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选官子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

小说:剑来 作者:烽火戏诸侯
    南苑国京城名大梁陈平安对京师风貌可谓了如指掌就挑了一个生意兴隆的夜宵馆子吃烤鱼。

    京郊有条青芹河里边的青鱼极为肥美烤鱼搭配大梁的莲花白是一绝因为价廉物美达官显贵和贩夫走卒都好这一口不过陈平安一下筷子就知道是这条青鱼是那种从别地河塘运到青芹河泡几天澡的“过户鱼”只是也没说什么瞥了眼如今的年轻掌柜相貌跟当年掌柜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概是老掌柜年纪大了就把馆子和手艺都传给了儿子烤鱼的秘制辣油和佐料配菜都是一样的唯独少了一份滋味叫厚道。当然也有可能馆子是小本经营如今的青芹河鱼已经是一道专属大梁城有钱人的河鲜美食了那么如今路边这间小馆子多出的一味佐料就叫生计。

    先前是陈平安带路找到的小馆子一张靠墙的空桌子两条长凳刘羡阳先落座霸占了一条坐在长凳中央伸手拍桌问有无酒水。

    顾璨当时就站在桌边陈平安示意他坐里边顾璨坐下后伸手将长凳靠近陈平安一端往外挪了挪等到陈平安挪步准备落座的时候顾璨再将长凳放正。

    以前坐在乡野田垄上孩子的脑袋约莫与少年的肩头齐平如今却是并肩而坐了。

    陈平安端碗抿了一口酒所幸土酿的莲花白还是原来滋味问道:“顾璨白帝城那边有没有收藏有望气一脉的灵书秘籍?”

    顾璨说道:“有而且数量很多师父对望气一脉延伸出来的一系列旁门术法道脉显然早就极为上心。从浩然九洲所有收集、搜刮而来的道书白帝城设有专门的刻书局自家就有一整套每十年翻新一次的目录、版本书籍分出断代、通史和方志三大类别书籍数量众多堪比一个小国的秘书省藏书数量了。韩俏色、柳赤诚这样的祖师堂成员都有一份方便他们这些大修士按照自己的修行方向来挑选相关道书我刚进入白帝城那会儿虽然是城主亲传弟子但按照白帝城的规矩不是上五境就没办法进入祖师堂我当时就跟韩俏色讨要了一串钥匙方便去她书楼那边随时看书曾经仔细翻过目录私底下做过些不合规矩的摘抄记得专门讲解各国钦天监历史渊源和望气术修行路数的书籍就有两千三百多本。”

    陈平安感叹道:“云海之上又有书海。”

    谁都知道中土神洲有座位于彩云间的白帝城但其实关于白帝城的内幕祖师堂成员具体有哪些内部机构是如何设置的道脉之间的关系外界所知甚少。

    每每说及那彩云缭绕的一片孤城山上练气士总是点到即止除了一杆大纛写奉饶天下先三千年来屹立不倒这就意味着始终无人能够在棋盘上赢过郑居中。不是好奇韩俏色立誓要学成十二种大道术法如今是否学全就是柳道醇的那座琉璃阁又添砖加瓦了外出游历又与哪位山巅修士不对路了惹了祸就往白帝城一躲躲不过就换上那身扎眼的粉色道袍与人自报名号。不然就是讨论作为郑居中开山大弟子的剑仙傅噤腰悬一枚道祖手植葫芦藤结成的养剑葫此人的剑术多久能够达到剑术裴旻的高度此生能否追上那个左右。

    刘羡阳夹了一大筷子鱼肉嚼着笑道:“答非所问你们是不是跑题了。”

    今夜闲聊三人都是用家乡方言。

    明知道顾璨是想要借机与陈平安多聊几句白帝城的风土人情刘羡阳偏要拆台。按照当年小鼻涕虫的说法刘羡阳这个人就是嘴贱让他说不沾荤、不带点屎尿屁的正经话刘羡阳就不会聊天。

    顾璨说道:“我跻身玉璞境之后有资格拥有一座书楼花了点功夫校检和整理一番得出了一个结论撇开各种数目繁多的版本再刨开那些方志类的介绍文字单取一本阐述望气术脉络学问的精校本前提是每本之间重复内容不超过两成这样的道书白帝城大概有六十二本。”

    刘羡阳啧啧道:“咬文嚼字如此字斟句酌顾璨你现在很有精通训诂的朴学宗师风范啊要我看你来当个专门讲习小学的书院君子绰绰有余。听说你有个绰号狂徒?读书人狂一点好以前在醇儒陈氏书院里边有个讲习先生专门注解陆掌教的内外篇第一次给我们授业老夫子就说天底下只有一个半的人真正了解内外篇的精髓所在。”

    陈平安没好气道:“能不能喝你的酒我在跟顾璨聊正事。”

    刘羡阳笑眯眯道:“你们俩要是能猜出这一个半是谁我就乖乖闭嘴。”

    顾璨说道:“一个是陆沉自己半个是那老夫子?”

    陈平安摇摇头。

    顾璨瞬间了然。

    想必答案肯定更狂妄撰写内外篇的陆沉自己都才算半个开课讲学的老夫子反而是那“一个”。

    刘羡阳哈哈笑道:“顾璨我早就说了要是比脑子灵光的程度咱们俩加在一起都不如陈平安这个闷葫芦。”

    顾璨说道:“你当年哪次这么说我反驳了?我跟你吵的内容只是我们两个谁更灵光。”

    “你们继续聊我识趣喝酒吃肉不碍你们俩的眼就是了。”

    刘羡阳端起白碗晃了晃酒水荡漾起涟漪下筷夹起一块烤鱼肉“此时此景不得吟诗一首?谁来?”

    顾璨翻了个白眼刘羡阳你大爷的。

    陈平安笑道:“昏昏思故乡青鱼上箸时。小碗莲花白醺醺驱万愁。”

    刘羡阳咦了一声“从哪里抄来的?”

    陈平安微笑道:“诗名《月夜剑过大梁城携友吃鱼饮酒即兴而作》。”

    刘羡阳问道:“真是你胡诌的?借我一用?”

    陈平安笑道:“凭君自取。”

    顾璨说道:“这六十几本书我已经带在身上了这次赶来福地这边就是想要送给你们落魄山算是补上建立宗门的贺礼。”

    刘羡阳问道:“落魄山不还有下宗你就不一并补上?”

    顾璨斜眼道:“关你屁事你补了?你刘羡阳要是给落魄山送过贺礼一颗铜钱都算我就敢马上起身去馆子门口的巷子里脱裤子当街拉屎而且每路过一人我就自报名号一次。”

    刘羡阳揉着下巴。

    他们家乡那边有个说法叫“有顾心”与外界书面语所谓的踌躇不前很不一样说一个人很顾着亲近人比如很把家所以当老人说谁有顾心是个货真价实的褒义词。在这一点从小就心大到没边的刘羡阳确实远远比不上泥瓶巷的小鼻涕虫。要论乡土情结少年时就想要去外边和远方的刘羡阳就更比不了恋家的陈平安了。

    陈平安笑问道:“你和朱敛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

    顾璨先看了眼陈平安的脸色这才轻轻点头:“一些个想法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朱先生是顺水推舟。”

    原来当年顾璨带着马笃宜和曾掖一起返乡在顾璨离家去往白帝城之前朱敛按照自家公子的吩咐到了龙州的州城顾家将一只炭笼物归原主。朱敛将那只炭笼交给顾璨后笑着说了一句聪明人之间都能听懂的话大致意思是他朱敛其实很乐意下山但是落魄山那边家中琐碎事务多就耽搁了。

    顾璨闻弦知雅意在朱敛离开州城返山顾璨动身去往白帝城、乘坐仙家渡船途中他很快就与朱敛有了一种极为隐蔽的书信往来反正落魄山的那座简陋剑房就一直是朱敛亲手管着的。朱敛也是凭借密信内容才知道原来顾璨除了书简湖甚至早就开始往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那边偷偷掺沙子了因为当年顾璨手头筹码有限加上做事比较谨慎安插的那些间谍棋子暂时都无法真正接触到两个势力的机密内幕等到顾璨成为白帝城郑居中的亲传弟子有此身份接下来顾璨对那两个势力的渗透很快就跨上了一个大台阶效果显著比如其中一颗被顾璨招徕的棋子是一头姿容妍媚的中五境女子鬼物顾璨送给她一部水法秘籍和数件足够支撑她一路修行到金丹境的珍稀灵器她后来就与掌管正阳山谍报的水龙峰某位年轻剑仙偶遇被后者金屋藏娇在一处正阳山藩属门派里边类似侍妾身份。

    此后她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什么都不用做。

    因为顾璨与她约定了一桩一锤子买卖并且约定至少不用她卖命至于什么时候需要她做某件事耐心等他的消息就是了可能是十年后也可能是一百年甚至她这辈子兴许都等不到那封密信了。其实顾璨当时承诺她按约行事不会丢掉性命的时候她是将信将疑的气态温和的儒衫青年就笑着与她说了两句话。

    姑娘你不要占了便宜还卖乖我送给出手的东西按照以前书简湖的行情都可以买你两条命了。

    既然价格公道何必非要捅破一层窗户纸闹个你我双方都难堪姑娘你连自欺欺人都不会么。

    又例如还有一颗在清风城落地生根、再开枝散叶的棋子就是昔年书简湖南部群山中一位占山为王的山泽野修是个金丹地仙当年与那个将顾璨带在身边一起游历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双方有过一场冲突差点闹到生死相向的地步。顾璨到了白帝城很快就给此人送去一份报酬是顾璨从师姑韩俏色那边帮那位地仙野修精心筛选出来两部位列白帝城“中上”品相的道书准确说来是一部于地仙当下修行而言、可谓雪中送炭的珍贵道书因为顾璨在那封密信上跟对方做了一个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赌注”另外一部锦上添花的秘籍送到了手上可以看可以不看看了之后可以修行也可以不修行唯有修行此书记载的道法才被顾璨视为自动履行赌约等到那位金丹瓶颈地仙将来跻身了元婴境那么一条命就是他顾璨的了。

    好处早就给了且都是无需立誓、也无白纸黑字的君之约定那么如果你们这都不守约定觉得我顾璨好说话那就拭目以待。

    后来朱敛下山一趟化名“颜放”在清风城内开了间脂粉铺子就曾与两位顾璨的谍子接上头。

    帮助朱敛成功偷窃狐国一事占了不少先手优势。

    陈平安看着欲言又止的顾璨笑着摇头道:“没什么当家三年狗都嫌管东管西不讨喜。我是当惯了甩手掌柜的人你跟朱敛的眉来眼去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好了。”

    顾璨没解释什么也不分辨什么就只是闷了一口酒。

    陈平安说道:“等我这个甩手掌柜返回家乡才发现福地竟然已经同时提升两个品秩后来就想到了一场观道机缘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瞧见这方天地间孕育出第一位本土剑修的演道过程用上了类似‘天眼通’的手段。”

    刘羡阳和顾璨几乎笑问一句“结果?”“但是?”

    陈平安笑道:“结果就有了个但是但是被外人观道一场我竹篮打水一场空。要我去碰运气这种事确实……一言难尽。”

    刘羡阳哈哈大笑“果然还是老样子。”

    顾璨在桌底下踹了刘羡阳小腿一脚吃疼的刘羡阳瞪眼道:“悠着点可别踹中大爷的裤裆马上就是要摆酒入洞房的人了可不能让你们嫂子守活寡啊。”

    顾璨说道:“那就少说几句风凉话。”

    刘羡阳怒道:“怎么就是风凉话了咱们仨哪个是含着金汤匙投胎的好出身哥要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出生的崽儿说话不中听那才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跟你们认识的时候一身绝学讨生活的十八般武艺哪一样不是大爷我开窍早脑子灵光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从旁人那边一看就会的自家本事。”

    陈平安只得拉架打圆场习惯就好。

    顾璨想了想端起酒碗“那就走一个。”

    刘羡阳伸手按住酒碗还不乐意了“走什么走你刚才犹豫了心这么不诚我伤透了心。”

    顾璨开始破口大骂都是小镇家乡某座无形“祖师堂”的绝学骂街都不带重样的祖宗十八代谁都别想跑。

    陈平安也不劝阻笑着看热闹。刘羡阳想要还嘴哪里是顾璨的对手毕竟曾经小镇街坊年轻人和孩子里边公认泥瓶巷那个寡妇家的小鼻涕虫“天资”最好吵架最凶年纪最小骂街却常有新鲜花样以至于连杏花巷的马婆婆都吃过亏一大早门口那边经常有一泡屎她家房门和院墙外边全是恶心人的泛黄鼻涕老妇人也想将那个挨千刀的泥瓶巷小崽子抓个现行但是次次故意关了灯守夜竟然次次都熬不过那个鬼精鬼精的小王八蛋。到后来老妇人实在是折腾不过那个擅长谋而后动的小鼻涕虫某次去铁锁井汲水的时候拗着性子与那个狐媚子寡妇难得说几句好话寡妇一回泥瓶巷心情大好就跟过年似的她就说了这茬家里的小鼻涕虫只是默默听着在那之后杏花巷才不至于那么腌臜不堪老妇人对此无可奈何都不敢公开碎嘴了只敢在私底下骂一句寡妇家里出孽障真是上辈子造孽啊等着吧迟早人不收天收……

    一场骂架胜负悬殊结果到最后刘羡阳还是满脸郁闷喝了一碗酒不喝酒讨顿骂早干嘛去了。

    刘羡阳突然说道:“陈平安你怎么回事就这么不念着自家兄弟?咱俩都是剑修吧碰运气这种事你不擅长我擅长吧?”

    顾璨差点就要开骂只是忍住了。龙泉剑宗是造了多大的孽才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新任宗主。

    陈平安说道:“早就想过这件事但是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我愿意你刘宗主肯但是龙泉剑宗那边呢?对方愿意欠落魄山这种人情?

    一个不小心我都怕喝不上你的喜酒就更别提给你刘大爷当伴郎了。

    刘羡阳叹了口气“这个理由还是比较正当的那这件事就算一笔揭过了以后再说。”

    陈平安举起酒碗“难得聚在一起我们都喝一个。”

    各自饮酒刘羡阳抹了把嘴放下空碗笑呵呵道:“我们都不喜欢听别人讲道理听了些道理自己又做不到就像大冬天跟人借取一只炭笼捂热驱寒片刻就得归还一下子觉得这个冬天更冷了所以有不如无。”

    顾璨说道:“更像是天寒地冻时节有人衣衫单薄走在路上眼见着路上人手一只暖乎乎的竹编炭笼就只是他们的道理可以让他们把日子过得好。”

    陈平安嚼着鱼肉抿了一口酒水笑道:“那就不要好为人师自己先把日子过好。滋味有无材不材间总归是各行其是花结个果。”

    刘羡阳惊讶道:“这是什么酒话才开喝就醉了么。”

    顾璨说道:“喝酒靠嘴你少说几句喝酒就喝酒别当一把尿壶。”

    刘羡阳无奈道:“陈平安你不管管他?你不管管满嘴喷粪的小鼻涕虫我可就要管管你了啊!”

    陈平安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顾璨头上“吵架吵赢就是输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啊喝你的酒。”

    明明动手打人的是陈平安顾璨看着的却是刘羡阳刘羡阳差点喝酒喝出辛酸泪来说道:“哥几个就都别闲着了一桌三人都是宗主呢。”

    确实谁能想到曾经在家乡那边抱团取暖的一座小山头今夜同桌饮酒竟然很快就是浩然天下的三位宗主了。

    顾璨看了眼刘羡阳自顾自闷了一碗酒再给自己倒满一碗还是一口闷等到顾璨还想喝第三碗刘羡阳就有点慌了这莲花白不是什么烈酒可也经不起顾璨这么个喝法就用眼神示意陈平安小鼻涕虫就你能管让这家伙喝酒别这么豪迈。陈平安却摇摇头示意别管。刘羡阳看了眼喝光第三碗酒的顾璨再望向陈平安眼神询问顾璨是吃错药了?陈平安笑了笑知道缘由却没有说什么。

    曾经家乡刘羡阳和顾璨各有各的相依为命顾璨是被娘亲拉扯大的刘羡阳却是从他记事起家里就只有爷爷了。

    刘羡阳的爷爷是出了名的酒鬼嗜酒如命几乎每天都要去那几个酒铺喝几两散酒站着喝完扯过闲天再回家。

    未必次次都能掏钱买得起就只好蹭酒喝讨酒喝犯了酒瘾就跟人厚着脸皮求着给几口酒喝远近闻名因此闹出过很多的笑话。就连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都听说过刘老酒鬼的事迹所以刘羡阳就没有上过学从来不曾念过一天的学塾很小就开始下地干活了少年时频繁的打架斗殴几乎都是因为同龄人或是青壮汉子拿他爷爷说事。后来认识了泥瓶巷的陈平安再认识了陈平安身边的跟屁虫有次顾璨又被刘羡阳逗得急眼了就开始数落起刘老酒鬼的丰功伟业……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对小鼻涕虫发火顾璨事后很委屈蹲在田垄那边嚎啕大哭等到一只手放在自己脑袋上哭得也累了的小鼻涕虫就抽泣着询问刘羡阳说话那么难听我就说不得了?陈平安当时只是说了一句话你好好想想刘羡阳有说过你娘亲一次吗?

    孩子沉默下来只是抽着鼻子身边的草鞋少年就伸手帮孩子擦去眼泪和鼻涕。

    最后干瘦少年背着孩子一起回家走在田垄上夕阳里高大少年竟然没有走远咧嘴笑着举起手中一根狗尾巴草晃了晃上边串着刚刚抓来的溪鱼。

    这类事刘羡阳好像天生就是忘性大的人他是从来不记仇的不过心。

    但是从小就记性很好、且从来不肯认错、更不喜欢说对不住的顾璨肯定还记得。

    此刻酒桌上刘羡阳又开始吹嘘“凭咱们几个的资质我当然排第一顾璨第二陈平安你就垫底好了我们别说再过一千年只要再给我们三五百年的修道岁月那还了得?!别说我们浩然天下其余所有天下的练气士听到和见到我们仨当然主要是我刘羡阳的大名了都得好好掂量掂量还敢不敢招惹我们中的一个说到这里就又主要就是顾璨了。”

    陈平安听到这里说道:“可以开骂了我肯定不拦着。”

    顾璨笑了笑“难得说几句实在话。”

    各自举起酒碗轻轻磕碰两下。

    曾几何时末代隐官独守城头半人半鬼能不能活着返乡都是两说。

    刘羡阳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归乡书剑两无成籍籍无名因为刚好过了四十岁当年连宝瓶洲的年轻十人都没登榜。

    顾璨进了白帝城如入深海就此杳无音信。

    “我刘羡阳的剑术陈平安的拳法顾璨……你就有什么道术就学什么什么好了今天喝过酒咱们继续努力各自好好修行到时候跟谁打架都不怂!问拳问剑或问道好像都是太单调既然如此要问就一起问了!”

    这类有关未来是如何、将来会怎样的“大言”昔年顾璨年纪太小想不到陈平安不习惯说只有刘羡阳想说肯说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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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晋、松籁两国接壤边境处的秋气湖湖心有岛屿岛上有一座道观名为大木观。

    道观门口悬一副木质楹联是那内容极长的龙门对字迹是观主从一幅岁月并不如何悠久的字帖亲笔摹拓而来木刻籀文极有功力这还是刻工为之属于第二场失真若是得见字帖真迹想必气息更古。

    坐井观天小日月分外明。剑光纵横目中无人了却君王事夜观北斗星人间几多三不朽。丹扉啄啄来观中巨木参禅且参天。谁是路上同行?

    秋水意气高白骨乱蓬蒿。饮马渡河路上辟易曹官赠灵书共读南华篇唯吾证道得长生。红尘滚滚去匣内青蛇问真又问玄。我乃陆地神仙!

    登岛访客若是站在道观门口如果没点古文训诂的本事瞧见这幅龙门对估计连字都认不全。

    大木观的观主宫花道号“青词”兼任此湖水君宫花是一位容貌绝美的女冠年约三十背一把古剑剑鞘裹缠金丝鞘内藏有名剑“横秋”。

    据说前生曾是一位武学宗师死后一点灵光不散成为英灵她取回昔年佩剑仗剑横行天地间最终在此巨湖停步筑造大木观自封湖君。但是英灵鬼物成为一方神灵成神之日就是所占道场山头的那个“成道日”了就像练气士跻身仙人境能够重塑根骨、容貌身姿宛如一场“洗心革面”。

    登岛的客人被她这位地主分出了三六九等就像此刻能够受邀在落花院内喝茶的连同观主自己总共就只有七位。

    六位外人分别是湖山派掌门高君位列天下大岳的五尊山君他们各有化名或道号。

    高君头戴一顶仿制银色莲花冠的道冠穿杏黄道袍脚踩一双符箓缥缈、纹路繁密的青云履。

    她是最后一位跨过门槛的议事者方才高君在屋外掐自家一脉秘传剑诀再打了个道门稽首“见过宫湖君和诸位道友。”

    见到这位在此方天地可谓一枝独秀的仙君屋内几位都难免想到当年那个竟能返老还童、御剑而行的俞真意。

    自己先成为元婴境再为湖山派栽培出一位金丹境。

    俞真意的一派掌门当到这个份上也算功德无量了。

    高君对这五尊奉天承运的山君神灵都不陌生因为多年之前相互间就都打过照面了。

    秋气湖君水神娘娘宫花同样身穿道袍不过外罩一件传说中的兜率法衣轻若鸿毛据说真实重量不过半铢稍稍外泻些许灵气屋内便是宝光流转熠熠生辉故而根本无需灯烛、宝珠照亮。

    屋内一位中年男子容貌的山君气态儒雅率先开口笑道:“高掌门时隔多年又见面了。”

    他习惯性攥着一块碧玉牌雕刻有仙人乘槎献寿图最早铭文是“再来花甲”。后来被荣升山君的男子又补刻了几个字。

    他就是如今的中岳之主山名气魄极大就叫江山山外有一条大江横过。

    化名郑凤洲。

    先前在这座似孤悬云海作岛屿的中岳之巅终于被御风至此的高君发现了一处仙人古迹找到了人间第一位山上的同道中人。

    只是当时的湖山派掌门尚未真正理解何为“神”“仙”之别。

    双方见面尽可能多聊了几句当然高君与他当时戒心都很重都不敢言说太多的自家修行事。

    一位头戴高冠、手捧拂尘的老者眯眼笑道:“看得出来这才几年没见而已高仙君道力又涨可喜可贺。”

    这些个只会窃取天机、疯狂汲取天地灵气的人间练气士若能占据风水宝地修行登高真是事半功倍。

    高君坐在一张属于自己位置的蒲团上边“座位”就位于身为东道主的秋气湖君身边显然是要比大五岳山君高出一筹的。

    这是秋气湖对这位传说中陆地神仙的一种无言礼敬。

    道高者德崇位高。

    与高君开口道贺的是如今的北岳山君世人皆不知其名姓只知自号“玉牒上人”。

    高君曾在山下正值酷暑时节山上却是积雪皑皑的北岳地界遇到了这位倒骑白鹿、手捧拂尘的山中羽客当时他自称是本地山神哪怕他明知高君是一位“已经得道”的山上练气士言语口气依旧很大依旧将她视为下国人白鹿羽客俨然以上界神人自居。

    一位年轻文士的白袍青年眼神痴迷嗓音温柔道:“高姑娘山外都说一别三日如隔三秋过去这么多年了甚是想念。”

    打探清楚了这位湖山派当代掌门至今尚无婚配既然如此缘分那么她的未来道侣就没谁可以跟自己争抢了。

    原来在群峰高耸、气势凛然的西岳地界高君遇到了一位满身道气的年轻文士似神若仙自称宋怀抱前身是南苑国境内一个籍籍无名的寒士。此君在自家山中赤黄两色云堆里建造出一座富丽堂皇的仙阙道场名为纷纭境界。一众“天曹”佐官胥吏跻身仙班的宫女仙官还有数不胜数的门房侍女皆非活人而是山鬼水仙或是山野精怪炼形而成。

    显而易见西岳是人间第一个有意招兵买马的山头宋怀抱早早就自家山岳地界的所有“非人者”给一网打尽了。

    若是只论山头势力的成员多寡好像其实还是这座西岳山君府拔得头筹一骑绝尘已经将一众山水同僚远远抛在身后。

    南岳山君是一个神色木讷的“稚童”名叫怀复。

    最为装束古怪头上簪花身穿麻衣脚穿草鞋好个乱插蓬蒿箭满腰。

    高君出去游历一番如今道行精进不少才看出这位南岳山君的大道根脚是一位气象醇正的山泽神异出身。

    其实高君内心深处相对最为敬重的屋内客人还是有意与其他山君拉开距离的一位正是那尊始终闭目不言的东岳山神。

    他也是唯一一位鬼物出身的大岳山君。

    当年在那位于东海之滨的巨岳山脚处尚未登山的高君就曾亲眼目睹一条兴风作浪的深潭作祟毒龙拖动着长达百丈的庞然身躯蜿蜒登山却被一位坐镇山岳的神灵现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持一方鸟篆印文的法印将其打落回龙潭口含天宪降下一道法旨罚它在深潭中潜灵修真三百载才能重见天日。

    至于在这些雄山大岳之外在那暂时无名的崇山峻岭与湖泽江河之间高君见到了一个又一个的神异古怪天材地宝古木仙卉渐次生发道气弥漫聚散不定机缘四起山水气运开始流转人间王朝京城有龙气盘桓那些风水宝地逐渐出现了适宜练气士开辟金玉道场、仙府洞天的雏形。

    整个崭新人间显得生机勃勃。

    皆是俞祖师所谓“等到一场天降甘露的异象”莲藕福地跻身上等福地之后的诸多应运而生、种种大道阴阳孕育、显化而起。

    今夜这座落花院水君宫花是东道主五位山君贵客中岳郑凤洲东岳赵巨然北岳玉牒上人西岳宋怀抱南岳怀复。

    高君接过身边女子湖君递过来的一杯热茶道了一声谢双手托杯开门见山道:“我已经去过天外一趟了才回来没多久。”

    高君才开了个头宋怀抱便立即微笑附和道:“感觉如何是不是真如书上所说坐井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他早就看不顺眼大木观门口的那副楹联了故弄玄虚大言不惭一看就是那位贵公子的字迹可把他给恶心坏了。

    当时宋怀抱站在门口就忍不住连连翻白眼差点就要掉头离去。

    如果不是想着那位当初一见倾心的高姑娘他可不乐意走入道观。

    高君神色淡然道:“天外有天那边如我这般的练气士只是被说成是金丹境刚刚步入地仙的门槛有很多。”

    “少年”怀复神色晦暗沉声道:“按照敬仰楼的秘密记载好像以前隔三岔五就总有那边的所谓‘谪仙人’跑来我们这边横行无忌随心所欲不是乱国把天下搅和得鸡犬不宁就是喜欢在江湖上滥杀无辜。只说最近一次可以确定谪仙人身份的就有春潮宫周肥和鸟瞰峰陆舫在内的一拨人有些死在了南苑国京城有些没死登上城头离开了。相信高掌门的湖山派密库档案这些关于上界仙班的志怪秘闻只会记录更多。”

    此话一出一时间主宾无语屋内皆似坐忘。

    郑凤洲终于打破沉默“请教高掌门在天外那边境界最高的练气士道法是怎么个高法?我们这边有无参照?”

    高君苦笑道:“道行实在太高根本无法估算。”

    在那宝瓶洲北岳的披云山高君曾经与魏山君有过一个冒昧请求能否与一位与师尊当年境界相当的元婴境来一场问道斗法。

    但是魏檗当时只是笑着摇头婉拒了高君只说府上库藏道书可以多看几本打打杀杀就不必了。

    既然连尚且属于地仙范畴之内的元婴境高君都没有亲身领教过对方的修为高低、杀力强弱何谈在元婴之上的那种上五境?!

    与此同时魏檗还暗示高君一句言多必失披云山与落魄山的情况高掌门回去后尽量挑选些能说的不能说的就尽量不说。

    玉牒上人一甩拂尘换手搭着重重冷哼一声“那我可就好奇了咱们这儿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高君说道:“是外边天地间的七十二福地之一旧名藕花如今改名为莲藕。”

    老者死死攥紧拂尘白玉杆一手当场捏碎手中瓷杯瞪眼厉色道:“什么?!我们这里就只是七十二福地之一?!”

    高君随手一挥道袍袖子将那那迸溅而出、快若箭矢的全部碎瓷片重新聚拢在空中复原成瓷杯轻轻飘落在地上。

    她继续说道:“福地之外外界数座天下犹有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但是洞天与福地有些不同前者多是外界某位大修士的独家道场。”

    女子湖君抿了一口茶水抬头柔声问道:“高掌门既然洞天有归属想必福地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高君点点头“属于一个叫落魄山的仙府落魄山位于浩然天下九洲之一的宝瓶洲与浩然天下地位相当的天下还有几座最新出现的崭新天下名为五彩天下据说练气士想要成功跨越天下远游必须是飞升境。”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加上两个字的后缀起步。必须是飞升境起步!

    这就意味着飞升境之上犹有境界更高一层的练气士。

    玉牒上人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他娘的飞升境又是个什么玩意儿?!是如当年某个娘们那般仗剑上冲差点能够打破天的货色?”

    女子湖君宫花面若冷霜毫不掩饰自己的神色不悦冷声提醒道:“她叫隋右边!”

    以前江湖上的女子武夫如今的各路女子山水神灵她们都愿意对隋右边发自肺腑给予一份敬意。

    玉牒上人扯了扯嘴角隋右边当初若是成功了或是如今她与眼前湖君宫花一般重新现世了那就敬她一敬……

    高君犹豫了一下说道:“隋右边如今就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她由武夫转去修道潜心修习仙家剑术隋右边是宝瓶洲山上年轻十人之一。我猜她的境界就是金丹之上的元婴境。”

    玉牒上人听闻此事一时语噎。

    宋怀抱摇头笑道:“可悲可叹可怜虽说不知道她又是如何在那边死而复生的但是我怎么都想不到曾经身为天下第一人的女子大宗师隋右边竟然也会成为谁的附庸寄人篱下难道这就是以前我们这边各国市井坊间志怪小说上边所谓的……位列仙班?她隋右边就只是换个地方领取一份天家俸禄?”

    宋怀抱自说自话“果然我是对的能够死而复生凭借一点真灵成神宛如一场大梦初醒终觉越是冷清寡淡处趣味弥长。”

    其实这次“醒来”他就很想见一见这个隋右边此刻他袖内就有个一份名单上边写着的名字有几十个皆是历朝历代的红颜祸水倾国佳人绝代尤物。而剑术卓绝的隋右边就在前三甲之列。所以此次宋怀抱参加秋气湖议事更多还是奔着遇见高君、此地湖君在内的“她们”而来。

    宋怀抱叹息道:“可惜了隋右边。”

    了字读音作了结之了。

    只恨天公不作美三千艳质埋草野。

    可喜天公又作美各朝美人聚今朝。

    只是可惜了隋右边不在他心中朝朝暮暮的佳人之列了。

    这个卿本佳人奈何作婢的隋右边既然投靠了那座落魄山那她在那落魄山可别又是道侣又是姘头和面首啊。

    一想到这个他便伸手捂住心口唉声叹息起来。

    怀复问道:“这个落魄山实力如何?在宝瓶洲和浩然天下分别属于第几流的仙府?”

    高君摇头说道:“落魄山底蕴之厚深不见底。虽然我在落魄山做客多日但是始终未能窥得全貌只说一个……不是特别在意修行的青衣小童好像就是一位元婴境的得道水蛟。但是这位一位驻颜有术的仙师在落魄山那座集灵峰祖师堂之内据说座位并不靠前地位不高不低一般吧。”

    那个青衣小童每天当真就知道找人喝酒啊。

    这让高君怎么说理去解释起来就很费劲了。

    记得对方平时走路喜欢摔着两只袖子这要是搁在自家湖山派走路都没个正形何谈修道身为练气士如此不珍惜光阴恐怕早就挨训被师门长辈骂得头点地了。

    不过那青衣小童每次见着高君说话还是很客气的虽不停步也会拱手行礼笑容灿烂不吝溢美之词都会老气横秋说上几句漂亮话。

    之所以知晓陈灵均的真实境界还要归功于某次在那个老厨子饭桌上的闲聊她听了一耳朵。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老厨子你说话别这么不中听对陈大爷放尊重点别不把元婴当盘菜!

    不等老厨子说什么只是被那个叫暖树的小姑娘一瞪眼陈灵均就焉了全无半点气势可言。

    至于落魄山上其余练气士的境界高低、修为深浅高君上哪里问去。

    高君心知肚明披云山山君府给她看过的每一份山水邸报都必然是经过山君魏檗精心筛选过的。

    玉牒上人脸色阴沉问道:“好像一直没人问正事高掌门又好像忘记说了那就只好由我来开口问高掌门了敢问那座落魄山具体有多少待在山中修道的练气士?宝瓶洲又是怎么个景象?”

    高君神色复杂说道:“落魄山练气士不多不到半百。至于宝瓶洲昔年号称百国之洲却是浩然九洲疆域最小的一个。”

    玉牒上人差点没忍住要破口大骂只是最小的一个洲就能够拥有百国林立的景象了?那么拥有九洲的浩然天下?!

    家乡这边才是四国之地。

    高君解释道:“外边山上有个说法中五境当中甲子老洞府百岁小剑仙。”

    “意思是说那座浩然天下三教九流诸子百家自古传下的道统法脉众多六十岁的洞府境练气士就已经属于资质很一般了但是唯有剑修最为特殊因为剑修与所有其他的练气士都不一样哪怕是一百岁才跻身中五境依旧可以算是修道天才。隋右边如今就是这种纯粹剑修。”

    “在那边剑修被誉为一剑可破万法最被练气士忌惮。可惜就我所知好像在我们这里至今都没能诞生首位本土剑修。”

    听到这里赵凤洲笑问道:“既然叫落魄山就肯定有山主了?”

    高君神色复杂点头道:“山主叫陈平安。”

    怀复疑惑道:“可是那个出现在南苑国京城的少年剑仙?”

    高君点点头“就是他。”

    屋内几位有神色玩味有将信将疑也有如释重负的。

    觉得有意思的是如今自家天下的幕后主人竟然就是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而且双方很快就要见面了。尤其是宋怀抱的西岳地界与南苑国接壤颇多。不敢置信的是这才过去几年当年那个跟种秋、俞真意、丁婴都交过手的背剑少年甭管他的真实岁数是多少至少在那南苑国京城都未曾展现出一边倒的碾压姿态甚至可以说少年最后与魔头丁婴的城头一战双方胜负只在一线间。

    那么终于流露出几分轻松神色的就更好理解了按照如今山上的计算方式练气士是有以道龄论的。

    如果陈平安是那种返璞归真的练气士当年现身南苑国的“少年谪仙人”真实岁数远远不止是少年说明他的修道资质算不得太好?

    但如果陈平安的道龄与容貌相符只是在外界机缘巧合不到三十年的短短岁月里就在登山路上势如破竹是不是凭此也可以说明一点兴许我们这座天下的练气士不是天资根骨差而是只缺了几本上界的秘籍道书?

    那个始终不曾开口说话的东岳山君淡然问道:“请教高掌门一事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名义上召集我们议事的是湖山派高君但是幕后主导此事的却是落魄山陈平安?”

    高君十分坦诚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赵巨然神色如常点点头又问道:“既然是议事就有议题了高掌门是否事先知晓大概内容只是不宜在信上明说?”

    高君说道:“确实如此。准确说来我并不是知晓而是猜到内容落魄山希望为我们这座天下订立某些规矩。”

    赵巨然看着这位自家天下的唯一一位金丹练气士问道:“最后一问高掌门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偏向落魄山还是依旧偏心家乡。”

    高君神采奕奕双手抱拳沉声道:“只说此事高君恳请山君只管放心!”

    赵巨然笑了笑点头道:“就只是在此事上边放心了。”

    其实这尊英灵出身的东岳山君是在座各位当中最不看好这场议事结果的就怕费尽心思今夜谈来谈去都是一场空。

    打过仗走过战场一辈子戎马生涯虽然生前已经尽量远离朝堂纷争但是对于那些坑坑绕绕赵巨然其实并不陌生自家手腕更是不差才能功高震主却不受皇帝忌惮君臣相宜传为美谈。生前战功显赫身后极尽哀荣在当世的朝野上下以及后世史书都被视为一位千古完人。

    后来南苑国的国师种秋就一直将赵巨然视为文臣武将的最佳典范。

    就在此时宋怀抱突然收敛懒散神态他的视线也不在两位女子身上乱晃荡而是满脸肃杀气息双手掌心抵住膝盖以心声说道:“君不密丧国事不密丧身。高掌门诸位山水同僚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可以真正关起门来谈正事了。”

    高君微微讶异她还是点头选择以心声说道:“接下来的说话内容我希望各位都能够保密不外泄一个字。除此之外我还会布下一道阵法防止隔墙有耳小心起见再有请宫湖君施展本命神通起一场水雾悄悄混淆岛屿周边的水运和灵气。”

    宫花点头道:“不难岛屿周边的秋气湖水域本就夜间多大雾天气。”

    高君从袖中摸出一只古朴素雅的黄色木匣以手指轻轻抹开一片小匣木板陆续有一团团不同色彩的光亮悬空升起先后一闪而逝一出屋子便融入夜色围绕一座道观内的落花院缓缓旋转。

    “首先我必须为那落魄山说句公道话落魄山山主陈平安此人并非术高而道薄者确有其超然的个人魅力所在。”

    不得不承认在高君眼中那位与她再次重逢已非当初少年容貌的青衫剑客确有极具个人风格的独到之处。

    “如果放在我们相对熟悉的江湖上他完全可以被称之为当之无愧的大宗师武学武德兼备极有宗师气度和剑仙风采。”

    “他先前曾经不请自来秘密进入我们湖山派亲自邀请我去落魄山做客。我跟随陈平安到了那边也曾见识过他在自家山头的一言一行一山门风道场气象都很符合我早年心目中一座仙府的形象。”

    之所以是“早年”是因为那场游历天下过后高君见过太多的神异古怪觉得所谓仙府定然是远离人间仙气缥缈的。

    真正的山河主人可将日月作道场山川在庭院五岳群山是那宅内风水石证大道得不朽的练气士一座长生桥下流淌着江河湖渎在内的万千水脉。

    宋怀抱满脸无奈道:“高姑娘我的高大掌门咱们这才刚开始聊正经的你就开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赵凤洲微笑道:“即便是一场君子之争也不妨碍双方各展所长一拼高下甚至是生死相向。”

    先前原本气势最盛的玉牒上人约莫是大略盘算过双方实力了手持那只被高君以玄妙术法拼凑而成的瓷杯老者此刻反而有几分示弱的嫌疑“若是他真能够坐下来好好谈双方倒是不必彻底撕破脸皮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女子湖君扯了扯嘴角。

    老家伙毕竟上了岁数很不中用。先前的硬气呢这就软了?

    高君说道:“我们这边有一座狐国是早年落魄山从外界迁徙而来按照外界的说法暂时属于封山状态谱牒修士不可轻易外出狐国之主名为沛湘她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之一。道行高深亦是一位元婴境神仙虽说不擅厮杀但是狐族的得道之士往往神通特殊极能蛊惑人心。此外除了隋右边已经是一位陆地剑仙南苑国种秋他也成为了落魄山的谱牒成员此外还有历史上的那位魔教之主卢白象。但是我在落魄山期间未能亲眼瞧见这两位武学宗师。”

    对于沛湘高君是再熟悉不过了几乎次次在那个姓朱的老厨子院内她都能看到这位狐媚至极的狐国之主美目盼兮好像眼中都是那个“只是朱颜改的佝偻老人”。

    关于朱敛如今也在落魄山一事高君有过犹豫她最终还是不打算放在桌面上说。

    主要是有两种担心一种担心是眼前水君这般一心为报私仇听到朱敛这个名字就红了眼全然不顾大局了。再就是担心玉牒上人这种一听说有朱敛这种喜欢杀红眼、动不动就要一人杀九人的武疯子存在而此人如今又在落魄山手握大权那么落魄山的行事风格就可想而知。今夜他们接下来的议事内容估计就很难不外传了说不定一离开秋气湖这位山君就开始当墙头草主动联系狐国沛湘?

    宋怀抱笑道:“人心隔肚皮口说无凭我连自己都信不过何况是在座诸位。所以除了高君连同湖君宫花还有我们五个当山神的都需要与五岳或是四岳一湖立下誓言谁敢违反誓言我就可以等着某人来帮忙验证‘遭天谴’一事的真假和力道大小了。”

    赵巨然看了眼这尊西岳山君似乎对宋怀抱刮目相看一眼率先点头道:“如此可行。”

    天边玉钩斜清宵细细长。

    女子湖君虽然一直听着高君他们所商议的大事可终究有些心不在焉她稍稍抬头望向屋外的空空院落。

    百年空悠悠可怜丝竹在宫商角徽羽皆是昔年声。

    朱郎何在?

    如此教人牵肠挂肚。

    既然死了为何不能重活?再死一次!

    将刘羡阳和顾璨送到了南苑国的大梁城落魄山的老厨子就跟他们告辞离去驾驭那条符舟去往一处江湖别业的旧址。

    凭着记忆一通好找。佝偻老人收起符舟双手负后站在深山野林间的一栋破败宅子前占地不大当年主人花了些精妙心思的讨巧处一一都被黄土荒草掩埋殆尽了。朱敛回望一眼来时路收回视线叹了口气这一路走来杂草丛生视野所及断壁残垣朱敛脚边是些随手捡来而来的道上干枯木柴老厨子蹲下身点燃一堆篝火。

    百年之后山河依旧无恙但是物是人非昔年家乡成了故国故乡。

    距离上次朱敛在家乡这边他以真实容貌青衫仗剑走江湖其实已经是百年之前的陈年旧事了。

    南苑国京城一役身负重伤的朱敛依旧能够气定神闲走在战场上只是临了觉得无甚意思就凑巧看到了那个藏藏掖掖、满头汗水的青年武夫年纪不大武学成就不低而且胆大心细大概能算是那种敢想敢做、却尚未形成气候的一方枭雄?反正就是那种不死总会出头的年轻人。

    老人与青年天底下名气最大的江湖前辈与一个铤而走险不惜赌命的晚辈两两对视。

    别说朱敛还能行动无碍只要这个武疯子还站着南苑国朝廷那数千精锐披甲武卒就依然不敢主动往这边凑近。

    当时的武疯子其实已经上了岁数但是面容却并不显老绝无半点腐朽气息和年迈苍老形容。

    人间见此自惭形秽。

    头戴一顶莹白色莲花道冠的老人笑眯眯看着那个躲了很久的高大青年问了一句怕什么?

    老人这一路走来闲庭信步京城这条道上还有厚厚的积雪脚踩其中轻轻挪步咯吱作响。

    青年回答说怕死。

    老人又问既然怕死何必找死?

    青年回答说怕死但是我更怕白活一场死得籍籍无名。

    于是老人点点头笑眯眯说道年轻人志向不小很好那我就给你一个暴得大名的机会你如果接下来猜到我想要说的某句话文字可以有所出入意思对了就成那我朱敛这颗还算不错的项上头颅你就可以拿走。如果猜不到我不介意顺手拧下一颗无名小卒的脑袋杀谁不是杀何况还是个自寻死路的无名小卒。给你一炷香的功夫过时不候。

    青年脸色惨白满头大汗想逃却不敢逃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朱敛摇摇头笑容玩味问道读过书但是读书不多?

    青年点点头。

    朱敛疑惑问道既然这么想杀我处心积虑藏好气息早早躲在这边为何连我的文集诗词都不了解?知己知彼都不懂?

    青年老老实实回答道晚辈对那些东西都不感兴趣只是想跟你学武但是不敢找你因为都说朱敛性格古怪从不收徒敢找你拜师的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命就只有一条我当然不敢赌。

    朱敛笑问一句是魔教中人?先前我一拳打穿青仙心口的时候就察觉到你这边的呼吸不对劲了她好像是你们魔教的二把手是你的师父还是师祖?

    青年点点头说青仙田灵娥是自己的师祖她的徒弟我的师父是个既自私又胆小的废物不会也不敢教人怕我学成了真本事转头就做掉他当然师父确实没有想错我今天只要活下来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老人恍然喃喃自语田灵娥原来她叫这个名字啊只记得绰号总是记不住她的名字来着。

    雪越下越大鹅毛大雪层层叠叠铺在道路上天地皆白。

    青年眼眶通红咬牙切齿说道我猜不出那句话。

    狗日的朱敛武疯子你让我怎么猜?!

    朱敛笑言一句时辰已到。

    青年依旧站在原地。

    朱敛问道怎么不跑?大富大贵险中求一线生机都不求?

    青年沉声道跑个卵你杀人我跑得掉?

    说到这里心存死志的青年就想要留下一句临终遗言想要告诉这个大开杀戒的武疯子自己叫什么名字。

    不曾想双手负后的老人不知道是不是受伤太重还是意态萧索这一刻显得有些身形佝偻了老人只是抬了抬下巴所指的那个方向有一把被朱敛双指拧断刀尖的所谓神兵利器刀是好刀在江湖上极负盛名割雪。

    只是这把断刀与那个死人大概都被大雪掩埋了。

    老人笑道年轻人就别愣着了你师祖的那把刀还凑合能用去捡起来只要不跑再最后赌一次命要么被我宰掉要么就可以帮她报仇雪恨替自己扬名立万。

    头上和双肩都铺了一层积雪的青年说自己并没有猜中答案。

    言下之意你朱敛肯定会杀人但你只是随便找个乐子我却不想死得像个玩笑要杀就杀别戏弄我。

    朱敛就是朱敛哪怕受伤极重但是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只是凭借一身气息身上和脚边都无积雪。

    老人抬头望向大雪纷飞的天幕笑了笑答案何须开口说你其实已经给出正确答案了算你小子命好。

    青年大问道朱敛!你就不问问我的名字?!

    老人笑着反问一句狗崽子你配吗?

    愤恨至极的青年武夫一个箭步飞奔身形矫健脚尖一踩积雪震荡四散青年数次蜻蜓点水身形长掠很快就找到那大雪藏尸和埋刀处作为江湖用刀第一人师祖青仙她死了依旧握刀青年一脚重重踩下直接踩断师祖的胳膊再脚尖一挑断刀连胳膊一并弹起青年将那条胳膊拔掉再将旧主人的那五根手指悉数碾碎由自己单手持刀再原路返回一路狂奔朝那个背影冲去视线模糊的青年就要手起刀落!

    而那个武疯子果然信守承诺从头到尾只是双手负后站在原地摆明了是要任由青年手持割雪斩落自己头颅。

    老人看着漫天大雪脸上满是戏谑神色意味深长道:“天道到来哪可说无名人杀有名人。”

    那年南苑国京城战场废墟中有个年轻武夫高高举起手中的一颗头颅青年满脸狰狞朗声道:“杀朱敛者魔教丁婴!”

    今夜朱敛坐在篝火旁从袖中摸出骑龙巷别家铺子那边买来的两只桶饼叠在一起开始细嚼慢咽。

    小镇那边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糕点此外还有黄二娘的酒铺毛大娘家的包子铺曾经都是出了名的价廉物美如今价格飞涨毕竟当地百姓都没剩下几个反正坑的都是外乡人来来往往不是山上神仙就是家底殷实的文人骚客和钱包鼓鼓的权贵子弟估计价格低了他们反而不乐意。

    改朝换代之后的大部分松籁国和一小部分的北晋国其实就曾是朱敛的故国故乡所在。

    故乡是一份答卷离乡越远越扣分。每一场思念都是一次落笔答卷。赶考的举子作为主考官的故乡只能是越来越失望。

    朱敛叹了口气可惜这趟出门没有带酒。

    就在此时一袭衣袂飘摇的彩裙好像从一轮明月中来从天而降女子脚上的绣鞋并不落地悬空而立。

    清瘦却冷艳。

    她厉色道:“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山神庙的禁地吗?”

    老人缩了缩脖子没有转头嗓音沙哑道:“偶然路过无从知晓。”

    她悬在空中这位姿容绝美的山神娘娘身后有一圈熠熠生辉的宝光月晕两条极长的彩色绸缎随风飘摇。

    她冷声提醒道:“念在你是初犯我可以既往不咎速速离开此地下不为例。”

    老人啃着梅干菜桶饼转过头问道:“这处云下别业早就没主人了怎么就成了你家地盘了?”

    她眼神冰冷满脸怒气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此地叫云下别业?!”

    老人哀叹一声含糊不清道:“漂亮女子说的话总是信不得的说好了化成灰都认得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偏是对面不相识?”

    她蓦然神采焕发双脚踩地小心翼翼颤声道:“你是……”

    只是说出两个字她便泫然欲泣好像已经用掉了全部的精气神再无力支撑后边的言语她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片刻后她再转过头望向那个老人她心存侥幸换了一个说法她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更高语气更淡然“还记得我是谁吗我叫什么名字?”

    朱敛吃完桶饼拍了拍手掌微笑道:“我从不骗人尤其对待女子。所以对不住这位姑娘的名字真就不记得了。”

    她神色复杂似哭似笑“果然是你朱敛果然是你朱南华。”

    是了这种狼心狗肺的话唯有他说得出来也只有他说出口了才如情话一般既剐人的心又挂人的心。

    昔年有多少出彩的女子不信邪听闻此人事迹只觉得荒诞不经都是些花痴么怎么可能只是见过此人就跟中了邪似的。

    结果就是讥笑过她们的后来的她们几乎没有例外都成了被青丝作绳子的悬梁吊死鬼一般人生就此空落落阴恻恻。

    她看了眼废墟遗址原封不动这位占据周边山水的山神娘娘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重建这座“云下别业”因为不舍得。

    如今虽然破败可它还是它如果自己凭借模糊记忆在原址营造重建怕它就再不是它了永远不是它了只会满眼憎厌。

    记得曾有几树桃花傍溪涧每年花开花落一座小凉亭掩映其中亭下溪涧春水涨升复低浅。

    故人至此重游往事不敢细寻思。

    曾经的旧主人偶尔至此散心休歇白衣公子焚香命女子卷其一张竹帘满室郁然面对着门外桃花。

    她犹不死心问道:“真不记得我是谁了?”

    面容变了眼神变了气态变了都变了。

    但是不知为何她认定他就是他真的是当年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

    朱敛笑着点头伸手烤火取暖“骗你作甚哪个傻子喜欢讨骂挨打确实是不记得了。”

    她怔怔出神。

    就像那座秋气湖的中央湖心岛屿上建造起一座道观。

    外界不知湖君宫花的用意这位山神娘娘与好些昔年江湖上的女侠、豪阀世族的女子如今的各路淫祠神灵、山间鬼物她们却都是一清二楚。

    湖心即心中山头即眉头。

    山中道观犹有一座落花院便是那个如今化名“宫花”的女子心心念念着她在此落花院中等人落花时节又逢君。

    真是可恨可恨至极!

    她收起思绪几乎咬碎银牙瞪圆一双秋水长眸连说几个好字满脸戾气道:“讨骂挨打?想得倒是轻巧……去死!”

    你朱敛既然还敢活过来还有脸重走江湖人人得而诛之杀了你才算大快人心才可以解我心中恨意些许!

    一条彩带快若箭矢先是直奔那佝偻老人的肩头见他甚至懒得躲避当真以为她不敢痛下杀手吗?一时间愈发羞恼愤恨的山神娘娘便改换彩带轨迹重重砸在老人的脑袋上砰然一声老人当场横飞出去摔在一堵断墙上边霎时间尘土飞扬。

    满身泥土的老人坐在墙根那边伸手掸去尘土笑着缓缓起身抖了抖肩头满身土屑飘散轻声问道:“是不是两清了?”

    她看着那个陌生的年迈老人脚上穿着一双土气的布鞋。

    她百感交集一时间悲从中来掩面而泣。

    呜呜咽咽的细碎哭声从她的白皙指缝间渗出随风飘散宛如哭坟时燃烧为灰烬的雪白纸钱。

    朱郎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昔年贵公子人间谪仙人。

    朱敛字南华自号长乐别号点检郎别署江湖旧主。

    世代簪缨出身文韬武略兼备琴棋书画金石鉴赏无所不精。家族拥有一座名动天下的藏书楼是京城最高建筑只因为长孙身份的稚童一时兴起当时担任一国宰相、且在世时就拥有太师头衔的老人就当真将其改名为一了百了楼而且稚童写榜书再将匾额高高挂起。后来在书楼顶层开辟书斋名“秋眸”当年不知道多少豪阀女子大族妇人每当高楼处起光亮就要遥遥望去。

    曾经的年少神童天授一般的才学后来的翩翩佳公子再到后来朝廷栋梁和一国砥柱以文臣身份领兵挽大厦于既倒当他每次从官衙返家或是从边疆沙场返回便常有侍女提着灯笼在藏书楼渐次登高最终只有一袭白衣独自凭栏而立。

    他看着天下她们看着他。

    此人在京郊设“余愚园”一年四季皆有花开各色珍贵花卉俱是名本传闻园内仅是花农便有数百人之多搜刮各国名石凡有古人雅士铭文之石不惜一掷千金都要购买而来主人却是暴殄天物只将它们全部堆砌成一座假山但是每年重阳节巨园对所有人开放不论身份贵贱每人只需携一枝茱萸便可以入园在那座假山拾级而上登高饮酒。据说每次重阳过后酒宴散去遗落在假山上边的香囊和绣鞋不计其数。

    他还曾亲手营造出一座“再无剑馆”别称“陆地珊瑚殿”此人喜好收集天下名剑藏于此地曾经被他悬佩过的长剑在江湖上现世且有据可查的传闻有五把。

    可惜南苑国京城一役朱敛身死。

    风流不见朱南华寂寥江湖一百年。

    女子再不是什么山神娘娘委屈极了的她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不知何时穿着布鞋的朱敛已经蹲在她身边动作轻柔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道:“谢洮你还是这么爱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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