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唐书雁的惊骇,唐之袖却是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她十分淡然地拍了拍唐书雁的手臂,道:“走吧,路上说。”
“不,先说清楚。”唐书雁一把扯住唐之袖的手腕,力道之大,直接在皮肤上留下两个红印子。
和不理世事的唐小婉不同,作为门主最看重的女儿,唐书雁对这类涉及到门派纠葛之事有着天生的警觉,因而在初见时的茫然震撼消退后,她立刻敏锐地意识到,这个消息一旦曝光,在江湖上将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明教早被朝廷斥为邪教,柳二哥又如何会成为明教护法?!而且他方才……好似不认得我的样子?”
“据我所知,明教左护法名何方易。”唐之袖见她不肯走,便顺着她意解释起来:“何方易最初是明教烈火旗在蜀中分舵中的弟子,先时一直默默无闻,直到明教大举西迁后,他才从一众弟子中脱颖而出,被上层看重,仅仅几年便被提为左护法。何方易善使刀法,那位陆教主亲自考验后,更赞其为西域第一刀,只是他平日甚少佩刀,只以一柄玉箫代刀,即便如此,在西域所辖之地亦是所向披靡。”唐之袖以手拨了拨千机匣的弦扣,侃侃而谈。
“玉箫……是了……柳二哥平素便喜吹箫……”唐书雁喃喃道,拽着唐之袖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寒声道:“明教如今受朝廷打压,柳二哥离家后如何会入了明教?况且此事一旦曝光势必会牵连霸刀山庄,你先时便说要引他来中原,如今称了你意,接下来又待如何?”
唐之袖忽然大笑起来,末了抽回了手,神态讥诮地盯着她道:“大小姐,你这是在埋怨属下?”
见她的态度十分强势,并有咄咄逼人之态,唐书雁神色不由得一滞,回过神来后抿了抿嘴,语气也弱了三分:“没有……只是奇怪……”
唐之袖轻哼一声,见她露了悔意,便忍住了没有继续刻薄下去,只将身子往后方树上一靠,慢条斯理地道:“何方易曾被明教中人所救,过往皆不记得,不论他原先是谁,在前尘尽忘的情境下入了明教并不稀奇。何况救命之恩又岂是那么容易还清的,他做了护法为明教卖命,倒也算两不相欠。至于霸刀山庄,大小姐,你可莫把柳家想得太光明磊落了,早先你与柳三庄主交好时,难道他没与你提过,霸刀山庄内早已人心不齐吗?”
唐书雁面上很不好看,许久才道:“柳三哥不曾说过什么……许是他也不清楚……”
唐之袖没理她的开脱,只自顾道:“昔年霸刀柳氏人丁兴旺,财势雄厚,又与独孤、长孙等一众世家交好,本是北地武林鼎鼎有名的领头人物,可柳五爷数十年前听信友人之言,未给庄中解释便莫名示弱叶家,甚至暗自将部分铸造之法外传,一手捧起了如今声名鼎立的藏剑山庄,反将霸刀陷入尴尬境地。便是他过去的名望再高,如此损己资敌的行径也早惹得柳四爷和其余柳氏族人心生不满。莫说柳五爷现在疯了,便是他没疯,照如今这局势,柳家的势力他又能掌控几分?”
“柳二庄主当年出走失踪,多少与柳五爷这个当爹的偏向叶家、反而委屈自家子女有干系,既如此,我还管他是死是活!”唐之袖嘴角微挑,一字一句犹如碎冰雪刃,寒意彻骨:“我在西域探得明教左护法的消息时便有怀疑,今引他一见,也算除却最后一点疑虑。柳二庄主于霸刀不过是个引子,已经掌权的柳大庄主、得父亲支持暗中蓄力的柳三庄主、还有柳四爷等一众柳氏族人,柳家内斗之势早已成型,不是外人能轻易介入的。此间一切我早已全数禀报了师尊,之后如何行事,自有长辈做主,我也劝大小姐一句,你既心仪柳三庄主,这二庄主之事还是装作全不知情为好。”
“我知你的意思,柳家声名太盛,于唐家不见得是好事。”唐书雁轻轻点头,只眉宇间仍萦绕一抹忧愁,“可霸刀山庄一直都是北地武林魁首,若是威慑不在,难免会引得外人觊觎……”
她的话还没说完,唐之袖便十分不耐地打断了她,口中冷冷道:“觊觎?如今天子偏宠贵妃杨氏、识人不清,行事愈发失了章法,加上边境又有外族时刻窥伺,这李唐江山、早就、呵……现今长歌书院多出朝臣、又与各路商会势力牵扯颇深,霸刀至今揽着为朝廷铸造兵刃之责,一个两个江湖正道名声都好听得不得了。我唐家虽与霸刀柳家、长歌杨家并称百年武林世家,可这‘世家’二字,多还是旁人恭维上代门主、才给唐家戴上的高帽,论及这等忠君报国之事,难道我等还要抢在霸刀和长歌之前不成?”
“……”
唐书雁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唐家堡原就是由见不得光的刺客组织起家,若非几十年前有唐老太太和唐简大力整肃家规树立形象,唐家堡如今的名声不见得能比蝙蝠帮之流好上多少。加上唐家堡同样家大业大不逊于柳、杨两门,个人私心、各路利益掰扯极多,这样一个门派想要一下上升成忠君爱国的典范,未免太不现实。
“……我合该庆幸,你只把这事报了三爷爷知晓么……”
半晌后,唐书雁苦笑着叹了一句。她的父亲唐傲天是个什么德行,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当年与丐帮那般称兄道弟都能背后捅一刀,这要是给他先抓到霸刀的把柄……
唐之袖对此不予置评。
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返回阴山城,唐之袖没回客栈,而是带着唐书雁直接绕进了城中分堂。一入院中,扑面而来的咸辣味道顿时令唐书雁连打了几个喷嚏,而后捂着鼻子用水汪汪的眼神疑惑地左右打量着。
“这里是堡中设在阴山城的据点,明面上是个辣酱铺子,堂主……阿嚏!”
踏入内堂,那冲天的辣味使得唐之袖也绷不住了,一边说话一边抬手掩鼻,那白日才见过的阴山氏此时也在堂中,一双眼睛同被熏得红红的,只是她仪态甚美,拿着帕子覆面垂首而坐更显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姿态,远不比唐之袖这般“豪放”。
内堂中除了那堂主与唐无机,还多了三个唐之袖未曾见过的弟子,一身气息皆是敛得极好,想来都是此处分堂的骨干力量。见唐之袖与唐书雁进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起身行礼,倒无人嘲笑两个女子被屋子内的气味熏得咳嗽不止眼角通红。
待两人好不容易适应了些,那堂主才一反白日的滑稽相,递上帕子快人快语地道:“首席与大小姐这个时候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明教护法已到阴山城,计划提前。”唐之袖四下一扫,十分简明扼要地问:“今日黎明,一起掀了地鼠门的窝点,还有不到三个时辰的时间,堂主可调得多少人手?”
“人手不是问题。”
她这番要求来得突然,可那堂主听后却未犹豫,仿佛早便打好了腹稿,立刻答道:“窈娘方才已和我等对了地鼠门的窝口布点,城内地鼠门没有高手,无机、无轩带两队人马堵他们城中据点,若无蝙蝠帮插手,单我们一家便可拿下地鼠门。事后临安使人般库房,瑟瑟……唐瑟去了婉小姐身边,足以护她周全,我带唐镜留这里等着应付旁的变故。”
唐之袖从在场四人身上一一看过,想了一下,道:“可有懂番话、波斯话的师兄?”
突然被点名的四个唐门懵逼脸:“……”
被晾着的阴山氏忽然轻咳一声,啞着嗓子道:“番话妾身倒懂些呢。”
唐之袖迅速瞥她一眼,摇头叹道:“那到不必,夫人不通武艺,还是莫去冒险,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只谈话费点功夫罢了。”
她向右走了几步,仰头细细看了一番挂在墙上的阴山城地图。这幅地图上墨迹未干,几处地鼠门的据点都被标注得十分详细,并在附近用朱砂画了粗细不一的痕迹,想来这几人在她到来之前已经深刻讨论并做了最适宜的安排,那堂主更是信心满满,这般高效着实令人赞叹。
“黎明时分,明教中人会去小婉小姐落脚那客栈附近聚集,堂主且遣个人带他们走一趟。另外,今儿突袭虽绕开了铜钱会,可他们消息也不慢,一旦得了信必然像嗅到血的蚊子般扑过来,搜刮库房的师兄可得手脚麻利些。还有,别忘了剩点首饰玉石之类的东西给我与大小姐挑挑。”
唐之袖在最后玩笑般地追了句,顿时令所有人都眉开眼笑起来。这搜刮地鼠门所得的财物是需要做账上缴的,但有了她这一句话,分堂便能名正言顺地截下一部分充入私囊,由不得众人不欢喜。
“大人安心。”四人中个子最高的那唐门弟子会意地笑了笑,抱拳应承道:“属下保管把最好的留着。”
唐之袖点头,随后看向阴山氏:“那夫人这边?”
阴山氏柔柔一笑,端是风情万种,只那沙哑的声音略略破坏了这番美感:“妾的人手暂时还需留着地鼠门的名号,这库中便不动了。倒是地鼠门几个管事各个肥硕得很,只需摸了他们的私藏,便足够妾的手下逍遥好一阵子了。”
这些都是打家劫舍的惯犯啊!
唐之袖正在心里感慨,便见一唐门弟子忽然出列向她拱手,微微蹙眉道:“属下冒昧,敢问首席大人,您前些日子是否在地鼠门立过契约、欲寻千机匣?”
“没错。”唐之袖点头,“我原想用这交易靠近地鼠门,不料才入城便与阴山夫人相识,这条线便用不上了。”
“那便好。”唐门弟子似是放松了些,并解释道:“前儿我手下探得些异动,首席大人既弃了这条线,那属下便无需顾忌了。”
“……怎么,令他设法子寻货,他还敢动到唐家人头上不成?”唐之袖听了脸色顿时一沉。
那唐门弟子正垂首组织语言,不想阴山氏在旁边听着这番对话,忍不住轻轻嗤了一声,见引来了众人注意,便开口道:“地鼠门中许多人都知那于老儿拿不住分寸,为贪几两银钱,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似是对于老头厌恶已久,见众人难得起了注意,便有心扒扒他的底,不想唐无机突然一声嗤笑直接打断了话头,对着身边那人刺道:“我早说了,是你太纵着下头那帮娃子,丁点大的事都捅到你这里,整日吵吵闹闹的,也不嫌烦。”
那唐门弟子听了并不生气,只拱手回原处端正坐好,与唐无机歪着身子曲起一条腿的散漫形象形成鲜明对比。
“你自粗疏去,莫与我相比。”
他们这般不客气的互嘲似已成了常态,其余几人听着也不在意,那堂主身边坐的最近的一人转而面向唐之袖,犹豫了下,还是出声问道:“首席大人,还有一事。非是属下多心,可那西域明教与此处相距甚远,便是提前传讯,这些西域人来得也未免太快了吧?他们……”
“我早先在扬州便给过那明教弟子一些消息,他何时向西域传讯,我确实不知。”唐之袖沉吟了一下,慢慢道:“明教在中原也曾盛极一时,如今虽是外迁,但很难说有没有埋得极深的人脉。明教教主野心勃勃,一直试图重返中原,而今日到来的那位左护法位高权重、又是秘密潜入,想那教主定是有所指示。如今他们目的不明,堡中若无吩咐,你们且莫探他们,更不要有所牵连,这涉及到朝廷法度,别让天策府抓了我们的把柄。另外,想法子搜集些红衣邪教的恶行,设几个局递到江湖正道面前。这城中不正有个爱管闲事的少林和尚吗……”
“首席居然不知?那和尚今晚刚被杀了。”堂主身边那人忽然故作讶异地反问一句。
唐之袖并唐书雁齐齐一怔。
“就是你们身边那个西域人做的。”
“秦郎君……是了,少林与明教原就不睦……”唐书雁忙看向唐之袖,只见后者脸色微沉,几个呼吸后才道:“尸体呢?撒把药直接处理掉。”
她这般冷血的回答,使得唐书雁心中微惊,正不知该作何反应,便听唐无机调笑般地道:“这乱糟糟的地界行走的都是些酒肉番僧,少林的人几年都来不了一两个,何须这般胆战心惊。倒是首席大人,何时竟这般贴心了?连这等小事都忙不迭地替人办好……”
唐之袖对他言语间掩藏的恶意恍若未觉,神色不变并十分平静地道:“方才我见明教来人只有一护法并四个随从,那左护法虽是一流高手,可到底人单势薄,顾不周全,唐家最近要做的事多,不宜节外生枝引来旁人注意。如今明教意图尚不明确、也不知他们私底下到底遣了多少人来中原,而秦郎君是影月门下,他的师长墨衫夜帝行踪难测,尔等近日言行务必谨慎,莫让旁人探了消息去。”
她的语气略重,几个唐门弟子也是识趣之人,见状不约而同地收敛了各种心思,齐齐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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