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是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扬州繁华之地,从来都少不了笙歌燕舞,花楼教坊比比皆是,位于运河边上的揽月庭便是其中一家。
扬州罗城东郊运河南岸有属于江都县的弦歌坊、道化坊、临湾坊,北岸则是隶属同县的章台乡和归义乡,这些最繁华的里坊间云集了大量花船,入了夜后,岸上河中皆是一片灯火通明的繁华盛景,其间酒香醇醇,美人温言软语,端是人间极乐处。因而,这城东一片温柔乡虽不似七秀坊那般声名远扬,但在扬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去处。
这一天是九月十五,虽不是什么佳节日子,但夜空中一轮明月皎皎,清辉遍洒大地,尤胜中秋之景。揽月庭也是赶上了好时候,一晚上竟有三波财大气粗的客人选在这场子里大摆筵席,彼此之间谈笑风生,丝毫没有因场地冲突产生不愉快,坊中的主事蕙三娘笑得一晚上都没合拢嘴,直把坊间的花魁娘子全部拉了出来,竟仍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待到夜深,客人也渐渐稀疏了,除却醉酒归家的,其余大多都拉了入眼的小娘子寻屋子歇息去了。蕙三娘好不容易得空,还不等坐下喘口气,就见一个在花魁屋里伺候的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一下子扑到她面前结结巴巴地道:“不、不好了三娘!有位大爷、在屋里头……死、死了!”
一听到“死”字,蕙三娘顿时感觉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了起来,赶紧捂住小丫鬟的嘴,拽着人走到外头,压低声音喝道:“嚎什么!会不会说话!”
“不是……”
小丫鬟吓得腿都软了,抖抖索索说不出话,蕙三娘见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去揪她耳朵,忽见平日里她颇为倚重的一个婆子带着几个下人匆匆找过来,见到她后,无声摇了摇头。
蕙三娘一下泄气了,没精打采地挥挥手将小丫鬟赶了下去,和那几人凑在一处一边往里走,一边有气无力地道:“是哪位大爷?好好地,怎么就突然死人了呢?”
“是并蒂轩那位。”婆子紧紧跟在后面,悄声道:“死的突然,已经找大夫看过了,是脱阳症。”
蕙三娘一怔,随后竟是舒了一口气,又问道:“可看准了?”
脱阳症虽说极不好听,但放在花楼中却是最安全的死法,比客人争风吃醋失手伤人那些个事要好得多。
婆子用力点点头,再不肯多嘴一句,这时候旁边忽然转出个年纪稍大的花娘,见到蕙三娘,立刻夸张地用手拍了拍丰满的胸脯,喘了口气道:“可找着您了,并蒂轩里头服侍的两个丫头忒不经事,这么一会功夫,就吓得发了热,我和您报一声,等会儿带她们出去安置。”
蕙三娘听了顿时柳眉倒竖,无奈人不在眼前,骂了也没用,只能轻嗤了一声,道:“她们不懂事,你多担待着点。”
“瞧您说的。”那花娘举着团扇扇了扇,撇嘴道:“真论起来,也是那姓秦的自己找死,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喝了那么多酒,还找两个小的一起玩。听说就这样仍不满意,中途又将一个送水的小丫头也拉了进去,他还真当自己是二十多的小子呢。”
“还有个丫头?”
“月昭月华说半途跑了,我到的时候没见着人,估计也是吓着了。”
“这可怨不得别人。”蕙三娘经了两次确定,终于放下了心,随口道:“秦家大爷那个德行,这附近的楼子里谁人不知,我听闻他先前得罪了七秀坊的女弟子,这才过去多久、啊——”
她忽然吃痛地高呼了一声,旁边的花娘和几个下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后骇然地看着一个高大身影鬼魅般地出现在面前,一只手死死地钳住蕙三娘,脸色异常难看:“谁死了?”
“啊、啊——”
蕙三娘疼的说不出话来,只顾挣扎,花娘眼见不妙,赶紧道:“是荣明商行的秦毅大爷!秦毅大爷今儿来这摆场子请人,不知怎地,贵客一直未到,他心里头不舒服,就多喝了几杯,而后唤了坊中的一对小姐妹陪着……”她见对方的神色有所松动,立刻上手将蕙三娘拉过来。
“结果秦大爷莫约是玩过了头,竟一下子脱了劲,大夫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这老天爷要收人,奴家也没办法不是?”
花娘护着直哆嗦的蕙三娘后退几步,见没受伤,这才定下心悄悄打量这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对方显然是个江湖人,进了这场子里还不忘带着一对黑白双刀。她一眼望去,只见那人身姿挺拔,眉眼之间带着几分西域胡人的轮廓,却又不完全相像。他的肤色很白,是一种不显血色的苍白,不笑的时候自有一种凌厉逼人的锐气,微微敞开的前襟下露出性感的锁骨,几缕浅灰色长发散落其上,和绣着浅浅银边的黑色衣袍形成鲜明对比。那花娘在风月场所呆了多年,自诩阅遍男人,此时竟也情不自禁地红了脸,垂首之间露出一抹浑然天成的媚意。
“郎君……”
“带我过去!”
那人丝毫没理会那花娘故作娇羞的姿态,冷着脸就往里走,他的步子迈得大,几下就走到了楼梯边上,正要上楼,眼神却忽然一凝,然后迅速转了个方向冲到为舞娘献艺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几人从背后只能看到,他直接将一个正在捡拾绢花彩带的婢女拉起来,强行搂进了怀里。
蕙三娘和那花娘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不安,可那人的气势太强,两人竟都不太敢过去触他的霉头。正犹豫间,却听到对方忽然背对着她们开了口,声音虽然仍是冷冷淡淡的,可好歹收了那种令人头皮发炸的气势:“备一桌芙蓉出水宴,再弄些梅浆,尽快。”
他不去见死人正是好事,蕙三娘赶忙应下,此时庭院中已接近散场,揽月庭的花娘和下人们大多正忙着照顾醉酒的客人,她们不敢高声喧哗扰了客人的兴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反剪了那婢女的双手,强行将人带上了二楼一处用屏风隔开的雅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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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隔间,唐之袖立刻再次运起内力试图挣脱对方,可秦煌似是早料到了她的想法,手上的力道也随之越来越大,两人无声较劲了好一会,最后还是秦煌更胜一筹,一手反钳着唐之袖的双臂,另一手毫不怜惜地捏上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之袖姑娘莫挣扎了,我现在心情很糟,”秦煌微微眯起眼睛,大拇指划过唐之袖的下唇,在光洁的皮肤上留下两个青红的指印,“人是你杀的?”
唐之袖在听到插件突然响起的报警声时便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就在这一会儿工夫里,秦煌的名字已经从代表友好的绿色变成了敌对立场的红色,这显然已经不是开玩笑的程度。
她在心底里暗自叹息,因插件上焦点目标的人数有限,在秦煌的名字变为绿色后,她便取消了对他的焦点。这一回在揽月庭,因花楼中人员密集,没有红名报警提示,她便不会刻意关注插件,加之秦煌身手好,不防之下竟被他去占了先机。
“郎君怎么没头没脑地问这话?”
“不然呢?”秦煌在她腰间狠狠一勒,另一手顺着颈线向下滑去,“我竟不知道,姑娘居然喜欢待在这种地方。”
唐之袖猛一仰头,擦着脸颊避开了那只点向喉咙的手指,同时间不容发地一口咬在他的腕子上。
这种猫儿炸毛咬人的动作令秦煌不由自主地一顿,唐之袖也立刻松了口,露出一排渗着血的整齐小牙印。她仰起头,唇上还沾着几丝血痕,说话之间染成淡淡一片,竟比涂了胭脂还美上几分。
“秦郎君,你、想死吗?”
唐之袖嘴角的笑容愈发温婉,然而说话语气中却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凶狠劲儿。
两人谁也不敢抢先动手,偏又都不愿意弄出什么大动静引来旁人的注意,只能这么一动不动地僵持着。
半晌之后,秦煌吐了口气,率先力道一松,随后,他不顾身上要害之处暴露,长臂一勾将正欲脱身的唐之袖搂坐在了膝头上。
“荣明商行的东家秦毅,是我大兄。”他语气淡淡地道。
唐之袖挣脱的动作一僵,她疑惑地仰起头,水灵灵的眼睛里透着无声的谴责——
瞎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沙漠地底人难以适应外界的环境,当年夜帝自己离开地底时都差点丧命,他的族人能活着出来一个都是老天保佑,哪可能有那么多!
秦煌竟也看懂了她的目光,有些讶异,同时也升起了一抹不知名的欣喜。
“我从义父姓,秦毅是义父的长子,勉强称得上是我的兄长,虽然我并不想认他。”秦煌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我从生下来就不知父母,一直糊里糊涂地过着,离开族人后若是没有遇到义父,只怕连骨头渣子都喂了灰鹫了。”
说到这里,他似乎是笃定了唐之袖不会轻易下杀手,竟低头将脸蹭上她的颈窝,也不在意冰凉的金属划开表皮贴上跳动的血管,自顾道:“秦毅那人不知好歹,我年纪小时也恨不得他早早死了,可义父只有两个嫡亲的儿子,他又是年长的一个,所以包括其他兄长在内,谁都不敢和他硬来。现在想来,只怕应了那句‘善恶有报’,他这人还是死了。”
“中原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秦毅玩了那么多年女人,最后连个儿子都没留下,我义父年纪大了,不知道受不受得了这般打击。这些事我若没遇上便罢,既然遇上了,总不能视而不见。”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愈发温柔缱绻,耳后坠着的金色流苏颤动着触在唐门杀手颈侧的皮肤上,带起一阵不自觉的战栗。
“我从不相信什么巧合,袖袖,你既出现在这里,那这人想来也是你动手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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