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浔阳城(一)

小说:女侠徐懋 作者:李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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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对苍灰色的鹞子在徐懋的前面踱步,两只翅膀恰如缩在背后的手,现在已经深秋,凉风走地,它们还不敢跳到她身上来,或许在猜想她是奇形植物还是假寐的猛禽。

    徐懋背靠一面残破的石墙,她醒来的时候心里空荡荡的,伸手能摸到一双完整的腿,但的确没有任何知觉。用耳朵贴着地面听,除了一起一落的潮水声之外,能感知到这附近有一条路,只是过很久才有车马达达的经过,并没人走进这处荒村。

    徐懋的剑鞘上还吊了一块好玉,如果她能爬到路边,以玉求援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徐懋又想,更大的可能性是玉交出去了,而她被人抹了脖子。

    人心是很可怕的,如果不是纵身跃入溪涧中,她早就小命不保。她的双眼明明白白看到一对针飞梭过来的轨迹,针上闪着明亮天气里麦芒的光,和它通身淬的毒一样锐利,但腾挪间实在躲不过,好运也不眷顾,一双腿被扎了个结实。

    黄昏时开始起风,茅屋上的草旋下来盖住了她的脸,草木、砂石、湖水都在发颤,是一场瓢泼大雨的前兆。徐懋身似烂泥,两手像船篙在淤泥里奋力撑着,赶在大雨如注前爬进了一间弃宅。屋子烂得只剩半边门,屋里空着一把木椅,徐懋自然坐不上去,只揩去蛛网,歪在木椅边。

    到天快擦黑的时候开始下雨,除却丰沛的雨声,还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有脚步声,并非来势汹汹的金刚足或者诡谲莫测的八卦步,而是普通人跌跌撞撞的走法,这人在风雨中不知被乌漆麻黑的石头绊了多少下,听着都觉得他不太机敏。是冥冥中的缘分,但主要还是因为这间宅子不用开门,来人穿着一身蓑笠,肆无忌惮往里头冲,借着最后一丝将收未收的天光,他意外地看见一个人头磕在低矮的椅面上,一双眼睛大大的。

    穿蓑笠的陌生人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后退,人头还叫他:“这位兄台别走啊。”

    陌生人惊恐道:“谁跟你是兄台,好鬼莫挡道。”

    徐懋一听他还敢回应,说明还有几分胆色,于是像壁虎一样爬着爬着追出去:“你站住!”

    那人回头看了徐懋一眼 ,从衣颈里掏出一块玉骨,居然掉头直接朝徐懋面门袭来。徐懋没有躲开,感觉额前一温,他带起来的风有一股寺庙的香火味,他喝道:“呔!何方妖孽在此作祟!魂魄不净,还不速速归去!”

    徐懋微微昂起头:“你这什么法器,一点用都没有?”

    一道紫色的闪电奔过,那人低下头来一看,咦,这女鬼好生美丽。

    “你是哪个坟扒拉出来的,怎么在这里吓人?”那人说,“我会念忏悔文,可以超度你。”

    徐懋的鼻息喷在他的手腕下:“我还有气。”

    “原来还是热乎的。”他收回玉骨,将其重新拢进衣服里。

    “也快凉了,届时拜托你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把我埋了。”

    “死生大事,你就这样托付给我了?你家住何处,我帮你捎信。”

    徐懋道:“生死也就是一口气的小事,不过我离家时太小,竟不知家在何处。”

    他可怜她:“我劝你还是撑住这口气,做个怨鬼,鬼都嫌。”听完他的话,徐懋定睛看他,见他脸上一派淡然,看着还有点好心,只是说话不很好听。

    徐懋慢慢爬回去:“这倒是,就这么死了我心有不甘。”

    这人自称周沅,“母亲是湘楚女子,生于沅水之滨,故而名沅。”又说自己是洛州人士,来浔阳求学,雨天路滑,一个掀天雷,打得他的马发了狂,所以来此避雨。他解开蓑衣,见徐懋行动怪异,随口一问:“你腿怎么了?摔着了。”

    徐懋搓了搓手心的灰,砂石将她掌心的肌肤短暂地硌出许多坑坑洼洼,她说:“被人下毒,残废了。”

    “谁弄的?”周沅取笠帽的手一顿。

    “一群人脸上蒙得一片黑,看不出谁是谁,”徐懋说,“好在不觉得疼。”

    周沅蹲下来碰了碰她的腿:“有知觉吗?”

    徐懋说没有。

    周沅狠掐了她一把:“这也没有吗?”

    徐懋推开他:“没有。”

    夜里看不见彼此的脸色,

    徐懋道:“你不是个读书人吗?做什么对一个女子动手动脚的。”

    周沅飘忽道:“抱歉,我就是好奇。”

    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光被吹亮,房间里莫名就有了点暖意。徐懋看见周沅的长相十分稀疏平常,余一双眼睛贼亮亮,火光跳跃下的脸仿佛蒙上一层朝霞的色彩。他身上穿的丝绸像水波一样,点缀着许多团花,其间莲花盛开,祥云游走。

    徐懋心想,倒不太像个普通的书生。

    周沅问她冷不冷,“方才你淋了雨,这屋子又阴寒,若是冷我就来生火。”

    徐懋道:“生火也好,生起火来不会觉得时间那么难熬。”

    周沅说是呀,可是该从哪儿取木头。徐懋从背后抽出她的剑,递给周沅:“宝剑借英雄急用”。

    周沅将剑推回去:“我不会使剑。”

    徐懋道:“没有关系。你说它是剑,它就是,说它不是,就不是,随便横劈侧砍,处处都出锋。”

    周沅又问:“那外面都是湿木头怎么办?”还没等徐懋告诉他雨打湿的木头要削去外皮再烧,就见他拖过房间内一把满是尘灰的椅子,一脚跺了下去,椅子还很坚定,周沅又是噼噼啪啪几脚,就此拆分出许多木条来。周沅将木条堆在一起,用火折子点火,一面换着姿势尝试,一面猜测着问她:“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一把宝剑,平白遭人眼红,是不是他们要抢你的宝贝?”

    徐懋摇头,并非她不愿多说,而是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周沅的火还是没能点起来,一时间气氛尴尬,他只好说点旁的:“你是江湖人吗,现在这幅样子要怎么办才好?”

    徐懋道:“我常年在外漂泊,想去哪就去哪,现在怕是不能够了,自醒来以后困在这,欲寻郎中也不能。”

    周沅听了,便道:“那你跟着我走吧,我在浔阳有间宅子,也没有旁的人住。”

    徐懋狐疑地看他,怕反常即妖,故而迟迟不出声。

    周沅正蹲着,脚都要麻了,木条仍点不燃,原来这把椅子久处阴暗房间,受的潮气也不小。

    周沅想,女侠怎么不吭声啊,他觉得很没面子。背着徐懋,他脸上一点点显出气鼓鼓的意思。过了会儿,终于点出一小簇火花,还没等周沅借火给其他木条,那簇火花就由红转蓝,“呲”的一声熄灭了,就像放个屁那么简单迅速,周沅自己又乐了,还乐出了声。

    徐懋拄着剑,慢慢挪到他身边,说:“我来。”她把木条竖着向上堆起,在底部点火,试了几番,到底把火生了起来。火边的宝剑看上去细细的,剑柄下串着一根红绳,绳上吊着一块璠瑜。周沅不知望着什么地方发呆,口中问她:“你怎么想。”

    徐懋把璠瑜解下来:“这是世外高人送我的玉,自春秋流转至今。剑是我的身家性命,璠瑜就是身家性命之外的情谊,也是见证。我把璠瑜送你,多谢你借我一处容身之所。”

    周沅接过璠瑜,并没怎么端详,只是赞赏:“美哉璠玙,近而视之,瑟若也。好玉,赚了。”

    徐懋把空荡荡的红绳重新结了个花样,嘀嘀咕咕道:“玉送给你,红绳留下。”

    周沅问为什么。徐懋箕坐在地上,咧嘴一笑,漏出一颗虎牙:“这我娘给我编的。”

    到天微微亮的时候,雨势渐收。周沅出门收服了胆小如鼠的马。

    徐懋道:“马养得太精细,所以胆也养细了。”

    周沅倒是问她:“在这几天吃东西没?”

    徐懋说快有两天没吃正经东西了,好在附近有几株灯笼果。

    周沅好嫌恶地看她:“那岂不是两天没漱口了,屙屎屙尿怎么弄的。”

    徐懋恨不得跳起来给他一拳,但她只能歪在地面上,羞愤道:“又没吃什么,哪有那么多屙的!”

    周沅“哦”了一声,眉仍然皱着:“那就是承认两天没漱口。”

    “外头还有小雨,蓑笠你穿着。”周沅将蓑衣披在徐懋身上,徐懋低头系好时,他又一兜头按下笠帽。

    “事出有因,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就不提了,你是江湖人,想必不在意这个。”周沅一把横抱起徐懋。徐懋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抱着,感觉很奇怪,下身无知无觉,她几乎怀疑自己把双腿落在屋里头了,低头瞧去,腿还在。周沅把她推上马,自己也踩着马镫跨上来,圈住了徐懋,但没动,马在原地打了个响鼻。

    周沅在徐懋脑后道:“你这么高?带着笠帽我都看不见路。”

    徐懋赶紧摘了笠帽往后递:“你戴,不要淋湿。 ”

    干枯的棕榈叶扎了周沅满怀,周沅的胸口痒酥酥的,他接过笠帽,道:“你坐稳便是。”

    这胆小的马在陋室空堂的间隙疾驰,周沅骑个马都不停嘴,他很自得地问:“要不是我来了,你可就交待在这儿了吧。”又感叹道:“你们江湖人这都过的什么日子,把自己弄成这样。”

    徐懋回想起她的江湖十年,除了突如其来的灾祸,她的日子一直挺顺遂的。从踏上江湖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身首异处的准备,只是准备归准备,真正面临起来,还是无限凄惶。这两天,她在梦中频繁回忆起娘的样子,世外高人说她是习武的绝世之才,要带她走,娘流了满面的泪,从放马山一直送她到子归桥。

    世外高人说,世俗过于太平了,武林就很糟糕。这江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称得上是大侠,直嫡分明,门派渐成门阀。《兵器谱》也好《麒麟录》也罢,有一半人都忙着开武馆收酬金,还有一半人建山庄、修寺庙,都离不了赚钱。

    没钱的就是一棵草。

    徐懋被高人说得热血沸腾,想着待我问鼎江湖之时,一扫天下浊尘。

    当然,她也想赚钱,想有没有什么体面的办法赚钱。其实办武馆已经很体面了,高人还是满眼看不上,她还要把娘从乡下接出来,让上半辈子过分凄苦的娘过好下半辈子。

    但那天她倒在断墙边,迷迷糊糊的,没有求生的欲望,不想独步武林,也不念一个铜板,只想着快点、快点魂归故里,好见我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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