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希德回到公寓,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他有点讨厌的人。
艾伯特·切尔特,他的哥哥。
这位学生会长一直是个着装考究的人物,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一副严谨庄重的学院派打扮,甚至抹了发胶,身姿笔挺站在他公寓门前的悬铃木下。
一度让希德错以为他是要去接见什么大人物。
艾伯特·切尔特听到轮椅碾过卵石路的声音。
他说:“适应得如何?”
希德:“……”
艾伯特:“没出纰漏?”
希德:“……”
艾伯特:“继续保持。”
希德:“……”
艾伯特:“高年级的野外调查,你跟我一组。”
野外实地调查面向全校,除一年级外强制参与。
希德:“凯莲娜不去?”
艾伯特听到希德出声,回过头意外地瞥了他弟弟一眼。
学生会长方才说话时,连他尊贵的脑袋都没舍得转过来,始终面对着他眼前悬铃木上粗糙的老皮嘘寒问暖。
希德习以为常。切尔特家出来的人总犯贵族病。为了成为合格的贵族,艾伯特还是他学习的典范。
不过这个特技他始终没学到精髓,所以,有时希德很佩服艾伯特能一本正经地对着空气说话,居然能不笑场。
太厉害了,不愧是血统纯正的优秀的爵位继承人。
艾伯特仔细打量希德一会儿,似乎才想起他弟弟不是个哑巴:“凯莲娜会有二皇子陪着。”
凯莲娜就是希德名义上的双胞胎妹妹。
艾伯特和凯莲娜从小都订了婚。他妹妹凯莲娜打小是皇室的未婚妻。希德没有未婚妻,圣子必须将全身心都奉献给无上的父主。
不过,如果他不是圣子,切尔特公爵也会给他配一位娇滴滴的小未婚妻。
比他矮的那种。
萨尔帝都向北三千公里,是充满瘴气的蒂亚戈山岭,再远是失语之洋,深海下是噤声之渊的位面封印。
传闻渊薮底部逡巡着千千万万的黑暗巨兽。深渊的生还率近乎为零,连最强大的佣兵团也不会接下探索深渊的任务。
帝国学院的实践课调查在山岭外围进行。学院下发了定点传送卷轴,每人两张。传送卷轴的原料来自维拉花房里的猪笼草,细嗅还带着希德熟悉的草木香。
希德将卷轴沿线撕开,穿越空间甬道,眼前恢复光亮时,艾伯特已经站在他跟前。
猫熊跳到艾伯特的肩上,仰头望向被参天古木遮蔽的太阳。
人形时他走动不便,变形咒不会影响到他使用光系魔法。
学生们在山脚下聚集,围绕在艾伯特身边的都是四年级生,他们看到艾伯特肩上的熊,以为是学生会长新入手的宠物。
学生需要在森林围猎,割下并保存猎物的左耳,战斗系导师根据猎物种类数量做出最终评定。
艾伯特带着希德走入山岭深处。为了便于他施法,红猫熊跃进一棵五钗松。
熊用掌心蹭了蹭松针,额间的沙弗莱石闪烁着月辉的柔光,温和如匹练的光芒从中钻出,在青年周身盘旋,治愈猛兽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
一只花蝴蝶停在希德的鼻尖,远看仿佛少女遗落的饰品。希德便透过它扇动的翅膀,注意艾伯特的情况。
艾伯特拾起第五十头战利品的耳朵,手心里燃起熊熊火苗,火舌顷刻吞噬他背后的铁箭之牛,将咆哮不止的凶兽烧成灰烬。
光影舞动间,被火点燃的温度映得希德的脸庞有些热。
在冉冉升起的蓝色星火里,这只熊撑起一个小法盾,以防蝴蝶的鳞翼被飞溅出来的火星熔化了。
刚刚他背上就被溅了一下。
害得他炸了半天毛。
作为学生会长,艾伯特的实战水平是全校的天花板,对强袭魔法的操纵行云流水,饶是被某些人诟病为迂腐的学院派,但作为四年级里唯一受过魔法塔贤者亲口称赞的标杆,艾伯特根本不用他操心。
圣子殿下远远看着,心里有点小羡慕。他对牧师们的奥术轻车熟路,可对其他种类一窍不通。长老们不喜欢教他杀伤性质的魔法。
忽而一股冷雾袭来。熊耳朵一动,直起身来,望向黑不见底的瘴气深处。
蝴蝶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晃晃悠悠地飞走了。
圣子没有惋惜这段短暂的友谊,假使蝴蝶留在这里,也许会尸骨无存。
学生会长来到这里的目的决不仅仅是取得一个好成绩。
艾伯特戴上单片眼镜。这片紫水晶上篆刻着追踪纹路。
有人来了。
从他背后。
艾伯特取出一颗珠子,向身后一扔,一根麻绳从中飞射而出,捆倒了行踪鬼祟的学生,在他颈子、两腕上都打了个死结。
那人挣扎着,叫道:“是我!是班吉克斯!你可不能谋杀你的兄弟!”
班吉克斯一家也是黑暗神在帝都的信徒。两家还算是老交道。
艾伯特转了身,深邃的眼凝视狼狈的班吉克斯小少爷,他脊骨僵直,脸仿佛被冰块冻住,一言不发。
班吉克斯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了杀气,浑身瑟缩。
在紧绷而僵硬的氛围里,艾伯特终于慢悠悠地走过去,眼镜上的链条晃出叮铃当啷的响动,绳索应声而断。
“去失语海。”
班吉克斯正把断开的软绳从自己身上揭下,闻言打了个哆嗦:“你是要被送进疯人院了?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山岭之外的海域是黑暗领地,生还者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父主归位了,但出了一丁点小状况。降临在噤声之渊的神使是这么告诉我的。他有话嘱托你,让我把你领过去,好好听一听。”艾伯特扫他一眼,凉凉一笑,“你放心,神使会把你平安送回家。那位先生从来有这个能力。”
——那当然是假的。藏在松树里的希德想道。
帝都的黑暗势力已经得知黑暗神下落不明,但并不了解真相。倘若生出二心,听了此话不可能还保持镇定。
班吉克斯笑了一下,似乎想缓和气氛:“我怎么不知道?我这就去通知其他人。”
“人太多会吵到那位先生。”艾伯特表情冷淡,“他只见你一个,班吉克斯。”
班吉克斯沉默了。
希德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神色。
希德望到艾伯特状似无意地睨过来,他在松叶里匿好了,心底吟唱咒语,滚圆的眼中泛起玄妙的符文。
【请求圣灵的恩泽,赐您信仰之徒战无不胜的铠甲。】
【假托贤者萨托拉斯之名,给予你的仇敌侵略圣光的惩处。】
艾伯特背在身后的手掌亮起一点网状的光芒,化为星点消散。
希德正暗中为艾伯特施予圣灵赐福和贤者之印。
他带着抑制器,压制了施咒时的效果,如果班吉克斯从艾伯特背后偷袭,会吃到意想不到的苦头。
希德施完咒术,有点儿犯困,抱着枝条打了个哈欠。高级咒术对未成年法师损耗很大,需要消耗巨量的精神力。
艾伯特却没有再看希德的方向,仿佛彻底把他忘了。
他将班吉克斯的卷轴扣下,提起一盏巨蜥油灯,带领班吉克斯朝失语海走。阳光照不进深渊,唯有巨蜥脂肪点亮的灯火才能维持光线。
艾伯特走得很快,根本没顾得上等被他丢到脑后的熊。
小熊猫反应过来时,只瞧见两人背影。他踩住松针,跃下枝条,跟了几步,艾伯特与班吉克斯的影子已经消失。
浓雾里只剩下那盏油灯魅影似的微光,空气里散逸着动物脂肪燃烧的香气。浓雾中偶尔透出几粒星辰的影子。
希德见艾伯特没让他紧随的意图,稍停了一下,转身跳回松树,留在原地。
他不必去找艾伯特了。
艾伯特身上的祝福魔法足以支撑到完成任务返回山岭,而且他还有神使给的“那件东西”,追上去也会被视作累赘。
或者空气……之类的。
希德在切尔特家一直是隐形透明的存在,最把他当正常人看待的,还是总爱抢他东西的凯莲娜。
还未站稳,突如其来的惊雷让红猫熊炸成一个球,从树枝上软绵绵地滚到落叶盈尺的地上。
紧随而来的是轰鸣暴雨。
希德突然想起没看山岭的天气预报。
这几天恰巧是北方的雨季。过了这阵的雨季,蒂亚戈才会迎来回暖的春天。
熊已经放弃躲雨,他在倾盆大雨中瘫成一张饼。
一点又一点的魔素悄悄落下来,黏在这张充满光明气息的熊饼上,仿佛一丛夜光蘑菇。
熊看蚂蚁群顶着叶子穿过视野,伸出爪子帮它们挡掉从野花瓣尖砸下来的水。
湿淋淋的远方飘来花火、嬉笑与生日歌的声音,那些驳杂的喧嚣交织在一块儿,歌颂着同一个名字。
“凯莲娜!”
“凯莲娜!”
“凯莲娜生日快乐!”
一束火雨术在远空绽开。
今天是他双胞胎妹妹的生日,二皇子特地带着手下为她庆祝。
也是他的。
细心的维拉在希德的芥子指戒里放了胶质雨衣,但他并不想拿出来挡雨。
他吸了吸鼻子。
离开维拉、熊与托比的第一天,想他们。
如果他这时候还在帝国学院,维拉一定给他做好了蔬菜饼干。
然后他无所事事地抱着熊,坐在床上发呆。他喜欢一个人呆着。
其实生日没什么好的。每过一天,他就离死靠近了一点。
忽然间,他发现那种被雨点淋透的湿凉难受的感觉消失了。
但天还是那样暗,地上仍旧波光粼粼。
雨没有停。
小熊猫抬起脑袋来,模糊的雨色衬得男子身形高大。
他还看到,那个稍微有点儿熟悉的青年在他头顶上打了把纸伞,饶有兴趣地望着伸爪子给蚂蚁挡雨的他。
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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