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横国影视基地的日光灯却亮如白昼。
“卡！”
导演怒气冲冲的声音从监视器后面传来，“沈墨，你他妈到底会不会演戏？隐忍的离别懂不懂？你那脸色是要去给谁上坟？”
因这一声训斥，现场鸦雀无声，没一人敢搭话。
沈墨顾不得浑身的湿冷，鞠着躬给导演和工作人员道歉，“对不起导演，对不起大家，下一条我保证过。”
导演甩掉手上对讲机，“给你十分钟调整情绪，下条再过不了给老子收拾东西滚蛋！”
沈墨再次弯腰道歉，耳边听到一声嗤笑。
她直起身，是同剧组的演员，叫葛曼，饰演女二。
这场戏就是沈墨饰演的女主误会男主，在雨夜里因为女二的几句挑拨离间的话而忍痛离开的剧情。
沈墨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水。
也不知道具组是从哪里弄来的人工雨水，泛着一股奇怪的腥臭味。
“曼姐，给您，快擦一擦。”葛曼的助理递过来一条毛巾。
葛曼接住，又挑着眉睨了一眼沈墨，把浑身湿透的沈墨打量了个遍，这才转身去了休息处。
沈墨晃了晃脑袋，可能是淋了雨的关系，总觉得方才有一瞬间眼前发黑。
她已经三天没阖一眼了。
在这部戏开拍半个月后，经纪人才告诉她公司还签了一部剧，玄幻古装，沈墨在里面戏份不多。
沈墨当时据理力争，再怎么不多，她也赶不过去拍啊，轧戏是演员大忌。
哪怕她再怎么不专业，这一点职业素养还是有的。
可无论沈墨再怎么理论，经纪人都不妥协，直接甩过来一张公司与高层的聊天记录。
【违约金五千万，付得起就别接。】
四年前，刚上大学的沈墨出门逛街时被星探一眼相中，便进了星点娱乐，成了一名练习生。
只是她进去后才知道，在此之前，公司还从未培养过艺人。是来当小白鼠了，在度过一年的练习生时光后，与同公司其余五名女生组合出道，取名Strawberry Milk。
出道曲《Baby I love you》一炮成名。
凭借可爱甜美风在本身爱豆行业并不火热的娱乐圈闯出了一条路，出道曲更是成为了人人都能哼上两句的神曲。
可惜的是，草莓牛奶女孩们出道即巅峰，星点娱乐一看势头正好，便一个劲儿地给接各种代言，割韭菜式运营，一波又一波把粉丝当提款机的操作后，热度也理所应当被耗尽了。
“不就是有金主捧吗？要不然就凭他怎么可能拿得到女主。”
“长得一脸清纯，没想到背地里连有妻有女的老男人的床都爬。”
“那脸很明显是整的啊，以前照片可丑了。”
“演技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比不过人家有金主的。”
“连自己妈妈的死都能用来炒作，这种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沈墨面无表情地听着几米之外的剧组群演讨论她，一脸平静。
“给您毛巾。”说话的是剧组灯光助理，刚毕业的学生，长了一张讨喜的小圆脸。
沈墨接过来，“谢谢你啊小果。”
小果脸一红，显然没想到沈墨记住了她名字。
剧组里人多，她是跟着自己表哥灯光助理才进来的，说白了，就是灯光助理的助理。
被使唤惯了，都是“喂”或“那个谁”地喊，还没人叫过她名字呢。
小果心里热乎乎的，“沈老师，您喝热水吗？我去给你接。”
沈墨拧了拧衣服下摆的滴滴答答的水，本想拒绝，可她今天实在是不舒服，总觉得身体都飘飘忽忽的，便微微笑着说：“好，谢谢你小果。”
沈墨走过去在自己椅子上坐下，化妆师给葛曼补完妆，便又过来给她补。
顺便还兀自在心里，把那边前呼后拥的葛曼，和孤零零一个人连个助理都没有的沈墨比了比。
谁还看得出这剧里沈墨才是女主角。
“脸色怎么这么差？再补个口红吧。”化妆师道。
沈墨正捧着剧本琢磨，闻言道：“没关系，这场戏本来就是女主角生着病呢，这样挺好。”
化妆师叹气，只能把她眼下那两坨显眼的黑眼圈遮了遮。
这连轴转，就算是那些年轻力壮的男演员也不一定撑得住啊。
连拍了好几小时的淋雨戏，发烧怕是在所难免了。
沈墨正琢磨剧本，耳边听到周围几个工作人员闲谈，她本无意，只是他们口中有个名字却一下子闯入耳中。
“哎，我听说池砚西前几天进组了，也在横店。”
“真的吗？我喜欢他好多年了！”
“真的！骗你干嘛？听说这次又是和名导合作，冲着拿奖去的。”
“想去探班啊啊啊啊！”
“想去也不能去啊，人家什么剧组，保密工作严得跟铜墙铁壁似的。”
沈墨想起一张脸。
很帅。
也生人勿近。
她站起来，可能是速度太快，心跳瞬间加速，脚下一晃，差点又跌坐回去。
刚好小果回来，沈墨一把抓住她小臂，稳了稳心神。
“有糖吗？”她小声问。
上顿饭还是12小时前吃的，怕是低血糖犯了。
恰在此时远处有人喊：“小果！干嘛呢？还不赶紧过来，你是人家助理吗？”
语气很不好，带点训斥的意思。
小果喊了声马上来，尴尬地冲沈墨笑了下，把杯子递给她，“没有……对不起啊，我得先过去了。”
沈墨接过杯子，“没事，你快去吧。”
导演招呼了声，沈墨会意，急忙抿了一小口水润嗓子。
沈墨进组后才知道原来剧组投资只有一百来万，这个数字，在业内简直可以算是底层中的底层。
也正是因为资金紧张，一天安排的场次从早拍到晚，争取最大化缩减时间。
“演员赶紧就位！”
沈墨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她又闻到了洒下的人工雨水里那股隐隐的腥臭味。
“从推倒那一幕开始。”
沈墨走进雨中，与葛曼相对而立。这场就是两闺蜜为了同一个男人撕逼的狗血戏码。
“3，2，1，Action！”
沈墨道：“你喜欢赵临川？”
葛曼冷笑一声，“你才看出来？我从高中就喜欢他了，只是那时候，你追他追得全校皆知，我就只好把自己的喜欢好好藏起来了。”
沈墨眼泪顺着眼眶留下来，“我们从小一块长大，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告诉你你就会把他让给我吗？”
“我……”
“啪！”现场响起一声干脆的巴掌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毕竟按理说，这扇耳光说好了是借位的，但光凭那一声清脆的声音，就知道有多实在。
只是……
导演没喊卡，也没人敢停。
沈墨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对上葛曼的视线。
葛曼：“从来都是你做那个讨人喜欢的主角，我给你当了二十年的绿叶，叶希，我当够了！”
念完这句台词，葛曼伸手狠狠推了一把沈墨。
剧本里写到这，再没有对话，只剩沈墨饰演的叶希跌倒在地，痛哭失声，接着在雨中晕倒。
葛曼伸手推的那一下力道十分大，压根不用演，沈墨是真被她推倒在地的。
那一瞬间，她忽然感觉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浑身无力，心口堵着，像要喘不过气来。
沈墨立刻感觉到了自己不对劲，这阵心悸来得突然又猛烈。
她努力抬了抬手，想示意监视器后的导演。
只是刚伸出去，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她听到导演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来：“好，非常好，准备晕倒。”
沈墨眼前一黑，身体不听使唤地倒向一边。
眼睛闭上前的最后一秒，她听到了一声：“卡！”
魂魄离体，沈墨看见自己的身体仍然躺在雨水里，工作人员庆祝了好一会儿的收工之后，才有人发现她不对劲。
那人上来推了推，沈墨纹丝不动，于是伸出两指在鼻尖探了下。
两秒后，片场发出一声惨叫：“死人了！啊啊啊！！！”
沈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这也死得太容易了吧。”
剧组一片兵荒马乱，没有一个冷静的，导演白着脸说：“不会是我让她淋雨淋得吧？”
葛曼搂着自己经纪人道：“和我没关系啊，真的！她是自己倒下的！”
甚至没有一个过来把她从那湿乎乎的地上挪起来的人。
沈墨蹲在自己身体边，伸手拉了拉，这才发现自己就只是一缕幽魂，叹了口气：“你们别说了，来个人扶我一把行不行啊，这地上躺着挺不好受的。”
可惜，没人听得见她说话。
沈墨又叹一口气，学着地上自己倒下的模样也躺了下来，对着夜空喃喃自语：“我才二十三岁啊。”
“是啊，二十三岁你死什么死啊，弟弟，又有一只小鬼要收咯！”
沈墨猛地坐起来，“谁！”
这话明显不是在这儿的活人该说的。
“是我呀！”
说话间，一张倒着的脸出现在沈墨眼前。
“啊！”沈墨差点被吓活过去。
“闭嘴！”这是道低沉喑哑的声音，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听到，是个声控都受不了。
但这并不是正常情况。
沈墨被吓得乖乖听话。
倒挂着的脸消失不见了，视线里出现一双穿着黑色皮鞋，再往上，黑色袜子，黑色裤子，黑色衬衫，黑色西装，连领结都是黑色的。
那张脸十分的白，瞳孔黑如曜石，唇色却红得像血一般，嘴唇绷直，仿佛天生不会笑。
“你叫沈墨？”那人道。
沈墨脖子僵硬，眨了眨眼，“嗯。”
这男人，像从地狱来的似的。
“弟弟，你别吓她嘛。”
沈墨别头，陡然看见一张在眼前放大的脸，她又要尖叫，只是这回还没叫出声便被人，哦不，是被鬼一手捂住了。
他道：“你好，我叫白无常，这是我的弟弟，黑无常，当然，你也叫我的小名，白白。”
与黑无常相同，白无常身上也是同款的西装，两人的差别只在于一个通身黑色，另一个则是白色。
一黑一白，西装革履，看来是与时俱进的黑白无常。
白无常见人情绪稳定了，便松开手。
黑无常指尖在空气中一划，一道蓝色幽光闪现，再定睛一看，那光的中间，是本像书一样的东西。
黑无常翻了一页，道：“沈墨，性别女，职业爱豆，亡于壬寅年八月初一，享年二十三岁。逝者已矣，生者怀慰。好了，跟我走吧。”
沈墨：“去……去哪啊？”
白无常道：“嘿嘿，小妹妹，该去报道啦！”
沈墨：“是去阎罗殿报道？”
黑无常冷着脸，“不然，送你上天堂做天使？”
沈墨惊讶道：“天堂？哇，这你们都知道？”
“当然啦，文化交流，互通有无，这才能进步嘛！”白无常笑嘻嘻的。
“不过话说回来啊，小妹妹，这生死簿上原本记载的你应该是八十年后才死啊，怎么这就想不开要下来陪我们玩了？”
沈墨：“……”我也不想的其实。
“您是说我原本要活到一百岁的？”
“是啊，”白无常道：“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黑无常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唠嗑，“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赶紧工作。”
白无常：“别急嘛！哎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一件大事！”他亲切地拉起沈墨的手。
但他可能并不是很了解，自己这种职业，哪怕笑得再怎么亲切，也不会让人产生如沐春风的错觉，反而因那一身新时代特别定制版制服，画面更有种诡谲感。
沈墨颤颤巍巍地抽出手，问道：“什么大事？您请说。”
白无常摆摆手：“咱们看起来差不多年纪大，你不用这么叫我，以后喊我白白就好啦！”
沈墨：“好的，敢问贵庚？”
白无常伸出几根手指道：“你等一下我算算啊，好像已经几千岁了吧。”
沈墨：“……”
黑无常是个追求工作效率的人，见他哥这副样子，便毫不留情地踢了他一脚，“别废话。”
白无常对这不痛不痒的一脚毫不在意，他道：“是这样的小墨墨，你呢，刚好是我们第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亿号客户，再加上你这也不是自然死亡，所以呢，为了稍微补救一点点，本公司特意为您准备了黄泉路一日游福利，恭喜你啦！”
沈墨：“……”听起来不太想要的样子。
“骗你的哈哈哈哈哈。”白无常又说：“其实是人间幽魂一月游，简单来说呢就是在接下来这一个月内，你可以保持魂魄状态，在人间大好河山游玩一番，而且在此期间呢，你还会拥有瞬间移动等等技能加持，完全可以在这一个月内把整个地球逛个遍了！怎么样，是不是超爽？”
沈墨：“听起来还挺好的，那一个月后呢？”
“一月后，我们就准时来找你，你就得乖乖跟我们去喝孟婆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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