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建南见到她时, 还有几分意外“皇后娘娘怎到这边来了”
鉴于这是在外边,人多眼杂的,叶建南没好直接唤她闺名。
扶着叶建南的小厮砚台瞪大了眼,估计是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竟然有这个际遇, 能亲眼见到皇后。
“同陛下一道过来体察民情。”叶卿答道,她眼中忧虑不减“大兄可还好”
叶建南一听说萧珏也过来了,眉头皱了皱了,但也没太多意外。
毕竟叶卿在这里,萧珏同行也说得过去。
只是这浮桥突然坍塌, 又恰好被萧珏看见,他倒不担心自己在萧珏那里的印象会大打折扣,只是怕会让叶卿受到牵连。
他答道“无碍。我方才落水,还借此刻意潜到江底下去看了一眼。”
他说得风轻云淡, 叶卿却是又把一颗心给提了起来,当即就斥道“这才涨过大水, 河床水位还深着,大兄这般做太过冒险了些”
叶建南知晓叶卿是关心自己的安危,只笑了笑“为兄水性虽比上不这些水乡长大的渔民,但也不是个旱鸭子。我方才在水底下看了一遭, 是固定船只的锚抓地没抓稳。河床底下都是沙子,抓不牢。”
叶卿方才见这里是一片沙地, 就猜测固定浮桥的主绳索肯定也不稳。
只要涨大水, 河水的冲击力过大, 主绳索上受力达到临界点, 就很有可能扯出这边打在沙地底下的桩子,届时这浮桥可就算是完全毁了。
叶建南一说河床底下都是沙子,联想到一连两次发大水,叶卿也明白了这部分河道河床积攒的泥沙从哪里来。
历来水库都建在可供储水的盆地或洼地,这种地形的等高线呈口袋型,“口袋大”则腹地宽阔,库容量大,能蓄下的水也多。
但搞土木工程这一行,不仅对建筑本身有要求,施工前的地质考核也很重要。
先前叶卿没到水库这边来看过,此番前来才发现,庐陵这原先修建水库的地方,地形上虽然符合了修建水库的标准,可是它的地质明显有些偏沙化地质。
在这样的地质上,即使水库建成了,也存在很大隐患,毕竟沙子的流动性比起泥来强了很多。
不管把水库的大坝修得多么坚固,它本身的地质存在问题,那无论人为怎么努力都是无效的。
加上每一次发大水,水库周边的泥沙被大水一并携带出来,积攒在河床,这才导致河床底下也全是细沙。
船抛锚时也是不能乱抛的,对水底下的地质同样讲究。
所谓船只的锚,是用于在水面上固定船只的一个大铁钩,通过用铁钩抓住水底下的地来把船只固定在当前位置。
在叶卿原来生活的时代,一艘巨轮的锚,重量都可达到二十五吨。
对于出海的大船而言,抛锚时,以十米到五十米的水深为最佳的抛锚水深。而水底下的地质,泥地是上好选择,因为泥土的黏性比较强;沙地是次要选择,因为大船的锚极重,钩子也大,沉入水底,能抓到很深层的沙子,从而达到固定船只的效果;若是水底泥沙层薄,其下是岩石层,那么是不利于抛锚的,其一是锚没法抓地,固定不了船只,其二是水下复杂的水域环境,可能会导致锚损坏。
叶建南他们用来当桥墩的船只都是小船,锚自然也不大,用它在河床底下的沙地固定船只,稳定性太差。水流稍微大一点,锚就会从泥沙中移位,甚至是直接脱离河床,这也是为何之前那些船只都移位的原因。
叶建南道“此次浮桥搭建失误,是为兄莽撞,未能事先查明水底下的地形。等我禀明黄大人,把浮桥迁到下游河底泥沙少些的地方。”
浮桥的搭建成本极低,工序也不麻烦。比起绕道三十里路往河对岸运送建筑材料,不管怎么看,都是在河面上修一座桥来得便利些。
叶卿方才跟萧珏过来时走的那条官道地势挺高,能总览这一片水库的全局。结合这里的一些细节地形,职业病驱使叶卿又在脑子里大概构建了这片地域的一个模型图,她脸色凝重摇了摇头“这里不适合修建水库。”
叶卿过来后,萧珏本也是跟过来看看,刘大人和黄大人不可能让天子一人往这边来,就点头哈腰的一路跟着。
叶卿这话恰好黄侍郎听见。
他那炮仗脾气一点就着,萧珏还没发话呢,他就嚷嚷上了“皇后娘娘这是何意你家兄长在这边修桥失败了,为了给你家兄长脸面,就说是这地儿不好这地儿若是真不好,祖宗能在这儿修水库这水库都修建几十年了”
黄侍郎一开口,刘大人就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这话说得这般难听,只怕从此跟皇后和叶家的梁子结大了,他可不要被牵连才好。
他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萧珏的神色,发现帝王眉心微拧,辨不出喜怒。
叶卿也没想到萧珏一行人会不声不响的过来,她暗自懊恼自己方才思考得太入神,都没注意到这不是说话的场合。
不过黄侍郎那铜锣一样的嗓门一嚷嚷,她和叶家的名声还真是坏了个彻底。
纵使听过关于这黄侍郎的一些传闻,知晓他为官正直,就是不太会做人,叶卿心中还是有些窝火。
那些自诩正义,却又不分青红皂白就乱给人扣帽子的人,有时候比真小人还可恶几分。
这种人不能轻易打压他,因为他在所有人心中都是一个心直口快的正直形象。若是打压他,哪怕明明是他言之有误,别人也只会暗自揣测,这是踩到当权者痛脚了。
怕萧珏误会她真是为了包庇叶建南,叶卿冷冷盯着黄侍郎,反驳道“那黄侍郎可知这几十年里,水库一共发了多少次大水”
黄侍郎一时语塞,呐呐道“虽是每年都发大水,但江南春夏本就是暴雨季节,涨水再正常不过。维修水库,这是历朝历代都会做的事情。”
他觉得叶卿一介女流,怎会懂水利之事,这么一想,腰板又直起来了“说句不好听的,老臣研究水利这么些年,走过的桥比娘娘走过的路都多,什么地方能不能修水库建堤坝,老臣心中还是有数的。听闻此次是叶尚书负责维修水库大坝,臣听说是有人贪了治水官银,偷工减料才导致水库被大水冲毁。怎到了皇后娘娘这儿,又成了是这地儿不适合建水库才导致水库被毁的”
这话明显是内涵叶尚书贪了官银,她在包庇叶尚书。
“黄允年谁给你的胆子这般同皇后说话”
叶卿被黄侍郎那番含沙射影的话气得不轻,正想回驳,却不想萧珏比她先一步发话了。
不知为何,听到萧珏这明显维护的口气,她心中莫名的安定了许多,同时也有几分自己都说不清的欣慰,萧珏没有被黄侍郎那番话带偏,觉得她是在给叶建南找台阶下或者是在包庇叶尚书。
不过叶尚书她的确是没什么好包庇的,所有的罪证都指向杨相,贪了治水官银的到底是谁,萧珏心底门清。
这么一想,叶卿又觉得,萧珏就是因为知晓贪官银的不是叶尚书,黄侍郎又阴阳怪气的说那样一番话,他才发怒的。
她再不济,也是皇后,一介臣子胆敢这般同她说话,挑衅的是皇家的威严。
萧珏语气里带着薄怒,黄侍郎也知晓自己那番话说得有些过了,连忙躬身拱手作揖道“陛下息怒,老臣知罪。”
一旁的刘大人也弓着身子作揖,垂着脑袋跟只鹌鹑似的。
对于黄侍郎的服软,萧珏只道“黄侍郎对皇后出言不敬,罚俸一年”
黄侍郎嘴边的两撇八字胡动了动,扯着铜锣一样的嗓门道“臣遵旨但臣不服”
刘大人脚下一哆嗦,都险些跪在泥浆里了。
这黄侍郎怎么就这般不识时务呢
这边的动静引得不少百姓围观,虽然有官兵驱赶,但还是有不少百姓停下手中的活儿计,远远围着看,不时又交头接耳。
萧珏寒冽的目光扫了黄侍郎一眼,问“有何不服”
黄侍郎扯着大嗓门道“臣的确是顶撞了皇后娘娘,但臣所言,句句属实”
这“句句属实”一词,险些把叶卿气笑了。
她问“黄大人是觉得本宫这是在包庇本宫兄长建桥失利,也顺带包庇家父因为家父贪享了治水官银”
黄侍郎眼皮一跳,前一条还好,毕竟他打心眼里觉得叶建南在这边建桥纯属添乱。如今桥塌了,叶卿却说出这番话来,明显是在给叶建南开脱。
但说叶尚书贪享官银,他当时只是一时口快,想拿话堵叶卿。这一条若是承认了,他又拿不出证据来,至少也得定个诬陷同僚的罪名。
于是他梗着脖子道“老臣并未说过这些话。”
他的确是没直说,只是含沙射影罢了。
叶卿笑了笑“那黄大人说说,陛下是为何罚你”
“老臣顶撞了皇后娘娘。”
“黄大人说了什么顶撞本宫”
问到这句话,黄侍郎才反应过来叶卿就是在给他下套,顿时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叶卿追问“黄大人可服了”
黄侍郎估摸着是自己也觉得丢人,道了一句“服。”
萧珏诧异挑了一下眉,明眼人都知晓黄侍郎之前那番话在含沙射影什么。没把那些话挑明的时候,黄侍郎还能梗着脖子说一句不服。但叶卿一条条给他挑明了,他若是敢认,每一样都得拿出证据,所以反倒装哑巴了。
皇权有时候可以碾压一切,但流言蜚语是皇权覆盖不住的。
叶卿这番看似绕弯子的话,无疑是把自认为占理的黄侍郎话头给堵死了。
他突然就极有兴趣的问了一句“皇后为何会觉得这里不适合修建水库”
叶卿心中一个咯噔,她该怎么给一群古人讲地质学就算他们听懂了,她又咋解释自己从哪儿学来这些的
面对萧珏那饶有兴趣的眼神,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一种狗皇帝早就谋划着这般问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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