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之内,药香袅袅。
方宇轩仔细吹干素纸上的墨迹,自己浏览一遍,微微点头,随后将之递给仍在发呆中的于睿。
“这是当下能配出的最稳妥的方子,于道长,你且看看?”
于睿应了声,抬眼就着他的手粗粗看过,眉心仍是微蹙,沉吟着自语:“以这药方,确实能不伤身地压住莫小少爷的顽疾,但他体内阴阳混杂的内力若不能清除,再如何用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这却是无法……”方宇轩摆弄着笔墨,神情忧虑,他回头望望在竹榻上静静入睡的少年,略带感慨地道:“莫家上下皆被怪疾缠身,五年前举家迁至万花谷外,求医问药许久,眼看即将摆脱病症困扰,不想还有一子嗣流落在外。这孩子,也不知能否有其父辈的运气……”
他正说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繁乱的脚步声,唐书雁“哐”地一声推开门,扯着唐之袖的胳膊,满脸焦急地掠进来。
“东方谷主,请您替之袖看看!”
她一把将唐之袖的袖子撸上去,洁白的手臂露出来,上面赫然缀着十几处结痂发黑的伤口。
“这是!”
方宇轩先是一惊,待以手探上她的脉搏后,那提起的心便迅速落了回去,他抬头见着唐之袖面上露出隐隐的无奈,最后一点担忧也迅速跟着去了。
“毒素已除,姑娘无事,大小姐不必担忧。”
得了方宇轩的保证,唐书雁这才算真正放下了心,她认真地冲方宇轩道谢,随后嗔怪地瞪了眼唐之袖,“这样险的伤都瞒着,真不晓得是与谁学的。”
唐之袖放下袖子,正待辩解,不想于睿出人意料地从后头绕过来,直直拿住了她的右手腕,她下意识地使力一怔,却未挣开,不由得扭头看过去,脸色微沉:“清虚道长这是何意?”
于睿闭嘴不语,一双手极快地将她的右手摸了个遍,唐之袖浑身一激灵,刹那间并指为刀,狠辣反击回去,于睿心中不防,仓促间接了她两指,登时后撤一步脸色发白。
“之袖!”
“于道长!”
另两人完全没料到这番变故,一时都被惊住,直到两人分开才回过神来。唐之袖冷哼一声,双手互抄进两边袖子,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唐书雁喊都喊不住。
“于道长,可有不妥?”
方宇轩忙起身紧张地盯着她,于睿神色怔愣,半晌后才慢慢摇头,语气疲惫:“是我魔怔了……”
这幅样子明显是不愿多说,唐书雁左右望望,只能尴尬地打起圆场:“是之袖年轻不懂事……”
“和之袖姑娘无关。”
于睿摇了摇头,她性情严谨,不愿徒生误会,再者,手腕乃是命脉所处,习武人士若非彼此亲近,被人拿住手腕则是大忌,怨不得对方出手反击。
见方宇轩和唐书雁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自己,于睿不由得暗暗自嘲,她抬手摸了摸系在腰间的空剑鞘,精致的银叶云纹不似记忆中那般光亮顺滑,但那微微粗糙的触感却给人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仿佛那个玉冠蓝衣的身影仍守在身旁,在她将欲上前时,回首露出个张扬骄傲的笑。
于睿轻点眉心,甩掉脑中的各种杂念,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着冷静,旋即询问唐书雁:“唐大小姐,之袖姑娘是何时受的那些伤?她双臂上指痕颇多,肤色青黑,皆是新伤,应是曾与某擅使毒物之人交手。如有这等人士潜伏周围……”
这番话勾起了唐书雁的心事,她神色复杂地看向睡在竹榻上的少年,抬手示意:“之袖说了,是他。”
“是莫家这孩子?!”
方宇轩面上流露出几分愕然,见唐书雁不是在说笑,他与同样惊讶的于睿对视一眼,犹豫着道:“难怪我今日见这孩子内息浮动尤为剧烈,他内伤严重,兼有体内余毒不时发作,若再逞强与人动手,势必加剧伤势。”
说到这里,他又拿起刚才写下的药方琢磨起来,半晌后叹道:“杏林一脉博大精深,在下仅是略窥皮毛,实在惭愧。若孙师在此,当不会这般粗疏,竟未看出动武与内毒发作的差异。”
说罢他提起笔,斟酌着在药方上修改了几笔。
于睿走到竹榻前,再次为男孩探了探脉,又看过方宇轩改完的药方,进而出言安慰:“谷主太过自谦,这孩子的脉象古怪,极为罕见,世上能为其诊治的医者不过三五余人。他不肯详述过往病史,又无前例可寻,睿自诩博览群书,此时亦感棘手,谷主这药方,已然相当稳妥。”
方宇轩谢过她的赞,收好药方,同时又道:“家父于蛊毒之道的修研,远胜在下,晚些时候再请他老人家指点指点罢。”
说话间,唐书雁一直留心着屋外的响动。方才唐之袖听闻莫家少爷的名号,神态尤为怪异,她本对方宇轩一行避之不及,此时竟愿意登门询问,便是前一刻甩手而去,其实也未走远,只在屋后徘徊,想是意欲探寻,偏又拉不下脸。此情此景,实在令唐书雁好奇不已。
想想唐之袖一贯处事果决,这番忽然露出这等别扭性情,倒像她这个年岁应有的样子了。
唐书雁决定做一回好人。
“东方谷主,您曾言莫家于五年前迁至万花谷近遭,敢问您对莫家了解多少?”
方宇轩未料她忽然对莫家感兴趣,不禁奇怪地朝她看去,却见唐书雁正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往门外瞧,心中顿时了然。唐之袖待他们虽态度恶劣,但方宇轩多年来阅人无数,人情世故通透得很,自然不会与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计较,当下温声解释起来:“大小姐算是问对人了,莫家人常来花谷求医,在下对他家的情形倒也略知一二。”
他稍稍组织了下言辞,娓娓而谈:“莫氏举家迁来花谷周遭,源于几年前一场变故,这事却说来话长。”
“十数年前,有大恶人肖药儿,假以医仙之名、行害人之实。他所接诊的病患,看似痊愈,实则是以霸道药物辅以剧毒吊住性命,之后药物激发潜力续命、毒物蚕食人之精力,经年累月,无药可医,受他所医之人,长则十年,短则五年,必然无由暴毙,旁人不解缘由,只当天命已到。这般下来,不知有多少人葬送其手。这等手法高妙机巧,非精通医术之人不可为之。”
“肖药儿之行径后来虽被孙师揭发,但其人心性险恶,曾暗中在莫家人身上种下剧毒,中毒之人初时不显,时日久了,性情会逐渐癫狂,若遇事冲撞,则更如疯子一般,全无理智可言。此毒阴损霸道,甚至会祸及子孙后代,莫家直系血亲皆被毒杀,其当家虽从南疆取得了解药、侥幸逃得一命,但,为寿数计,仍少不得长久调养。是以莫家举家迁至花谷附近,一边求医,一边襄助我万花杏林一脉培育些罕见的药材苗木,算是积些善福吧。”
说话同时,他下意识地用怜惜的眼神看看榻上的男孩,语带惋惜:“这孩子身上的火毒,与其父症状如出一辙,且毒是从娘胎带出,极难治愈。除此之外,这孩子体内还蛰伏着另一种诡异的阴阳之毒,我竟从未见过……”
说到这里,方宇轩犹豫了一下,随后绕到莫雨身侧,扶着他的上身微微抬起一点,拉开领口,同时一手抵住他的背部,下一刻,男孩左胸前上立刻浮现出一个指甲盖大小、泛着淡淡青紫的奇特印记,伴随着印记的显现,原本沉沉入睡的男孩立刻眉梢抖动,嗓子里也发出一阵低低的、含糊的呓语,像是在梦中被什么困住了一般。
“这种阴阳之毒十分奇异,进入人体后,毒素会逐渐转化为一种罕见的阴阳性内功,阴阳互斥,能极大地刺激人体,使内力修为成倍上涨,同时也会令人狂性大发、难以控制。”
方宇轩小心地收掌,扶着莫雨重新躺下,那块淡青色的印记在他的内力撤出后,也逐渐消失。
“混毒难解,且毒素转为内力后,更是情形大变,不可以常理踱之。莫氏家主当年身中一毒,便已饱受折磨,苦不堪言,这孩子目前的情形,比其父险峻百倍,能活到现在,实属难得。”
方宇轩面露遗憾,他朝着一墙之外唐之袖所立之处,意有所指地道:“孙师擅诊病,对毒物一道则略逊一筹,若论这世上对毒物的钻研,五毒教主可谓个中翘楚。在下听闻莫氏家主几年前曾前往五毒求药,这孩子如今伴着邪娘子,指不定是谁的意思。”
他以为唐之袖在意这个莫家后辈,遂不经意地拿话宽慰她。
竹屋外许久没有声音,唐书雁出门一瞧,就见唐之袖正靠在墙壁上单手捂脸、一副生无可恋的颓废姿态。
“之袖?你怎地了?”
“我在想……”莫雨被拐跑了,毛毛该怎么办?!
然而这话是不能说的,唐之袖抹了把脸,打起精神跟着唐书雁进屋,她不理于睿,直接蹿到竹榻边,出手检查莫雨的身体状况。
之前未及留心,此时细细打量后,眼前的男孩很快和她记忆中的形象模模糊糊对上了号。唐之袖仔细查看了他的双眼、耳后、手指、肩臂,在学着方宇轩那般将内力渡入对方体内后,她忽然皱起眉头。
“莫小少爷……也习了毒功……”
方宇轩留心观察着她的检查手法,闻言附和道:“确实,这孩子的内力已与体内的毒性混为一体,与人动武时,毒素会受内力逼迫而外溢,在拳脚相接时附于敌手。”
唐之袖一言不发地细细检查过后,长吁一口气,神色凝重地道:“您说的不错,莫小少爷并非体内毒性发作,而是重伤未愈!”她朝屋外看了一眼,几息之后,偷偷摸摸溜过来的邪娘子不得不顶着众人的视线走了进来,神情倔强地迎着唐之袖。
“五毒教弟子修习内功之时,根据各自出身不同,辅以独门秘制的毒素,修成后多为毒性内功,莫小少爷的毒功根基,正是自身携带的混毒。他这一身混毒兼具从娘胎带出来的火毒和阴阳之毒,二者都是极尽霸道的毒素,放在寻常人身上,自是备受折磨,然而于他而言,这混毒非但不是祸害,反而是保命的手段。”
“火毒强横,阴阳之毒能转为内力,两者本就互相制约,再加上功法引导,待大成后,他就是个能将自身内力收发自如的毒人,不仅筋骨强健内功深厚,还能以毒素伤敌,令人防不胜防。”
唐之袖撸起袖子扬扬胳膊,环视众人道:“我自问功力尚可,与他空手比划,不过十来招,被抓伤之处就着了道,可见这孩子的毒功已初呈火候,他两人孤身在外,即使没有虫蛇药粉等物,依旧可以放手施毒。若非我底牌多些,此时占上风的还不知是谁呢。”
众人悚然而惊,方宇轩紧紧蹙着眉,审视地看着神情冷凝的邪娘子,口中道:“是我等大意。他俩不过是孩子,几年不见,五毒教的手段当真已达到这种地步了?!”
“不,这种罕见毒功不是寻常人能学会的。莫小少爷生来便受邪毒之苦,自身已有抗性,长至今日,怕也是毅力惊人。这是天生修习毒功的好苗子,楼翌爱才,他又和邪娘子相伴,如今大约也是五毒教中鼎鼎有名的少年英才,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说到这里,唐之袖脑中骤然划过一道亮光,一些更久远的记忆再次浮上心头。
“邪娘子、荷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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