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宝是一个生活在自己内心世界里的乖女孩,她不愿费力气跟别人讲话,她没有让人明白她的欲望。她可以静静地待在某个角落,就像一方没有声音的日光一样,一待就是一天。她看书写字研究药材,不在意的人,会忘了她的存在。所以我得盯着她,时时把她拉出来,否则我怕她会完全把自己封在自己的世界里。
“朱宝“是她阿娘也就是我继母颜姨给她起的名字。颜姨说朱宝刚落地时,竟不似初生婴儿,白净如玉兰花瓣,让人心爱不已。
“那为什么不给朱宝起个玉儿、兰儿之类的名字呢”我替朱宝问。
颜姨看朱宝面无表情的木讷小脸,似乎越看越有趣,竟去刮朱宝的鼻子,还忍不住“咯咯咯”笑起来,“如珠似宝呀!朱宝就是娘心里的珠宝!“
朱宝默默站起来回屋看书去了。
颜姨在后面喊,“阿娘给你起的小名多可爱!“
朱宝头也不回。
朱宝的小名叫榆钱儿。
清会,是颜姨去逝后,朱宝的师傅慧智道长,也就是我的二师伯,给他起的道号,那时朱宝已七岁多了。朱宝愿意别人叫她清会,可我从小跟颜姨朱宝长朱宝短的喊惯了,实在不愿意改。而且我知道,朱宝虽痛恶这个名字,但也实在舍不得这个名字,所以朱宝才默认了我的坚持。只因为,这个名字我如果不喊再也不会有人喊了。当然,我心里也窃喜,感觉朱宝是我一个人的,清会才是大家的。
小时候常听颜姨提起榆河,那是齐国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颜姨每次提起总是嘴角含笑,满脸温柔,但眼底却明明有忧伤。我那时不过四五岁大小,不知为何竟能读懂并记下颜姨的表情。后来我想,或许是因为当时我实在搞不清颜姨是在欢喜还是在难过,因此才印象深刻。
颜姨去了之后,三师叔曾跟我和朱宝讲过颜姨的身世。
颜姨本来就住在榆河边的一个小村子里。有次齐公采纳了手下幕僚的建议,打算选一些美人送去鲁国。一半赠给国主鲁公,一半赠给权臣季氏。一则用以消磨鲁公与季氏的意志,使其疏于政事,减弱鲁国对齐国的威胁;二则用以离间当政者与贤臣之间的关系,使鲁国人才流失、政事荒弊。颜姨不仅人长得秀丽,而且声音清越,极擅歌唱。所以被选去国都,和二十几个美人一起被悉心教以歌舞。
之后,颜姨被送给了鲁公。颜姨在选来的美人里算不得美艳,所以鲁公对她并不特别钟爱。有次,鲁公与相近的臣子听曲饮酒,臣子对颜姨的歌声赞赏不已,鲁公酒意正兴,当即把颜姨赐给了臣子。一个多月后鲁公被季氏逼宫,出奔卫国,近臣迫于形式不得不随行避祸。当时财物和美人有被扔上车的,有掉下来的,有弃在府里的,人人惊慌失措,乱作一团。
那样生死未卜的时刻,谁还肯去眷顾一个末流的歌女小妾!颜姨跟着府里的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奔出了城门。她想回齐国,但没走多远就昏在了路旁,正巧被游历经过的二师伯三师伯看到。二师伯救醒了颜姨,并劝她仔细身子,为孩子着想实在不宜独自出行。颜姨此时才知道自己已有孕在身,惊恨之余一度要打掉孩子。后来,三师叔没说,不知道为什么颜姨最终断了回齐国的念头,也没打掉孩子,反而求师伯把她带回了道观。
颜姨至道观数月后生下了朱宝。那时候,白龙观里就只有慧智师伯、慧净师伯、颜姨和朱宝以及一对看门打杂的老夫妇。当然,也还没有我。父亲尚且未携祖母、母亲、姐姐来道观旁的石崖村隐居。颜姨做了道观的厨娘,朱宝从小跟着二师伯识字念书。二师伯不善于照顾小孩子,却是个有才学的好先生,朱宝和后来道观的小意都被教得很好。朱宝木讷善思,长于书法和药理,清意聪明伶俐琴艺绝佳。
父亲的师傅与慧明师伯、慧智师伯、慧净师伯的师傅是师兄弟。父亲最小,当年在师门中以“心”为号,叫慧心,排在慧净师伯之下,四人道号连辍一起,意为“明智净心”。父亲与师伯系出同门,父亲当年被世家权臣所迫,不得已隐居山林,只所以落户石崖村,正有投奔师姐的意思。
到石崖村后,母亲怀了我,因生我时失血过多,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不到一年竟丢下我们走了。尚未断奶的我,哭闹不已,祖母已是年老体衰,姐姐嘉瑶也才四岁不到,老幼都需父亲照顾。深陷痛苦的父亲只觉得焦头烂额烦躁不已,只得把我抱去道观托付给两位师伯。二师伯三师伯从未看护过孩子,简直无从下手,于是请颜姨帮忙。颜姨一直带着朱宝和我,直到五年后颜姨和父亲下山采买日用之物时被突然袭来的洪水冲去。
听姐姐嘉瑶说,当年我们家只所以隐居石崖村,其实别有隐情。原来,与父亲同朝的那位世家权臣在春游时,看到了风吹起的轿帘后的母亲,回家后竟起了贪念,欲夺为己有。此贼人本就与父亲行事相佐,加上觊觎我们母亲的念头一起,竟欲阴谋加害父亲,父亲为躲其迫害更为保护母亲,才抛家舍业避入周国山林。
颜姨与父亲因为我而常常碰面,他们像朋友一样相互信任与依赖。我五岁的时侯,母亲去世已四年有余,他们在两位师伯的撮合下决定再议婚嫁,于是颜姨做了父亲的填房,成了我的继母。他们的婚姻极其短暂,只有大半年的光景。期间,朱宝不愿随颜姨住到我家,就留在了道观里。我和朱宝分开那半年,颜姨每天都会带我去道观里看朱宝,每次朱宝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字,她默默学习的样子更显得木讷沉静。
颜姨以为过段时间朱宝就会转过弯来,到时就接了她来,谁知老天爷根本不愿给她足够等候的时间。虽然颜姨与父亲去后,朱宝表面总是很平和的样子,少言寡语,乖巧温柔。可我知道朱宝心里都藏着什么。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们简直都傻了!最娴静最爱干净的二师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蓬头垢面山上山下跑。她放了信鸽给大师伯,急招他来善后,收到信笺的大师伯带大师兄星夜赶来。此时,二师伯与三师伯已满城找了两天两夜。她们说到处都是泥沙、未退尽的洪水和死人。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间!朱宝留在道观里,由看门的老夫妇照看。嘉瑶抱着祖母不肯放手,惊慌得像猎人枪下毫无生路的小兽。祖母摇摇欲坠却又不得不挺起身板。我很害怕,哭着要随师伯下山,师伯安慰我,并嘱咐我留下照顾祖母与姐姐。我们苦等着消息,心里尚存着一丝希望,但愿洪水来时,父亲与颜姨正巧躲了过去,现在只是被困在了哪里而已。
第三天大师伯大师兄也加入了找人的行列,傍晚时在一堆屋梁瓦砾中找到了父亲和颜姨。后来听三师伯说他们满身泥浆压在屋梁下,父亲头上身上有撞伤,但他死死抱着颜姨,把她护在怀里。
丧事由大师伯一手操办。我与嘉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嘉瑶哭父亲,我哭父亲和颜姨。朱宝脸色青白,却不知道哭。她第一次来我家,就坐在灵堂的草铺上用黑眼睛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我们依礼把父亲安葬在了母亲左侧,颜姨在母亲右侧。朱宝静静看着,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葬礼后,朱宝回道观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再出来时,她变得更沉静了。
之前,大师伯一直要来道观,二师伯不知道为什么不同意,这次葬礼后大师伯没有离开,私自留在了道观。经了父亲与颜姨的事,二师伯心力交瘁,伤心难抑,或许是想起了少年时同在师门的那些时光,竟没赶大师伯走,算是默许了大师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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