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崖、断路、灼热的地火之海,在这宛如地狱的景象前,饶是心志坚定的武林人士,也难免会滋生几许退却,更勿论翻下洞窟、往地火深处探寻。因此,直到唐之袖腰系钢索顺崖攀下,才发现在众人行来的石洞下方,竟还有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隐蔽入口。
这个入口缩于岩石之间,又被上方的岩体掩盖,若不顺崖而下,很难发现洞口的位置。即便侥幸发现,面对下方一片泛着硫磺气味、血肉之躯坠入即融的地火之海,没有点身手和胆量,也只能望“洞”兴叹。
继唐之袖之后,卡卢比第一个翻了下来,在新发现的洞窟里转悠几步后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此处另有出路。”
既有出路,便不必害怕有人随后进来堵死了这处洞口。众人皆是功夫不俗的武林人士,借着唐之袖固定在崖壁上的钢索,很快一个接一个滑了下来,鱼贯进入岩壁下方的洞中。唐之袖在前方引路,卡卢比落在最后接应,整个过程看着惊险,却未发生半分意外,唯有穷桑因身形宽阔吃了点苦,侧着身子被窄窄的石缝挤得难受,可他却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紧紧追在曲云身边。
众人在狭窄的岩石裂缝间排着队横向前移,这回没走多久,前方便豁然开朗,从石缝中钻出后,一股夹杂着浓郁水汽的暖意扑面而来,硫磺的气息充盈在整个山腹中,地火带来的燥热全然转化成了湿气,只待了几息,众人便汗如泉涌,衣裳全贴在了身上。
“这山腹之中,竟藏着这么多暖泉?!”
地势的变化让众人既诧异、又欣喜,身怀内力之人夜视能力都不差,即便是在漆黑一片的山洞,也能多少分辨出近遭的景象。卡卢比找到几处涌动的泉眼,立刻招呼众人过去,泉眼不深,但涌出的水却是热气腾腾,用布巾沾了往脸上一扑,虽不觉清凉,但拭去汗水后也别有一番清爽。
山腹中寂静无声,除了涓涓流水,连一只爬虫都不曾有。几人走了许久,难得遇到一个宽敞又舒坦的地段,当下便默契地围坐一处休整起来。唐之袖将钢索细细折叠、收入囊中,同时心不在焉地听着方家父子和于睿你一言我一语地探讨一路行来所见的山川地势风物人情,曲云和唐书雁也不时附和两句,诸般妙趣横生之语,让秦煌蹲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连与她寸步不离的莫雨也好奇地歪着头,心神专注。
女祭此时已经恢复了大半神智,虽仍是不言不语,却能安安静静坐在泉眼边上一下一下地撩着水,穷桑更是整个躺在了泉眼上,在水声伴随下发出轻缓而均匀的呼吸声。
“唐姑娘。”
黑衣男子无声无息地走到唐之袖身边,让她小小地惊了一下,旋即迅速稳住心神:“法王阁下?何事?”
卡卢比一路行来都是不声不响、令人稍有不察就忽略了他的存在,除了对着自己徒弟和于睿,鲜少见他主动与旁人搭话。唐之袖心下略沉,黑暗中,她注意到卡卢比少有地盯着莫雨看了会,随后嘴唇轻轻开合,几不可闻的声音伴随着暖湿水汽飘入她耳中:“此地不详,据某所查,应有活物不时到访,我等不易在此久留。”
唐之袖小小地“呃”了一声,她环过莫雨的肩膀,少年乖顺地任她搂着,单手掩住耳朵不做反抗。她用内力将声音压成一束,谨慎回道:“法王阁下所言甚是。烛龙洞在天一教中乃是绝密,楼翌不依天一教众守卫密地,必有其缘由。此处黑暗,不利我等发挥,待喘口气后,我等即刻离开,若有意外,还望法王周全。”
卡卢比无声颔首,又起了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依偎在一起的年轻男女,忽然问:“这孩童当真什么都不知?”
唐之袖摇头:“莫少爷对我还是笃信有加的。”
“……”
唐之袖敷衍一句,见卡卢比仍是不言不语、定定地站在原处,也不离开,只得无奈解释:“少爷与我亲近,心脉律动皆在我的探查之中。他不过舞勺之龄,又不曾受过细作之训,若能在我手下掩住心脉肌理的异动,栽了也不算冤。”
“如此,寻个地段放他去吧。”卡卢比平淡地道。
能带领族人在地底挣出命来,现又身居明教高位,卡卢比自然不可能是个大大咧咧又心慈手软的人。若非于睿等人坚持不肯害了莫雨性命,他绝不会对队伍中带着个立场难辨的人保持沉默,此时一得空,他便立刻来找唐之袖分说起来。至于莫雨被弃后能否平安逃生,他是半点也不关心。
见唐之袖不言语,卡卢比微微拧了眉,又迫问一句:“怎么?”
唐之袖用另一只手摸摸莫雨的头发,看似安抚,但卡卢比仍敏锐地觉察出了她手下隐蔽的动作,那是点穴。
他心下不禁放松两分。现在不怕狠人,只怕烂好人。
“这话我不便当着旁人的面说,法王既问了,我只能略微交个底。”唐之袖收回手,望了卡卢比一眼,面色平静轻声解释:“楼翌心思深沉,众人只知他看重邪娘子,殊不知在其心中,莫少爷的分量却是更胜一筹的。”
卡卢比脸上掠过一丝隐晦的诧异,静静地等着唐之袖解释。
“莫少爷身怀绝世武功,若非楼翌珍之慎重,绝不会将这门功夫传授于他。邪娘子虽体质罕见,但楼翌自己便是集毒功大成于一身之人,未成火候的徒弟再金贵,又怎及得上……”
最后几个字唐之袖说得极轻,饶是卡卢比耳力过人又凝神去听,也未辨得出她说得到底是什么。他心思转动,很快明白了唐之袖的意思,看莫雨的眼神不由得带了几分异样:“楼翌会为了这小童放过方老家眷?”
“不知,在下又不是苗地神灵,只能从些许细节推测人心罢了。”唐之袖小幅度地做了个摊手的姿态,眼睫低垂,平静的眼神放空了落在远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语气淡淡:“然而人心幽微,能做几分准,实不敢打包票。带着莫少爷,好歹能保吾等外人平安,至于那些尸人……听天由命吧。”
听她这番论调,卡卢比不由得对这个年轻姑娘侧目几分。
秦煌的性情,他这个做师傅的自然清楚,平时看他身边女伴来来回回换过不少,也懒得管这种小事。唐之袖能让秦煌念念不忘了好几个月,重逢后一路小心赔笑诱哄着还不嫌烦,他自是有几分惊奇的。如今看唐之袖玲珑缜密,又不被中原人的道义捆绑了心性,爱屋及乌之下,竟多了几分盼头。
“袖袖,你与阿拓凡说什么呢?”
秦煌忽然挤了过来,他的身法在黑暗中同样佼佼出众,冷不丁冒出来,真能吓人一跳,至少莫雨就被他唬住了,连被从唐之袖身边扒开都没能反应过来,回神后不由得羞怒道:“你干什么?”
“小小年纪,就这么喜欢往姑娘家身边贴,以后必定……啧啧……”秦煌一边强行将唐之袖往怀里带,一边大言不惭地数落莫雨,几句话就将对方气得面红耳赤。
论打嘴仗,连骂人都说不出几句新鲜词的莫雨哪比得上在鱼龙混杂之地混得如鱼得水的秦煌,没几下就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气鼓鼓地瞪他。最后还是卡卢比看不下去,直接将徒弟踹了出去,冷声吩咐:“去周围探探。”
被赶开的秦煌依旧喋喋不休地与唐之袖说话,他的语调清快,即使吐音不太准,也不令人感到突兀。反倒是唐之袖被他明里暗里的诱哄语气闹了个大红脸,但当着那么多外人在,她又不好张嘴开骂或者反驳回去,只能板着一张脸,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那样往另一个方向探查。
黑暗中的气氛是轻松活泼的,曲云和方宇轩相谈甚欢,这么一会,不是同母所出的两人已如同胞兄妹那样亲密自如。唐之袖顺着地下水流淌的方向摸索着地势,渐渐走得远了些,她没注意秦煌的声调忽然断了几秒,而后忽然惊雷一般大声示警:“有尸人!!!”
说时迟那时快,在“人”字出口之际,一道赤色光影倏然明灭,划出大半个圆弧“哐”地劈在岩石上,在石屑崩碎声中夹杂着男子的一声闷哼。唐之袖心下骤紧,但理智让她闭紧了嘴没有呼喊出声,而是立刻反身向打斗声爆发的方向冲去,直到近前,一个小黄点才在插件地图上显现出来,距离之短,在以往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黑暗中,形如鬼魅的明教夜帝瞬间欺身而上,以唐之袖的目力,也只看到一抹阴影以刁钻的角度在前方晃了几下,那一直纠缠着秦煌的纤细影子不得不后退开去,第一次发出了细细的呜咽声。
“嘤——”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听声调已然是个成年女性,却故意模仿着幼儿的童音发出尖细的呜咽,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呜呜地哭,然而对方的动作全然不似声音里那般怯弱,被卡卢比逼开后,她顺势转向,一道劲风对着唐之袖迎面袭来。
唐之袖偏身将千机匣向前一递,几簇蓄满力道的暗器同时喷薄而出,金属崩弹的声音几乎是擦着耳边响起,面对这种蓄力极强的暗器,靠自身内力几乎不可能完好无损地硬抗,稍有不慎就会被打成一坨烂肉。然而,对方却似没有察觉到暗器的威胁,面对破风声诡异地一躲不躲,尖利的指尖直直指向唐之袖的双眼。
刹那间,一股令人头皮发炸的惊惧感瞬间浮上心头,多次生死危机下练出的直觉让唐之袖强行中断招式,手一扬将千机匣掷了出去,同时就地一个侧滚,立刻使出浮光掠影掩住自身生息。
在她身后,一道同样瘦削的人影直直迎上尸人,双方肢体交错,立刻发出了瘆人的咯吱声。
唐之袖掩着气息迅速来到秦煌身边,扶着同样竭力压低自身存在感的秦煌脱出战圈。刚才尸人的偷袭太过突兀,秦煌虽然没有缺胳膊少腿,左胸前却留下了五个血流如注的手指印,尸人的臂力委实惊人,饶是他仓促之间运起明尊琉璃体心法,也挡不住深入体内的力劲,稍一避开后立刻呕出了几口淤血,所幸防御及时,未曾伤到肺腑,只随即跌在原地重重喘着气。
“尸人……比一般厉害……”
唐之袖从背包里摸出一包药粉直接糊在他胸口:“运功调息!”
她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朝远处望了一眼,可这一看却立刻令她汗毛倒竖,黑暗中,方乾等人正迅速向这里赶来,粗粗看过去一人不少,那现在对峙的双方……
唐之袖闪电般转头,于此同时,一个干枯嘶哑的陌生声音也传进了众人耳中:
“杀了她!她是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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