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日，圆明园。
这日，年玉岚难得清醒过来，屋里点着蜡烛，窗外的天色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小满正趴在她床沿上打着盹儿。
她有些胸闷，用帕子捂住嘴轻咳了一声，还是吵醒了小满。小满见她醒来显得很是高兴，忙吩咐小宫女去端药来，又给她垫高后背让她能倚靠着坐起来。
不知自己这回又昏睡了多久，近来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怕是时日不多了。只听小满说皇上时常会来看她，可惜大部分时候她都昏睡着。
其实不清醒着也好，二哥恐难逃一死，甚至整个年家都会被牵连，她和他再见面，总有些说不出的难堪。
“主子，皇上前日下诏了，要晋封主子为皇贵妃了。”
听到小满的话，她愣了片刻，皇贵妃位同副后，一般皇后还在的时候不轻立皇贵妃，恐怕是她真的不大好了，要为她冲喜吧。
这次醒来精神却很好，仿佛像人说的死前的回光返照。
“小满，一会儿天亮了你去请皇上来一趟。”自己的时间怕是不多了，得为福慧做最后的打算。
“主子，皇上不在圆明园，四日前就回宫主持冬至大祭了，临走前还来看过主子。”小满眼里有了几分泪光。
她这才晓得原来自己昏昏沉沉间日子竟过了这么久，按规矩，她这个贵妃也应一同前往的，只是她病重，只能作罢。
“昨日主子一点药都用不进了，那些混账太医说怕是不行了，明明是胡说，主子现在看起来好多了，昨日的消息已经传过去了，皇上一定会尽快来看您的。”
她自是知道祭祀的流程有多繁琐，他还得几天才能回来吧。可眼下自己怕撑不了那么久了，她只得抓住小满的手：“小满，待我死后，你要替我照顾好福慧阿哥，以后这宫里的日子必然也不好过，是我对不住你了。”
小满流着泪不住点头又摇头：“小姐，你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一定护阿哥周全，你是对小满最好的人，哪会有对不起我？”听到小满的话，她也忍不住哭了出来，自入了宫里，她就不让小满再叫她小姐，怕被人揪住错处。可到了临头，能托付的只有这个从小陪她长大的侍女。
哭过一场，让小满拿面执镜来，小满犹豫了片刻还是拿来了。看着镜子中瘦的不成样子的女人，她不由得苦笑，终是明白了李夫人为何不愿武帝见她的病容。
不论一个女人之前有多么光彩照人，久病之后，哪还会有几分颜色在？尤其她们的夫君都是帝王，可以坐拥无数的女人，对这病容又能忍耐到何时呢？还不如只让他记得美好的样子，情分也能多延续些时日。
吩咐人抬了热水，小满伺候着她沐浴完，又为她梳头上妆，换上了那套嫩藕色龙凤衬西番花八团花样的常服，这颜色图案还是他选的。
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她觉得还不算太老，即使他回来时她已经死了，但看着这往日的打扮，也能唤起他几分往日情分吧。
外边的天色逐渐亮了起来，早膳只用了半碗粥，她就吃不下了。半躺在贵妃塌上歇着，怕自己再昏睡过去，就让小满陪她说说话。
小满说起了她们在家的时候，无论是在武昌的家还是在京城的家，都是十分快活的。回忆起从前的日子，她也不禁笑了起来，小满却停住不说话了，她顺着小满的目光看去，竟是他回来了。
小满正要扶她起身，他却快步走上来按住了她，也在贵妃榻上坐下，把她半拥在怀里握住了她的手。
他这身上还带着些尘土，应是没来得及换洗，就来看她了。
终究，他对她是有几分情谊的吧，只是和朝政相比就无足轻重了，所以她没有张口为二哥求情，因为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他这人，喜欢的时候能把你捧上天，可一旦遭了他的忌讳，势必要把你打下地狱，她的二哥年羹尧虽是狂妄混账，但也为他立下过大功啊，可现在朝堂上一片“倒年”声浪，都是在他的授意或默认下。
可为了福慧，她不能怨，只能祈求他今后多照看福慧。
“还以为见不着四爷最后一面了，白打扮了一场，可见妾身到底还是有几分福气的，这套还是爷吩咐人做的，只是妾身病太久，穿起来没以前好看了。”
“胡说，明明还和当年入雍亲王府的时候一样好看，爷还要册封你为皇贵妃，册封礼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吉服明日就能送来，你穿上肯定好看又尊贵。”
年玉岚轻轻摇了摇头：“四爷能册封妾身，妾身已经知足了，可这身子怕是等不到册封典礼，辜负了爷的好意。只是有一件事妾身放心不下，希望能得爷一个承诺。”
他沉默了良久才道：“你说吧”。
“是福慧，妾身死后请爷多关照他一些吧，就当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看在妾身为爷生的四个孩子只留住了他一个，多怜惜他些，他还那么小，额娘死了，再没您的关照，怕有些奴大欺主的会作贱他。”
说完这话，年玉岚感觉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似是忍着极大的怒气，过了好一会儿太平复下来，只听他声音有些颤抖的说：“岚儿，你终究是怨我吧？福慧是我们的孩子，还是你给我生下的，我恨不得把我们失去的三个孩子的疼爱都给他。怎么会容许别人作贱他？纵使我还是别的孩子的阿玛，可你给我生的孩子，我总是想偏疼些。”
她其实知道以他的性子，必不会让人轻贱他们的孩子，不过是她想用往日的情分，用他对她将死的伤怀，再加几个砝码。所以她像在雍亲王府时的那般时称他四爷，他会唤自己的闺名。
他们也曾有过甜蜜的过往，可却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她太累了，只想好好歇息一会儿，意识也越来越模糊，耳边传来他急切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似乎飘荡在空中，像没有根的浮萍。看着床榻上的自己在他怀里停止了呼吸，殿里伺候的人和太医们跪了一地，低声哀泣。
她确实已经死了，奇怪的是她的魂魄并没有被传说中的黑白无常勾走，而是可以随着意念飘荡。
看到自己的葬礼在圆明园举行，皇贵妃丧仪，可谓极尽哀荣，谥号为敦肃皇贵妃。
可这些死后的哀荣都不重要，她担心的只有福慧。自她病重，就没有再见过自己的儿子，怕过了病气给他，毕竟那是她唯一的孩子了。不知道福慧现在过的如何，四爷会把福慧放在阿哥所还是交给后妃抚养？
想起之前小满说过自她病重后，福慧就和四爷一起住在九洲清晏殿，到了那儿，果然看到了福慧的身影，福慧正被他抱在怀里，好像正在哭。
只听福慧抽噎着说：“阿玛，额娘死了对不对？被装在那个大木盒子里，再也不会回来看福慧了对不对？”
“你额娘是太累了，所以先离开我们了。”他声音温柔的哄着福慧。
“那阿玛也会离开福慧吗？以前福慧想来找阿玛玩，额娘都说阿玛处理朝政已经很累了，不让福慧去找阿玛，说阿玛有空就会来看我们的。”
“你额娘她，她就是太懂事了，在王府的时候我们还能说说贴心话，登基后朝政忙的不可开交，也少了对她的关心，只想着等局势稳定下来再多陪陪你们母子，况且有最好的太医和药，她还那么年轻，怎么会先我而去？”
福慧只觉得阿玛和往常很不一样，还有水珠落在他头上，难道阿玛哭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到阿玛说：“阿玛答应了你额娘，要看着福慧长大，不会离开你的。”
“那阿玛会把我交给别的娘娘养吗？福慧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别人照顾了。”
“福慧别怕，阿玛知道你不想被交给其他娘娘，以后你就跟着阿玛一起住好不好？”他用自己的额头抵着福慧的额头说着，就像福慧还是个小婴孩的时候，他常用这种方式表示对孩子的亲昵。
福慧的脸上这露出几分高兴：“好，那以后福慧跟着阿玛。”
年玉岚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心里有了几分宽慰，她没想到他居然会亲自抚养福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宫里，才是天底下最势利的地方，奴大欺主的事并不鲜见，所以她撑着一口气想多活一天，再多活一天，只要她还有口气在，福慧就还有一个贵妃额娘。
小满虽是个忠心的，可她毕竟是个奴才，这宫里随便一个主子都能踩死她。她当初只能希望皇上找个宽厚的后妃抚养福慧，可这后宫又有谁能真心对福慧？现如今，福慧由他亲自抚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就这样看着福慧一天天长大，小满照顾着福慧的日常生活，他亲自教导福慧读书写字，待福慧比她想象中更好，给阿哥们的赏赐，福慧每次得到的都是上乘，宫里的奴才看福慧被重视，自然没人敢轻慢他。
像个孤魂野鬼一样飘荡着，其实很痛苦，因为没有归处也无法与人交流，可是看到他们父子二人，那些痛苦也都不算什么。
看他为了给福慧起名犹豫不定，觉得诚亲王允祉的世子弘晟的名字极好，就想把这个名字给福慧，后觉得夺别人名字不太好，又还给了人家，他这个人有时候是有些像小孩子。
康熙皇帝的孙辈起名大都以“弘”字为首字，她有孕的时候四爷曾颇费心思的给孩子们起名，可涵义较好的字几乎都被四爷几十个子侄们用光了，四爷索性以“福”字开头为她生的孩子命名，希望他们的孩子福泽深厚，受祖先的庇佑。
当初对外只说是小名，待四爷登基后才对外说是大名，可她去了后，就有人传言四爷不喜她生的孩子，所以连起名都不给用“弘”字，四爷这才又折腾起来给福慧起名。
她根本不会信这些传言，因为她知道四爷有多么喜欢福慧，还给福慧起了乳名“六十”，因福慧是出生在康熙六十年，既有纪念也寄托着四爷希望这个孩子至少可以活过一甲子的愿望。
她满心以为这个孩子可以平安顺遂，可福慧却突然病了，她已经失去了三个孩子，为什么上天还不放过福慧？看着他为福慧的病焦急，看着福慧被病折磨，一天天失去了生机，就像她当初一样。
无论是宫里的太医还是民间的圣手，都没能让福慧好起来，他甚至还派人去朝鲜，希望能有方法医治福慧，为此还免了朝鲜的贡赋，可朝鲜那帮混账却拿熟参当生参欺瞒，不仅没有对福慧的病起作用，还加重了福慧的病情。
雍正六年重阳节那天，福慧已经快不行了，嘴里还无意识的喊着额娘和阿玛，她只能看着福慧受苦，却不能替他承受。
几个太医还在研讨着方子，还有道士在殿外做法，他也是想尽了一切的法子了吧。
看到福慧的眼睛缓缓睁开，他惊喜的唤着福慧的名字，只听福慧喃喃道：“阿玛，我看到额娘了，福慧要去找额娘了”，然后就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抱着福慧的遗体失态痛哭，全无一个帝王的仪态。
唯一幸运的是，她看到了福慧的魂魄，福慧也认得她。
那小人兴奋的道：“额娘，福慧刚才没有看错，就是额娘，额娘和阿玛的画里一样美。”她想把福慧抱在怀里，可他们母子都是魂魄而已，无法触摸到对方。福慧虚岁已经八岁了，个子也居然快到了她的肩膀，只是瘦的厉害。
她太久没有说话过了，努力张了张嘴，一遍遍念叨着：“福慧，我的福慧。”
小人看着她说：“额娘别难过，原来额娘一直都这么陪着福慧吗？难怪我一直感觉额娘就在我身边。”
她近乎贪婪的看着眼前的孩子：“是啊，额娘舍不得福慧，所以一直这样陪着你。”
小人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又皱着小眉头说：“可是福慧现在要走了，额娘也快去转世投胎吧。”
她想拉住福慧，可是她做不到，做孤魂野鬼太痛苦了，她不想福慧和她一样。
“额娘就再看你一眼，都说到了那里要喝孟婆汤，额娘不想忘了我的福慧。”
福慧的魂魄逐渐离她远去，只留下他的声音：“额娘，你放心去投胎转世吧，我们还会再相见的。”
冥冥之中，她觉得福慧说的是真的，他们母子还会再相见的。
失去了牵挂，年玉岚的魂魄也归于了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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