强逼着自己声音不至于过分阴冷:“你又要让我失望了吗?”

    “又要像上次那样远远看一眼,不肯上前一步照亮我的生命吗?”

    少年北野治当初那般盼望着,这个女孩子可以笑着奔向他,与他说一句话,可她离开了。

    如今的北野治,也要失去她吗?

    “如果你的手上没有中国人的血,我或许,会对你微笑。”顾梦生红着眼睛,轻轻咳了一下,“可现在,每当我想要微笑时,我都会警醒,我的面前是一个刽子手,一个屠杀者。”

    她的语气极其冷漠,没有半分怒气,也没有半分悲哀,平铺直述,像个局外人。

    北野治心里涨得疼,鼻子一酸,他竟然有些想哭。

    可就算是哭了,恐怕顾梦生也会说他是鳄鱼的眼泪罢了。

    于是北野治笑起来,可顾梦生就是莫名觉得他在哭泣。

    妇人之仁。

    顾梦生暗骂自己。

    “你从不曾看见我的卑微。”北野治的声音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从不曾。”

    “我知道了,是我妄想了。”

    她听见他低下脑袋妥协道。

    “我避开你的生活后,请你继续微笑吧。”

    说完,北野治转身离开。

    他想要将她囚禁起来变成他的所有物,他无比的想!

    可看见她苍白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后,他又退缩了。

    那是支撑他在训练营那种杀人不见血的地方活下来的唯一的光啊!

    他怎么忍心,让这束光消失呢?

    于是他转身离开后,也没能看见顾梦生沉痛而留恋目光。

    她终于明白北野治于她算是什么了。

    北野治,是,不可以去爱而应该爱的人。

    ————

    北野治还是会去听她唱戏,却不会像以前一样去后台惹她,也不会留下来接她回家。

    默默地在二楼雅座,听完她的戏,立即离去。

    只要出了戏楼,他就是那个没有心的北野治,杀人如麻不得好死。

    迟巍进军队了,做了个不小的官,戏文里没说过,程蝶衣和顾梦生便不知道。

    又过了两三年,他寄回来一张婚纱照。

    是他跟一个面容恬静的女孩照的。

    那女孩叫什么他并没有说,只交代了他俩如何相识,如何共浴爱河,又如何向上级报告举行了婚礼。

    段小楼听见之后气的把他手边的椅子砸了个支离破碎,吓得刚嫁给他不久的菊仙差点把顾梦生好不容易留长些的头发给扯下来。

    程蝶衣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他也气,可看见顾梦生真的发自内心为迟巍高兴的模样又气不起来。

    当事人都不在意,他们这些旁观者生气也是徒劳。

    “玫瑰花一样的女孩儿?!”砸完了椅子还没出气的段小楼恨不得迟巍现在就在他面前让他打一顿,“我艹他大爷的!”

    可后面替顾梦生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人家女孩是官家小姐,自然养的金尊玉贵,可不就是温室里娇艳的花儿吗?

    他们算什么呢?

    他们连被捡去做花泥都配不上。

    人家,才叫天造地设。

    程蝶衣瞧他忽然安静,便知道他已经想过来,这才站起来,拉着这个牛一样倔的师哥坐下,顺了顺毛:“是喜事,成家是喜事。”

    段小楼看向他以为会很悲伤的顾梦生时,后者正傻笑着跟菊仙吐槽“嫂子你看姓段的,他是不是喜欢我师哥?”

    刚压下去的火又升了上来,直追着顾梦生要打她屁股。

    玩玩闹闹嬉嬉笑笑地,一家四口一样其乐融融。

    ————

    终于,日本投降了。

    整个中国都在欢庆。

    时局动荡,日子还没来得及变好。

    一麻袋大面额的纸币都不一定能吃一个馒头。

    好在他们之前攒下的除了小金鱼就是银元,日子也没有那么难熬。

    戏园子听戏的也没有少太多。

    日本投降那天,北野治来找过她,顾梦生让他穿了长袍去了关齐那里。

    本来是想着让关齐知道他闺女不是没喜欢的人,只是不想离开北京城才放弃的,却不曾想关齐只一眼就看出北野治不是普通人。

    关齐见了多少人了,杀过人的眼睛他不可能认错。

    北野治乖乖的趴在长凳上结结实实挨了关齐一顿打,顾梦生看的都心疼的红了眼眶。

    这叫什么事,带他回来上私刑吗?

    于是她喊他爹:“他不是好人!可他对你闺女是真心实意的!你闺女对他也不是没有情分,你再打我就要心疼哭了,我不想为了他哭!爹!你心疼心疼我!”

    关齐又打了几刀背才收手,站在那里恨铁不成钢对他咬牙切齿:“你怎么就是个日本子呢!”

    院子里三个人,只有北野治身上有伤,也只有北野治笑的最开心。

    他想着,原来他的姑娘不是不喜欢他。

    以至于整个日本军队被遣送回国时只有他满脸喜气洋洋,走路一瘸一拐。

    ————

    关齐寿辰一到,一家四口连忙启程去看自家的孤寡老人。

    一进门就听关齐一声怒吼:“除了生辰过年就没来看过我的给我跪下!”

    段小楼和程蝶衣无奈的对视一笑把手里的礼物交给身边的女人,乖乖的跪在四合院正中。

    每一年都会上演一次的鸡飞狗跳顾梦生跟菊仙已经见怪不怪的把礼物放到屋里的八仙桌上,搬出太师椅请关齐坐下,站在一边看戏。

    “我不生辰,你俩就不来看我?!是要气死我让小生子做孤儿?!”关齐手里的竹条舞得呼呼作响。

    段小楼委委屈屈的看向菊仙:“不是说好了你俩代替咱们四个来的吗?”

    “你还委屈了!让自己媳妇儿来就当自己来了?”说着就要打他。

    顾梦生连忙上去拉住他,适时地递上台阶:“哎呀,爹爹爹,您教了那么多徒弟,不就他俩过年过节回来嘛,知足常乐知足常乐~”

    关师父依旧被自己闺女堵的哑口无言。

    “算了算了,进来吃饭吧,别让小的看去丢脸!”话音刚落,在隔壁院偷懒看戏的小萝卜头儿一个一个轰然散去。

    顾梦生和菊仙连忙各自扶起来一人,然后让两人相互搀扶,又跑去前面扶着关齐进屋去了。

    ————

    一番商量,关齐嘴硬了那么多年总算同意带完这一批小萝卜头便回家跟着顾梦生享清福,过上养鸟的闲适生活。

    刚打发完小孩把关齐接回来,就出了幺蛾子。

    这天,台下坐的都是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台上只有程蝶衣唱独角戏,顾梦生在入场门侯着,心里忐忑不安。

    关齐坐在二楼带着老花镜往下看,段小楼和菊仙得闲在旁边陪着,菊仙大着肚子,边听边给孩子打毛衣。

    顾梦生急躁的安耐不住,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果然,那些兵痞子开始用手电筒晃程蝶衣。

    程蝶衣慌了神,楞楞的往后退不肯再唱。

    段小楼站了起来,神情紧张。

    一班武生跟在顾梦生身后出来,把蝶衣护进后台。

    顾梦生礼貌的行了一礼:“各位军爷,您们劳苦功高,各个儿都是凯旋的大英雄,我们下九流的戏子能给各位军爷唱戏,已是三生有幸了!可这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晃人的规矩,军爷们为我们打拼了这么久,本不该打扰军爷放松的,实在对不住!”

    言之凿凿,句句卑微。

    “说的好,咱们就回座位好好听这一场!”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众人都坐了回去,虽是依旧不开心,但确实拿不出错来。

    “多谢各位军爷。”

    化险为夷。

    关齐三人堪堪放下心来。

    途中有两个伤兵愤愤不平的走了。

    好歹算是安安稳稳唱完了戏,却没能安稳的回了四合院。

    那两个伤兵叫来了警察。

    刚谢幕,警察就上来拷住了两人。

    关齐急忙跑下来:“怎么还抓人啊!”

    段小楼扶着菊仙紧跟其后。

    带头的趾高气扬拿出拘捕证:“他二人犯得是汉、奸、罪。”收起来,“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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