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上旬刚过,闵孝娴随着回京述职的公公和相公一起回到永平府。自十七岁嫁去松江府,七年来接连生养了三个孩子,一直无暇回来拜望父母,此次终算得闲。
王妃多年念叨成真,一时高兴地哭起来,惹得孝娴也跟着哭,母女俩相互劝慰了好一阵子才平息下来。见世子妃嫂嫂、侄女侄子都安好,孝娴才起身一一去拜会了侧王妃、韩夫人、卫良人等,还在孝云、孝翊、孝薇处各寒暄了会儿。她性子谦和,任谁见了都说不出半点不好来。
看到孝娴闲适风光的样子,孝云心中愈发地苦涩,孝娴一离开,她便阴郁起来。
“为何她处处都强我一头?!”
“你心里在气什么,我知道!事已至此,也翻不出去了。还是收收心,安心出嫁吧。”
孝云闻言一行清泪骤然落下,伏在一旁的桌角哭了起来。
侧王妃无奈道:“哭吧。日后像这样哭的机会怕是也少了。”
孝云听后哭得更厉害了。
与西院的哀戚相比,王府前厅里此刻祥和一片。
刘长栎携子刘子戚与安西王和世子相谈甚欢。刘长栎向安西王陈述松江府的近况,安西王不时露出满意的笑容。刘子戚跟世子谈着工部在松江府的工事事宜,谈得也甚是欢愉。晚间一同在安西王府用过晚膳后,闵孝娴和孩子们留在了王府,刘长栎和刘子戚则回到回京述职官员所居的驿馆歇息。
回到驿馆时戌时已过,刘子戚跟着父亲到了屋里。刘长栎面显疲态,一进屋便手扶桌角坐进椅子里。
刘子戚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热的,遂拿起杯子,斟了杯茶递上前来。“父亲累了吧?喝杯茶润润嗓。”
刘长栎接过茶杯,吹了吹,饮下,间隙问道:“这一路你心不在焉,可是有话想问?”
刘子戚犹疑道:“父亲为何对王爷说松江府一切安好?吴州那边明明……”
刘长栎的眼神倏地一冷,刘子戚后面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口,不知还要不要继续讲……过了一会儿只听父亲道:“你以为安西王不清楚松江府的情形?”刘子戚蹙眉不解。刘长栎接着道:“明明知道却不问,为何?……等着吧,过不了两日,我们还得去趟王府。”
刘子戚思索着父亲的言下之意。对安西王这位岳父,他一来敬畏,二来因离得远,接触实在有限,了解并不深,但从父亲往昔的言行中也能感知到,他这位岳父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高风亮节,磊落闲适,父亲与之定有不少难为外人所道的勾连。
果不出父亲所料,两日后,孝娴身边的陪侍青绾来驿馆请他和父亲去王府,说夫人和公子想二位了。请他尚且说得过去,请父亲多少有些欲盖弥彰。到了王府,他被带去见孝娴和孩子们,父亲则由朱管家带去了王爷书房。一上午都未出来。
“那这次的呈报是如实写还是像之前那样写?”
“既然他这般冥顽不灵,铁了心往火坑里跳,本王也就不拦着了。我倒要看看,他有何能耐从这个火坑里爬出来!”
刘长栎深吸口气,躬身道:“一旦如实写,便再无退路。王爷……确定要如此?”
安西王停下手中不断翻捻的茶盖,“怎么,你有疑虑?”
“不……不,微臣……微臣只是担心……”他想说的是,“担心王爷后悔。”以他的观察,安西王对这位吴州知州白译玄甚是关照,从他做县丞到知州这一路,到如今私自将吴州属地的赋税和粮草借调给东境守将赵乾,王爷都一路扶持,一再姑息,想来是个对王爷很重要之人,突然像颗烂桃一样被扔掉,踩碎,永无翻身之机,实在是令他费解。
“你不必多虑。照做就是。他不知好歹,非要找死,就由他去吧。……对了,越州那边你收紧点儿,邢敏彦要是也像白译玄那样,你这个松江府知府怕是不好交差啊。”
刘长栎自然知晓其间的利害。他的松江府下辖吴越徽台四州,其中吴越徽三州乃整个西咸的钱袋子,吴州这个钱袋子已经被白译玄卖掉了,要是越州也被人卖了,他头上这顶乌纱帽不仅不保,连小命估计都难保了,遂恭谨回道:“微臣明白。这次回去将分别巡视吴越徽三州的实况,到时定郑重知会一番那位邢知州。”
“不用忌讳他国丈的身份,该怎么敲打就怎么敲打。”
邢敏彦虽贵为国丈,皇后的生父,却一直仅位居五品,连个京官都没捞到。无外乎当年先帝赐婚后,几位姬妾为调任京府后的荣宠争个你死我活,最后生生闹出了人命,引得天下人议论纷纷,损了皇家颜面。先帝由此下昭命他永不许入京为官。自那以后,这位邢知州自知此生仕途已尽,名望尽失,再未娶贤纳妾,常日以流连戏园子为乐。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个道理刘长栎还是明白的。他一面应着王爷的差,一面忖度着到时如何敲打邢敏彦才既不辜负王爷所托,又能不得罪国丈。
在永平府待了近一月后,十二月初,刘长栎携刘子戚启程返回松江府。王妃一再请托他们过了年再回去,可松江府诸事繁多,不便长久无人照理,加上此次回去还要转道去往吴越徽三州巡视,没四五个月姑且回不去呢,不好在此再耽搁时日。闵孝娴好不容易回来,此番并未一同返回,而是和两个小孩待在了永平府过年,打算开春后再回去。
小时候一起的兄弟姊妹现下在府中的唯有孝云、孝翊和孝薇,孝云自小就不喜跟她一处,孝薇生性怯懦,常日里除了去书院就跟她母亲宅在北院,很少出来,能说说话的唯有孝翊。可孝翊已长成大小伙了,也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逗他玩,还得顾忌男女之别,好在哥哥的孩子还有孝礼的孩子加上自己的孩子常在府内玩闹,倒让她不至无聊、感伤过甚。
外公年事已高,身体欠佳,上元节一过,每隔三两日,孝娴便往曹国公府跑一趟。从前在京府的时候就知道舅母爱絮叨,过了这些年,舅母絮叨的功力见长,怪不得舅舅总不爱回府,连孝娴每次去都快招架不住了。也多亏了这位舅母,让她窥晓了不少永平府这些年的奇闻轶事,使得她那颗原本因久离而伤感的的心得到些许安慰。
这日探望外公出来行至正厅看见舅母在座上养神,一旁的春桃在为她捏肩。听见脚步声,舅母睁眼,见是孝娴,忙招呼她到一旁坐下。
“你下午可有事?”
“无事。怎这样问?”
“既无事,带你去个地方。”
“何处?”
“好地方!”
舅母说的神秘,神情又雀跃,惹得孝娴不禁好奇,“到底去哪儿啊?”
“荣昌伯爵府的新主母你还记得发?这人忒聪明能干,又乐善好施。她家府院后面的一大片空地荒废了好些年,她前两年专门找人整饬了一番,栽种了各色花卉,奇珍异果,还专门搭了个雅舍。这眼下春光正盛,她那园子里瓜果飘香,花香四溢,时常邀请各府女眷前去品鉴促谈,下午我带你去!”
孝娴静静地听完,心生敬佩。那位新主母她从未见过,未出嫁前也只是从孝云口中偶然听过。此等妙处,怎能不去,当下便应允了舅母。
在荣昌伯爵府的雅舍里,孝娴第一次见到阿沅,也是阿沅第一次见到孝娴。孝娴对阿沅的印象极好。席间几位夫人开起玩笑,问何如烟为何不选阿沅做弟媳,难道是顾忌辈份乱了不成?何如烟只好如实道出,说这个想法早几年前就动过并问过当事人,无奈两人都无意只好作罢。一群人唏嘘几声随即又聊起其他轶事来。坐了许久,经由一位不甚熟识的夫人私下之口,孝娴才明白过来,此处原本是荣昌伯爵夫人用来给夫弟物色良配的去处,时日久了,才渐渐变成如今这样各府女眷的闲谈之所,当下便既佩服何如烟的心胸豁达,又佩服她的聪慧机智。前些日子同韩夫人闲聊时得知孝煜再过一月便会归来,想到自己这位弟弟年岁也不小了还尚未娶亲,便也动了心思,回府后连东院都未回,直接去了南院。
“三哥心里有人?谁啊,我怎么不知道?”一直在旁静默的孝翊问道。
“他倒没说。我姑且这么猜测。”
“肯定不是这里的。三哥没去宁州前我整日跟他在一起,并未发现什么女子。这五年也只有前年回来过不到半月,也不可能认识什么女子,最有可能是在宁州,三哥在宁州遇上心上人了!”
看孝翊分析的头头是道,孝娴不禁调笑道:“敢情你有千里眼不成?”
“千里眼不敢当。小小推演而已。”孝翊嬉笑道。
“说到你三哥,你这也到娶亲的年纪了,可有喜欢的女孩子?”
方向盘转的可真快,眨眼睛就转到了自己身上。孝翊局促地眼神闪忽,支吾道:“说三哥呢!怎么突然说到我身上了!”
“还害羞了!”孝娴看着韩夫人,笑着指了指孝翊。
“若有心仪的姑娘,便跟我说说,我想办法替你求亲去。”原本只是孝娴的一句调笑话,韩夫人却当了真。
孝娴笑的更是大声,还不忘补上一句“那个何曼均真的很不错,你三哥那里不确定,你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这么好的女子,下手晚了可就成别人家的了”。
孝翊闻言脸红的像猪肝,起身跺脚,“不跟你们说了,净拿我寻开心!”刚说完,便一溜烟地跑出屋去了。孝翊后来很多次想起此时的情景。若当年自己接了这句调笑,求韩姨去阿沅家提亲,说不定现在阿沅还在,即便不在自己身旁,也在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孝娴笑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韩夫人也是,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竟跟着也笑了好一阵,素来苍白的脸上倒现出些红晕来。
“孝翊这一开玩笑就跑的毛病,倒是没变。”
“别看他平日里总是贫嘴,实则脸皮薄的很。”
孝娴眉眼弯弯地看着韩夫人,“原本还想着定是孝煜的好姻缘到了,看来是我想多了。”
韩夫人敛了敛眉头,“你是好意。他明白的。只是这种事还是随缘的好,强扭的终归不妥。”
韩夫人神情淡淡,与刚才似无二致,但略显沙哑低沉的声音还是曝露了心中哀戚。自孝娴记事起,韩夫人就一直闭居南院,无欲无求,父王也不怎么过来,偶尔来也仅是坐坐,可南院的一应用度却从未清简过。长大些她才渐次明白,父王和韩夫人间定是生了某种嫌隙,且这嫌隙此生恐都很难消除。她少时曾悄然问过母妃,母妃也说不清楚。这么些年过去,她依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已不想再知道。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比起不好的事,如今她更愿意多听多看到好事发生。好事能让她心情好,觉得活着有盼头。
“随缘……”,想起自己的处境,孝娴失神片刻,回神道,“是啊,等孝煜回来我可要好好审审他,看看他心中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韩夫人再次淡笑道:“等他回来,你且好好审他。”
酉时即过,孝娴才回到东院,本以为孩子们一天没见她定会都跑来找她,结果一个都没有,全跑去跟哥哥的孩子们玩耍了。
“几个没良心的,一日没见了,也不想我!”孝娴幸福地抱怨着。
“做娘的一整日不着家,也好意思在这儿抱怨孩子不想你。”王妃揶揄道。
“母妃生气啦?”孝娴瞅着王妃一脸的委屈样儿,问道。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自己的闺女回家不先回自己屋,倒去别人屋里坐半日,要气那也是气我自己魅力没人家大!”
孝娴晓得母妃的脾性,平日在外端庄淑娴,刚强果敢,实则最受不得怠慢,尤其是自己子女的怠慢。小时候世子哥哥和自己不喜母妃准备的新年新服,母妃为此不高兴了很久。“我下午那会儿一心只想着尽早跟韩夫人说亲,没顾虑到您的感受,还望母妃原谅孩儿这次的无心之过,好不好?”
孝娴像小时候那样匍匐在王妃身边,拽着王妃的衣袖轻摇着。王妃逮到她的话中话,问道:“说亲?给谁说亲?”
见母妃已被自己成功转移了话题,孝娴温言道:“舅母下午带我去了荣昌伯爵夫人的雅舍,在那里认识了位何曼均小姐,是皇帝的前侍读何如意家的女儿。我很喜欢那女子,觉着给孝煜做媳妇不错。回来便去南院那边了。”
“那边怎么说?”
“听韩夫人的意思,孝煜心里好像有人?要等他回来再说。”
王妃不以为然地抬抬眼,“心里有人?什么时候的事?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吗?”
“韩夫人也不确定。上次孝煜回来她同他说起娶亲的事,他的回答令她觉得他心中似有着落,具体哪家小姐,尚不知。”
“难怪那时给他说亲他拒绝的还挺干脆。原来是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说过谁家的小姐?”
“漳州齐远伯家的小姐。去年初就出嫁了。那姑娘挺不错的,可惜人家南院的瞧不上。”
“母妃见过那位小姐?”
“前年那小姐随母回来省亲,机缘下见过一面。”
孝娴了然,点点头。“没缘分呐!没缘分再可惜也没用。”
“缘分?我们这样的人家,婚嫁哪有什么缘分可言,历来皆是你父王一句话了事。”
孝娴闻言垂下眉目,若有所思。心中虽向往缘分,但现实也正如母妃所言,他们这样的人家婚嫁哪有半点自由可言。当初嫁去松江府,也只是父王一句话,心中忐忑、惶惑,却不敢反驳。这些年夫家未苛待过自己,相公体贴,儿女绕膝,可谓平安喜乐,但心中隐隐地存了些遗憾,夜深人静时不免会幻想,如若遇见的是有缘人,现在又该是怎样呢?
见孝娴不语良久,王妃才发觉刚才的话似有不妥。从前去信问她在夫家过得可好,她回信总回挺好的。孝娴自小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孩子,要从她口中听到实话实在是难。刚才那话显然触动了她内心的开关,王妃便借机问道:“从前问你,你总说挺好的。实则我是不信的。哪有一直挺好的日子呀。说吧,说出来心里也舒服些。”
孝娴看看母妃,继而又垂眼道:“真挺好的。回永平府前我心中确实存了不少委屈,可这一路走来,见到了许多事,心中的那点委屈渐渐的也就抹平了。我已经够幸运了,再苛求可就贪了。”
“子戚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
母妃一语中的。孝娴苦笑未语。
“我猜就是这么回事!这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吃饱穿暖了竟想着腰带下面那点事!”
母妃的盛怒,母妃的出言……令孝娴错愕极了。
“别那么看着我。从前你还劝我对你父王大度,如今到自己身上了,你大度的起来吗?”
孝娴苦笑着,似看开般,道:“阻止不了,自然也就看开了。只要别往家里带,我就当不存在。”
“你这样由着他,迟早酿出大祸来。说不引人回家,他能保证现在不引,以后呢,以后还长着呢,谁说的准!”
“有父王在,他不敢的。”
“你父王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更何况你远在松江府,有心护也护不全呀。你自己要强悍起来,听见没!”
母妃一脸坚毅,像只母豹子护崽,孝娴深受感动和感染,一股力量在心中蹭蹭地上涌。“母妃说的是。孩儿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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