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日子好过,有的人不好过。
在擂钵街这种地方,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大抵不好过。
尤其物资匮乏的冬季,走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看见一具两具冻僵的尸体半点也不奇怪。
成年人尚且无法保证“活下去”这个最低期望,至于失去双亲庇护的儿童来说,无非就是熬。
熬过去又是一年春天,熬不过去,左右跑不了一张前往赛河原的单程票。
夭折的倒霉鬼为什么就不能痛快利索的直接进地狱?
窝在地洞里的芥川龙之介伸手把和抹布没什么区别的围巾像甩尾巴一样甩到身后。
潮湿阴冷的空气让他难以呼吸,躲在这种地方又不能弄出任何响动——还不能死,和同伴们约定要为死去的人报仇,如果这么随随便便死掉,就没办法完成约定了。
努力把带着血腥味的咳嗽压下去,他决定破釜沉舟一把……其实也没什么可保留的,对方有五个健康正常,或者说非常健壮的成年人,而他孤身一人。
银,是不能让她来做这种事的,龙之介是哥哥,也是男孩子,失败的下场无非死亡,最多也就是尸体全或者不全。换做女孩?人性这种东西,你尽可以用深渊来想象,总之深渊有多深,人性的底线就有多低。
他在心里算了算,观察好地形后哆哆嗦嗦从地洞钻出来,像只无处过冬的小老鼠般缩进路边一棵死树半空的根部。
很快,他的目标出现了。
五个壮年男性。
这些人杀死了几个同伴,其他人四散逃亡,也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再次相遇。
仇恨到底是怎么诞生的,这种事早就没人弄得清楚,芥川龙之介只知道要严守约定。
他慢慢靠近,评估着对手,正准备按照预想开始行动——一个瘦肖高挑,抱着茂盛盆栽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巷口正对面。
她约莫有一米七以上,黑色长发,亮棕色的瞳孔,五官精致却透出一股懒倦的漠然。虽然从身形就能看得出是位难得的美人可惜气质过于冷淡,倒叫人忽略了她的性别。
在号称温带海洋性气候的横滨,满大街年轻女子都露着大腿穿短裙,唯独这个仿佛从看不见的房间走出来的女人穿着厚实的烟灰色长裙和外套,戴着暗红格子围巾,耳朵上还罩了对可笑的毛茸灰色耳罩。
“呼……冻死我了……”
她嘴里叼着细长的女士香烟,拢起手搓了搓,哆嗦的好似站在西伯利亚大荒原而不是连个雪都不下的横滨市。
芥川龙之介的目标们自然也看到了这个女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男人们各个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意——这大概又是个流落至此的异乡女人,看着冷冰冰懒洋洋,脸倒实在够劲,不知道多少钱一晚。
在擂钵街这种地方,什么都可以物化,无论男人,女人,亦或孩子。
龙之介只嫌弃她出现的不是时候。
可恶,如果自己能再强一点,如果不是个弱小的孩童……这女人怎么还不赶快转头跑掉,就像这里所有懂得读空气的娼/妓那样拿上钱拍拍屁股有多快跑多快……
多杀一个人就多消耗一份力气,虽然这里不需要考虑处理尸体的问题,多日未曾进食的他也实在是拿不出更多精力应付这个突然出现的麻烦。
抱着盆栽的奇怪女人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暗巷里的情形——五坨邪笑的烂肉,一只缩成一团看似柔弱实则凶残的幼兽。
嗯?这个孩子是……
算了,就当日行一善。
单手夹着烟弹了下烟灰,她朝树根下的男童走去。
“喂,小鬼,我让你买的酒,你他妈买到棺材里去了?”
手指细长冰冷,捏在芥川龙之介后颈上。
……太快了!
她懒洋洋的给了小乞丐般的男童一掌,芥川龙之介心口上下都是凉的——完全无法反抗,罗生门在发动的瞬间就被按了回去,他之于这个女人就像是只毫无反抗能力的幼犬,就算呜呜咽咽奋力用乳牙啃上两口也只会得到被一脚踢去路边的下场。
这女人是谁,她要做什么,抓了自己……有什么用?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完成约定了吗!
“说话,小子!钱呢!酒呢!”
女人狠狠把男孩的后脑勺拍得啪啪作响,不远处看好戏的五个男人大笑起来。这狗崽子大概是她某次风流的产物,偷了老娘的买酒钱跑出来游荡。
“你他妈给我出声,钱呢?丢了?你怎么不把自己给弄丢?!哑巴了?”
她巧妙的挡在小少年和那五人之间不让他们把他看得太清楚,男人被她漂亮的腰臀曲线吸引,倒也没再仔细看这个乞丐一样的孩子眼底无法忽略的狠戾。
女人骂着骂着忽然给了芥川龙之介一脚:“给我把钱要回来!谁他妈的收了我的酒钱,带路!”
男人们哄笑着纷纷吹响口哨:“来不来?才几个钱,来一发给你弄一瓶酒,能拿几瓶走就看你有多少本事。”
女人回头横了一眼:“来你妈来,今天不做生意,滚!”
表情越冷男人们心头的火越盛,要不是今天另有“工作”真恨不得就地把她拖进巷子深处。
她一路又骂又踢把男孩踢得满地乱滚,就这样骂骂咧咧走远,行至无人处才抓着领口把龙之介提起来:“滚回你的地洞里,小子,还没到崽子们死的时候。”
薄荷与烟草的味道让苦苦压抑许久的龙之介终于咳出声,铺天盖地的凶猛来袭一度让他误以为会把肺给咳出去。
“啧,麻烦!”
女人把烟吐出来一脚踩灭,拎着他的领子摇了摇:“少打别人目标的主意,懂?”
被扔在垃圾堆里的芥川花了不少功夫才勉强重新找回呼吸,咽下喉咙深处的痒意再次摸了回去。
走是不可能走的,这辈子也不可能老实听话,谁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趁着今天还能喘口热乎气,总要努力实现约定才行。
回到刚才埋伏许久的地方,他看到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五具尸体。
啧,被人抢了人头,可恶!
他悻悻转身离去——不管怎么说,今天死不了,又多活一天,虽然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但总能叫妹妹高兴些,也不算毫无收获。
当然,尸体是一定要摸一遍的,那女人估计是个职业杀手,奢侈到不稀罕拿走“战利品”,真是令人羡慕。
“我回来了。”
天黑前芥川龙之介带着食物回到妹妹躲藏的地方,更小一点,小脸脏兮兮的女孩从废墟里钻出来。
这种地方没人抢,尚且能够勉强安身。
“哥哥,路尽头的屋子里住了人,新来的。”
银带着几分紧张与不安,伙伴们死了好几个,其他的四散逃跑,现在只有她和哥哥相依为命,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是未知数,任何细微的环境变化都会让她惊恐不安。
人为什么要活着。
这种犹如炼狱般的痛苦是否有必要继续。
这两个问题同时出现在兄妹俩心头。
“你不要过去……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芥川又开始咳嗽,冰冷的食物刺激到他脆弱的肺部,不等银想办法就一头栽倒在地——冬天实在是个严酷的季节,不少孩子就像这样倒下,然后再也没能睁开眼睛站起来。
……
“求求您,借给我一点热水,我哥哥病了!”
小女孩光着脚,挨家挨户向所有她认识能找到的“邻居”求助。
一扇接一扇门当面关闭,同情心这种东西太过昂贵,镭钵街里没人养得起。
她只能拢拢不大合体的旧衣服,走向最后一个地方。
“是银啊?你哥哥……还是算了吧,我有个好工作介绍你去,包你吃饱肚子还有漂亮衣服穿。”
咬着牙签的油腻中年人上下扫了女孩几眼,别看这孩子现在面黄肌瘦,好好吃几顿再洗干净脸,过不了几年能比擂钵街生意最好的女人还漂亮。
她哥哥可是个难缠的,不管你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无论如何也哄不得那小子一个好脸色,跟没有心的恶犬一样天天吊着脸,眼神凶狠,一点也不可爱。倒是这丫头看着能赚几个钱花花,要是没那小子碍事就好了。
“一碗热水,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您,救救我哥哥。”
身体算什么呢?受了伤也会痊愈,但是哥哥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嗯……这可是你说的哦!”
他打开门:“等着,我去给你烧热水。”
正好还有点昨天带货偷出来的“药”,放在水里也没什么味道,一碗下去足够送小狗崽子下地狱。
“谢谢,谢谢您!”
她不敢进去,生怕对方临时改变主意要提前收取“费用”,只能忍着寒冷光脚站在外面等待。
过了十多分钟,中年男子端着碗走出来:“刚烧热的水,还有点烫,回去救你哥哥去吧,别忘了你欠我的,可别想着赖账。”
等那狗崽子死了,靠着这丫头也能叫他好好过上几年。
银小心翼翼端着碗往回赶,手指被烫的通红也不敢松手,洒掉这碗热水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再“借”一碗来,明明浑身上下冻得直哆嗦,碗里的水面却像睡着了一样平静。
马上,马上就走到“家”了,哥哥不会有事,只要一碗热水暖一暖,缓过来就好了……
等到明年秋天说什么也要想办法偷偷从公园的树上摘些无花果储存,听说那些成熟后圆圆软软的果子能够止咳平喘,又是难得的甜味食物……今年因为年龄太小没能打过大孩子,明年,明年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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