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尼亚斯抱着希德返回时,找到了一座干燥的山洞。
这处山洞就在“神迹”的附近,洞口被一些杂乱的杉木遮盖,只留下犬牙参互的顶部。
卡尼亚斯一手托着圣子的双腿,另一手拔出短剑,割断丛生的草木。
山洞里没有光源,深处被漆黑与混沌占据。对黑暗的恐惧早在几年前就刻在了希德的骨子里,他下意识往卡尼亚斯的方向侧了侧。
藏在草木间的魔素似乎注意到光明的来源正前往一个黑暗的地方,摇摇晃晃地飞舞起来,众星拱月般簇拥到圣子身边,为两人照亮了前路。
像一只人形小灯泡。
卡尼亚斯取出一枚牧师之石,蕴藏于石头里的圣洁气息将蛰伏在暗处的蜘蛛与蝙蝠驱出了洞穴。
在封闭的环境里烤火更加温暖。没有调味品的肉干艰涩难咽,但卡尼亚斯带了蜂蜜、黑胡椒碎、海盐与另外一些香料。他升起篝火,撒上调料的肉干立刻变得光泽而诱人。
在希德从他手里接过食物之前,他在圣子的眉骨与心房的位置轻轻点了一下。
少年不解地看他。
卡尼亚斯:“在我的家乡,这是对友好之人的礼节。”
闻言,希德的脸颊浮上若有似无的晕芒,那仿佛钟楼上倾泻下来的霞照。
接着,他朝青年笑了一下,小圣子笑起来时眼底盛满光束,宛若装着银河的金色宝石,皎洁明澈,点缀着流星的动人辉光。
山洞外栖息的云雀收拢了翅膀,好奇地往这位少年的方向探头探脑。
卡尼亚斯看他一眼,取出书来,挡住幽深的眸色。
火光映照着青年俊美的侧脸,却在石壁上先知般地投射成诡谲而荒谬的巨影。
那影子似乎与噤声之渊下的神秘种族同出一脉,却更为狰狞冷酷。
仿佛他们的王。
夜里,希德仍旧睡不着觉。
他从卡尼亚斯手里借走了那本厚皮书,在温暖的火光里翻开。
这是一本关于古代巫师的书籍。
巫师是法师的前身,可以借助工具与咒语,使用较为简单的法术。
在那时,巫师作为魔法的先导,发现了许多现在仍在使用的通用咒文与法阵,然而人们并未发现空气中的光明元素,只能以强袭魔法对抗夜中入侵的黑暗凶兽。
直至一路冒险家发现了精灵族的雪山,从冰天雪地的高原上为同胞带来了破解噩梦的光明咒术。
后来——
希德翻到下一页,发现是精灵族的语言。他没有系统地学过精灵语,只能看懂大概,这门课也不在帝国学院六个年级的课程表单里。
洞口向东。实地调查第三天的早晨,一缕晨曦穿透迷雾,照耀在希德的脸庞上。许多絮状物从雾气里飘出来,闪烁着飞雪似的银光。
他在青年转过身去收拾行囊时伸了个懒腰。
尽管连续两天没有得到充足的睡眠,但他精神仍旧不错。
卡尼亚斯在带希德离开松树时在原地留下了印记,以便去寻找艾伯特时艾伯特能够追寻到他们的踪迹。
距离那日已过去两天,印记快失效了。他正想着再回去留一个,便看见洞口站了个人影。
当事人来了。
艾伯特。
学生会长目不斜视,目光径直掠过了卡尼亚斯。
他看到希德坐在角落里,刻板地下了命令:“走。”
一个音节。语气里的不容置疑不言而喻。
任务完成,他们应该返回,而不是和一个名声恶臭的痞子呆在一块。那有损切尔特的清誉。
卡尼亚斯好似没有察觉到艾伯特眼底的轻蔑。
光明圣子垂着头,嘴巴抿得发白。青年理了理他额前的乱发,声音温和:“去吧,殿下。”
希德默了会儿,躲开他的手,开始默诵变形咒。
艾伯特蹙眉看着与希德言行亲昵的青年,金丝眼镜后面那双幽沉的眼似乎从中洞穿了什么龌龊之事。
“你收了入队礼?还回去。”他沉声喝令着,将冷淡的目光移向卡尼亚斯,“切尔特不需要与奥尔德为伍。”
希德被他打断吟唱。他听了艾伯特的话,转过脑袋,与卡尼亚斯对视。
他看了良久,极其缓慢地向青年伸出了手,掌心躺着那枚书签。
艾伯特终于舒缓了表情,语气轻快:“对,没有错,把东西还给他。顶着你的姓氏,跟一条恶名昭著的软脚虾呆在一起,希德·切尔特,你应当感到羞愧。”
卡尼亚斯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异常。
希德收回目光,心里有些失望。
莫名地,他开始无端回想起在切尔特家族所遭受的一切。神使在他身上降下无法行走的诅咒,艾伯特拿他当免费劳役使唤,凯莲娜剪碎他的第一只布偶熊,差点烧光他的头发;一旦他稍有反抗,夫人就会亲自出面加以惩戒。
一直以来,希德都被作为黑暗神的祭品来教导,只要平安活到成人去给黑暗共主当晚餐,切尔特不在意他活得怎样。
但就在卡尼亚斯要碰到书签的刹那,希德乍然收拢了手,五指轻颤。
少年仰起头来看他,金色的猫瞳里氤氲着些许水汽。
他近乎无意识地轻声嗫嚅着一句话,卡尼亚斯站得极近,才听出圣子究竟说了什么。
——可这是我的东西……
是你教我的。
卡尼亚斯稍顿。
他收回手,看到圣子额上的宝石又亮了一小下,问:“您不想和他走?”
磨磨蹭蹭。
艾伯特不耐烦地走过来,鼻尖却撞到一张透明的光膜,金丝眼镜差点从他鼻梁上掉下来。
光华如缎,顺着四面八方的咒文扩散开去,逼得他后却几步。
这是希德昨晚在洞穴设下的泡沫光甲。夜晚的洞口会刮来刺骨的风,像暗夜怪兽的眼睛,看得他心里瘆。
他又不敢朝里坐着,那样他的余光会瞥到卡尼亚斯睡着的脸,会看不进去书。
但艾伯特不知道。他以为是希德专门针对自己的陷阱,眉间的皱纹愈发加深了。
“你敢违抗我?”
他的语调透露着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他尊贵的父亲变成了乞丐。
作为切尔特家的棋子,竟然违抗主人,这简直就是在造反。
希德扬起了脸,盯着艾伯特,沉默不语,光元素汇聚到他的掌下。
法纹未及成形,卡尼亚斯捏住了他的手腕。
青年迈开修长的双腿,走到学生会长跟前。
艾伯特身材颀长,是四年级里拔尖的高个子,但卡尼亚斯与他不相上下。
艾伯特疑惑地扫了眼黑发青年。
按照平常,这个胆小鬼见到自己,应该躲得远远的。
但他再次无视了卡尼亚斯,他不和垃圾说话。
学生会长重复道:“我说,到我这里来,希德·切尔特。”
黑发青年打量着这个天之骄子,眼底含着抹没有温度的笑。
“大人是我的队友。阁下,您算什么?”
艾伯特终于正眼看向卡尼亚斯:“我是他的哥哥。”
卡尼亚斯似乎听到旧世纪的老套笑话,扯起嘴角,稍扬了一个漫不经心的讽笑:“身为兄长,把弟弟丢在路边淋雨?”
艾伯特懒得搭理一条学院的蛀虫。
他默念咒语,正准备引动魔法,却愕然发现,他居然无法聚集空气中的元素。
不能聚集魔素的法师与废物无异。
艾伯特额穴冒汗。他又尝试了几次,可是元素仍旧在从他指掌边缓缓流逝开去。他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惊恐地抬起头,接触到青年眼神的冷意,炽热的心脏被不可名状的寒意攥住。
他体会到了他妹妹与那名魔导师曾经感受到的恐惧。但他比凯莲娜的造诣更高,再加上近距离直视青年那双看不透底的暗沉沉的眼,使他得到更为强烈的不祥之感。
怪、怪物。
艾伯特的第六感莫名其妙地低喊着这个词语。
他听到背弃了他的魔法元素们依附到青年的衣角边,扯着嗓子尖声吼叫。
只有对魔法的亲和突破极限的人才会使魔素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比如他的弟弟。就算他不想承认,但那才算真真正正的天才、法神的宠儿。
所以,站在他眼前的,到底是什么怪物?
从前那个花天酒地的卡尼亚斯·奥尔德在做什么?他在韬光养晦吗?
战栗的嫉妒心攀上这位向来被众人吹捧的学生会长的脑海,他一时间鬼迷心窍,竟悄悄从身后取出一柄带着锁链的刀刃。
这是神使交给他的附魔宝器,能够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送人下地狱。
希德却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张开手掌,一团神圣的光火从艾伯特身下升起,那柄刀刃被盛大的光芒冲刷得只剩下残影,凄鸣着挣扎,在他手指上划了一刀。
暗色的血奔涌流出,艾伯特吃痛地后退。
卡尼亚斯早已察觉到艾伯特的杀意。
他眸底寒冷,抬起手指。与狼狈的艾伯特截然相反,元素无比顺从地聚拢在他的手上,快速凝结魔纹,腥红光火从指尖陨落。
下一刻,两人脚下的土地被震起无边尘雾,一道摧枯拉朽的粗大火柱从地下冲出,瞬间吞没艾伯特的身形。空气像是要烧起来,卷杂着碎石与巨大的能量疯狂推向四周,驭使焦灼的气息啃咬一切生灵,百米之外被这炙风刮到的草木竟也开始冒起了灰烟。
山洞震颤不止,碎石从空中坠下。希德下意识抱住脑袋,却发现头顶早已出现了一个精妙的力场护盾,把小石子弹得远远的。
待法术褪尽,在艾伯特消失的地方,连骨头都没有剩下,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熟悉的深绿色荧光与猪笼草的气味。
这是使用传送卷轴留下的痕迹。
通俗来说,帝国学院数一数二的天才,艾伯特·切尔特,脚底抹油,溜了。
没有开打,就认了怂。
卡尼亚斯的背影高大而冷漠,锋利如刻的指节周围,萦绕着未散尽的魔法气息。
寒风刮过,刺鼻的气味扩散开来,希德掩住了口鼻,眸子里生出讶异。
他捕捉到了卡尼亚斯的魔法轨迹。
卡尼亚斯使用的是小陨星术,一种极其难以操控的攻击魔法,纵使经验老道的高级法师,或者远在西域雪山对魔法天赋极高的精灵,施咒也要耗费不少心思。
但卡尼亚斯方才是瞬发的。运用与操控娴熟到可怕的境地,甚至艾伯特也要望洋兴叹的地步。
高效、巧妙、冰冷,不带一丝杂念,如同天生为魔法诞生的机械武器,或者说元素才是他的奴隶。
如果他没记错,艾伯特是可以代表他们高年级、乃至整个帝国学院的佼佼者。作为人类帝国的天才新秀之一,艾伯特早已名扬四海。
然而卡尼亚斯名不见经传。
联想到那名魔导师的遭遇,他心里冒出和艾伯特一样的疑惑。
所以,希德没有暗暗嘲笑艾伯特偷偷溜走。
因为太可怕了,他也想逃……
青年收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气势,戴上手套,转回了身,半敛的眼底恍如血河从中淌过。
恰巧撞见小圣子亮晶晶的目光。
希德望着他靠近,那种异样的预感愈发真实。他本能地感到心悸。
卡尼亚斯注意到少年有点异常,垂眸稍许,看见他小小打了个寒痉。
希德察觉到他眼神的停顿,把手缩进袖子里,往后挪了挪,将背贴在坚硬的岩壁上,借此得到一些安全感。
他低着头,感觉到青年已经来到他的跟前,半跪下身。他的视线无法看见青年俊美的脸庞,但空气中的热意却从他头顶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那正像是一头冰山上的雪豹,正在领地的一角逡巡徘徊,好整以暇的审视着一只无路可逃的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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