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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港口燃烧的浓烟,将夜空染得灰红。
翠色的光柱从云层之中降下,穿过正在下降的舰队,被击中的风船炸出耀眼的火光,燃烧着,翻腾着,坠入空海的深渊下方。霞月看着那些从倾覆的风船上落下的人,如同一个个细小的黑点,没有人救得了他们,就像是此刻没有人救得了这座港口一样。
那些光柱之中的一半是冲着古拉港方向去的,翠色的光雨越过他的头顶,在视野中呈微微弯曲状,命中了港口。
港口区的城卫军好像这才如梦方醒。
在第一轮打击中他们完全陷入了无比震惊的境地之中,无数人在光雨中化为灰烬,幸存下来的人在火焰里哀嚎着,皮肉粘连,剩下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四散而逃。
没有任何指挥官、执法者与督战队可以阻止他们溃逃了。何况指挥官与督战队本身都已经化为了灰烬——古拉港城卫军之中的两位大骑士在第一时间就以身殉职。
但等他们复活时,这座城市里不知道还有没有欧林众圣的圣殿。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灰骑士适时在背后给予了城卫军重重一击,那片黑白相间的战袍在码头上列出了森严的阵列,手中长矛如林指向片刻之前还与他们一并作战的盟友。
“灰骑士背叛了我们!”
“艾尔弗雷爵士呢?”
“执政官大人呢……”
“我们完了!”
城卫军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迎面撞在了长矛之墙上。
在他们惊恐的目光之中,一片火焰状的幽灵已从灰骑士身后涌出,向他们迎面扑了过来,那些灰色或者褐色的北方人的瞳孔里,映出的不过是一张张尖啸的、扭曲的脸孔。
有一些甚至是他们昔日的同伴的。
霞月看着那片紫色的潮水很快席卷并淹没了城卫军,从它中央一分为二,剩下的人也溃不成军。
就如同最后湮灭的希望——
紫色的余晖正映在霞月眼底,令他不由自主向灰黑的夜空看去,而那庞大的风暴眼已经笼罩了整个港口上空,黑色的航船只静静悬于翠色的闪电之下。
正如同恶魔的獠牙。
古拉港已经完了。
霞月心中升起一种深深的震撼感,上面的人都干了什么?他意识到他们自身即便不为眼前这一幕负全责,但也至少起了某种推波助澜的作用。
可这份过错弗洛尔之裔最多只能背一半。
那么那些作出这一切决定的人,此刻又在何方?
联盟一直以来宣传着这一切的正当与必要性,他们将自己塑造成官方与权威的形象,他们声称介入考林—伊休里安的事务是必要且合理的。
否则,第三赛区应当如何自处,如何与其他赛区公平竞争?
浑浊之域的溃败似乎也正应证了这一点,在失望之中越来越多人将十年王朝以来第三赛区的迅速衰落、与自身的失败归结于自身之外的因素——的确从感情上来说,这也更令人容易接受。
‘正是因为他们在原住民的事务之中掌握的话语权不够多,掌握的资源不够丰富,才导致了今天的一切。’
在这样的话术之下,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多的公会也加入了对于国家与管理星门港的军方的声讨。
他们在背地里支持联盟,从南境到北境,从圣约山,到介入王权的争夺,再到与鸦爪圣殿合作。
兼并,整合与介入,更多的权力,更加主动的出击,似乎成为了许多人的共识,而至于选召者所代表的自由、探索与勇气、和平与守望本身,自星门时代以来他们所坚守的一切,似乎已不那么重要。
于是割裂产生了,一场宣称必要的战争,将仇恨的双方推至对立的两面,不同信念的坚守者,将战争的火焰燃遍了两个世界。
长达五年的时光已荏苒而逝,但‘圣约山’这三个字,时至今日还塑造着第三赛区选召者们的精神内在。
而那道深深的裂痕,一经产生,便从未弥合过——
只是在那支持这一切的人眼中,这一切似乎都是值得的,因为十大公会之中只要有一个重回了昔日的辉煌,那么一切都会回到过去的模样。
那个他们所谨记的,属于第三赛区最辉煌的模样,他们还仍旧守护着英雄的光彩,一切都会重回过去的轨道。
因为那些内在的东西在人们眼中已经流于表面,一切的困惑都应当归结于他们还未重回王座之上——至于正义,那是在之后才应当考虑的东西。
但此刻,霞月却感到自己心中所坚守的某些东西正在土崩瓦解,它皆化为那片紫色的烈焰,将一切都烧为灰烬。
他们还能回到过去么?
那些被他们丢弃了的东西,当他们有一天再重新拾起之时,它们还能是过去的模样么?
若正义要用谎言来伸张,那么它是否还能剩下任何美好的初衷?他们所向往的那个辉煌的年代,真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的么?
那个关于过去的迷梦,从未有这一刻这么清晰地呈现在他与所有人的面前,呈现在这舰队之中每一个弗洛尔之裔、乃至于彩虹同盟的成员面前,它正从中裂开来——
而后一片片化作泡影。
谁会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霞月是深以自身的公会与集体而骄傲,但他深深地咬着下唇,几乎咬出了血痕来。
“……那些该死的鼠目寸光的混蛋……”霞月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一拳砸在了船舷之上,但他还知道压低自己的声音,不让外人听去了自己的心声。
在旗舰布里格波浪者号上,白雪与光染互视了一眼,其实银色维斯兰从很早开始就已隐约察觉了这一切。
公会同盟所做的与他们所追求之间行为的偏离,银色维斯兰是少有拥有自身信念与准则的公会,他们也最早向军方靠拢,私底下调查南北所正在发生的一切的公会。
但他们也没想到,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
更没有想到的是,主导这一切既不是银色维斯兰,也不是Elite,甚至不是他们寄予了希望的那个团队,那位举世之剑小姐。而是一个在此之前每个人都从未听说过的,在一年之前迅速崛起,并以离的经历一直走到今天,走到他们面前的新人。
白雪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有点不甘心地说道:“其实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也未必不能查出来鸦爪圣殿背后的真相。”
“但你不是他,”光染摇了摇头,“单枪匹马从联盟与弗洛尔之裔包围之下杀出一条血路,从黎明之星的那一战,一路走来,一直来到这个地方,你知道他经历了多少事情么?刚才,其实我听晨曦会长说了他在伊斯塔尼亚的一些事情……”
这位银色维斯兰分会副会长罕有地用一种认真的口气说道:
“你的身后是银色维斯兰,白雪,是所有我们支持你的人,所以你才能走到这一步。但也正因此,你顶不住来自于弗洛尔之裔的压力,也顶不住同盟的压力。”
“因为身处其中,所以没有打破一切的勇气。你没有,那位公主殿下也一样没有,所有出现在这里的既不会是你,也不是会是她。甚至也不会是洛法小姐,因为她一样不可能忽视来自于蔷薇十字军,以及冥的意见。
我们都是出身于这个体系之中的人,天生具有这样或者是那样的局限性,但银色维斯兰能够坚守底线,已经是值得我们骄傲的事情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这个地方么,”光染轻声说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白雪樱唇动了动,少有地没有还口。
她眉尖沉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是啊,为什么自己没有这一点时间,因为总是束手束脚么?可她不能不听从光染,听从其他人的意见,因为无论自己再怎么任性,也总还是在这个集体之中。
她从没有对银色维斯兰产生过任何不满,因为没有这里的一切,她也不可能走到这个高度。
他们天生就有不同的起跑线,可到头来,她的优势也成为了自身的桎梏,白雪忽然有些向往起那些自由骑士来。
他们或许坚守贫苦,但却能坚持自己的主张,当你得到一些东西之时,也自然而然失去了另一些。
“但眼下的这一切还未结束呢,”白雪注视着风暴之下的那支舰队,她从来都是不服输的性子,“你就那么肯定他一定能成功。”
“我希望他可以成功,”光染十分诚恳地答道:“你呢?”
白雪咬了咬唇,没有回答,她心中不可能没有嫉妒,但嫉妒总不能湮灭了良知。
……
霞月将手扶在微微震颤的船舷上,心中仍旧存留着之前的幻灭感,他已经彻底对眼下的一切失望,自然也不会轻易相信另一些‘谎言’。
他和彩虹同盟的人是多年的对手,深知谁也不比谁更无辜,银色维斯兰的人说得再好听,鸦爪圣殿还不是在北境发展壮大的。
在圣约山之时,两大公会同盟是联手扼杀了另一方的反抗,所有人都参与其中。
虽然他不知道银色维斯兰的人为什么会听信一个新人异想天开的想法,这支东拼西凑起来的舰队,能否离开这里尚且还是一个未知数,连自身尚且难保,又能救得了谁?
至于挽回这一切,那不过同样是一个迷梦罢了。
这条道路已经灰飞烟灭,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谎言。
或许银色维斯兰的人是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以证明他们与其他人的不同。
幻灭感一旦产生,便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霞月摇了摇头,那就任由这些人去吧,他也不关心这些了。
他心中甚至产生了一种要彻底远离这一切的想法。
回到另一个世界,从此再也不关注这里的一切。
“先生,”这时一个水手从后面走了过来,出言提醒道:“接下来我们要进入元素层了,为了您的安全着想,最好还是到甲板下面去避一下。”
霞月回过头去,看了对方一眼,认出这个水手是之前救醒过自己的那些水手之中的一位。此刻一束璀璨的光芒与风船交错而过,将两人的面庞映得一片明亮。
风船再一次剧烈地晃动起来,霞月用手抓住索具,向对方摇了摇头:“只不过进入浅层而已,还比不上上面这些东西危险,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吧,你倒是可以去通知一下其他人。”
他言语之间并无畏惧。他自身既是炼金术士,同时也是弗洛尔之裔的精英团成员,若论对元素层的了解,他并不弱于任何人。
水手这时看到了霞月领口的金色星辰,停了下来,像是认出了他的身份,有些尊敬地点了点头。
不过霞月却叫住对方:“你们真的相信他可以带你们离开这个地方?”
“留在这里也是等死,先生,”水手从容地答道,这些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船长选择相信那位女士,我们也只能无条件相信,在空海之上,彼此信任很重要。”
“再说她是马魏爵士的女儿,我们从小就听说过那位大人的传,外面传闻说他的女儿是空海的精灵,未来会是考林—伊休里安是最好的船长,她现在选择成为一位领航员,但我相信也一定会是最好的。”水手笑了笑,“你们是圣选者,不明白空海对于我们来说的意义。只有敬畏这片大海的人,才能在它之上生存,但有些是天生受她所眷顾的,就如同那位女士。”
他一边说一边耸了一下肩:“再说连一位女士尚且能表现出这样的勇气,我们又怕什么呢,能和那个传的人物扯上关系,说不定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这算是什么不错的结局。
霞月摇了摇头,对对方说道:“你们马上要进入浅海层了,能带我去看看么?”
“当然,”水手答道,他还记得对方之前英勇的行为,乐意之至地说道:“这没什么不能看的,先生请和我来。”
霞月默默地跟了上去。
他将手按在自己的通讯水晶上,一边听着从通讯频道之中传来的嘈杂的通讯音,那是一些船长在汇报自己的位置。
“左转三度,下降七。”
“呼叫旗舰,我们右侧舵翼被击中了,可能要失去转向能力了……”
“我们可能没办法跟上你们了,我们会在下一轮攻击抵达之前尝试离开队列……”
“这里是银林之矛第三分会全体成员,我们祝各位好运,如果有机会的话,未来的北境见。”
然后是一个沉稳的命令声传来:
“风歌号,升帆,上升,打出信号,尝试吸引对方的下一轮火力。”
霞月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方向看去。
他看到一艘燃烧着熊熊烈焰的风船正在迅速上升,拖着长长的焰尾向着古拉港之外的那些黑色的风船撞了过去。
然后在一轮耀眼的光华之中,灰飞烟灭。
只剩下那个淡淡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通讯频道之内。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通讯频道内才有一个冷静的,理性的少女的声音传来:
“我是塔塔。”
“塔塔-大拇指-晨星。”
“接下来我将负责帮助希尔薇德小姐,协调全舰队之间每一条风船的动向,你们不用向我汇报你们的位置,但请认真执行我的每一个指令。”
那一刻风船正在驶入云层之中,漫天的水雾已扑面而来。
而霞月忽然听到一阵低沉的,如同昆虫振翅一样的嗡嗡声从前方传来,那个声音对于他来说有些熟悉,他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然后他便看到一片金色的星辰,正从雾气之中飞出,它们像是在一只无形的大手控制之下,来到他所在的这条风船的上空,其中四只分别占据了四个角落,悬停在那个方向之上。
而剩下的球形构装体,正呼啸着从甲板之上,从桅杆与风帆之间飞了过去,消失在了前面的雾气里。
那是发条妖精。
但霞月从未见过如此规模,行动如此整齐划一的发条妖精,他几乎可以确定那绝不是许多工匠一同操控的手笔,而是来自于某一个人的杰作。
也只有这样,那个发条妖精背后的操控者,才可以一个人协调整个舰队的行动。
他当即想到了那是谁——
那个冷静的少女的声音这时再一次响了起来:
“H720431,A230122。”
“请各舰以此坐标为轴,降低到同一平面上,速度不要超过七。”
“注意前后舰的位置。”
然后她连续报出一连串的数字,以通报各舰之间的距离,并精细地下达每一个命令,让每一条风舰调整自己的航向与高度。
霞月注意到身旁水手脸上逐渐露出惊讶的表情,而他还注意到更多的细节。
每一次那个少女的声音开口之前,都有另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以及一个少年低沉地报出准确数据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了看,注意到那些发条妖精不时转动的镜头。
舰队正在缓缓进入云层之下,前前后后的数十条船正在一致地调整航向,霞月所在的船是第二批进入云海下方的。
他只感到一阵并不明显的晃动,然后身旁那个水手便忍不住惊喜地开口道:“我们进入元素层了,这比想象之中还要顺利一些,接下来只要找到云下通道,说不定我们真能离开这个地方。”
霞月回头看去,他了解元素层,但并不了解如何在空海之上航行,也不了解风船之上的事情。
只是看着那水手脸上的神色,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很顺利么?”
“那当然,”那水手脸上止不住的骄傲,仿佛让他们进入这元素层的不是那位传船长的女儿,而是他自己一样,“不愧是马魏爵士的女儿,我们刚才避开了一层乱流带,她好像早知道那里又什么东西一样。”
霞月轻轻吸了一口气,心境好像忽然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仿佛这才默默地想起来,好像自己所谓的那个新人——同时也是他们此次行动的目标,的确在戏弄了他们每一个人之后,才来到这个地方。
对方在弗洛尔之裔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这一切,并拉起了这支舰队。
这或许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问题是,他倒不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迹,毕竟在芬里斯之时,自己曾亲眼见证过一次。
但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么?
可芬里斯已经失去了它的英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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