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一处著名的古战场遗址。
视野所及荒无人烟了无生气。
但其实此地花草生长繁茂只是没有繁华的城池和参天的巨木而已才会显得那么沉寂和那么不热闹。
有两骑并驾齐驱一男一女骑着一匹骨瘦如柴的劣马另外一匹却是极为神俊的胭脂骢。
一个年轻道士穿着青色棉衣道袍随着马背颠簸而晃荡肩头笑吟吟道:“老马识途慢慢行迟迟归晚来好过不来。”
另外那位女子则面容姣好但是她一直面无表情。
说是恍若隔世再恰当不过。
正是离开浩然天下的陆沉和朱鹿。
陆沉没有带着朱鹿直接去往白玉京。
不过这个“陆沉”当然只是一张符箓分身而已。
陆沉伸手指了指前方“我在前边一处小道观里边当过几年的典客道官跟他们关系处得老好了。天黑之前咱们俩只要快马加鞭肯定能够赶到就在那边对付一宿。 ”
朱鹿只是默然点点头。
在家乡那边朱鹿其实也曾见过一些喜好游戏红尘仙家酒色之徒。至于那种人不可貌相的世外高人同样没少见。
但是他们这一路行来诸多景象还是会让朱鹿觉得光怪陆离匪夷所思不过更多还是因为身边有个陆掌教总能让一些原本的平常事变得不那么寻常。
市井门户张贴有某座寺庙赠送的红纸黑字上边写着喜庆的“山君迎新”。
当时陆沉说了一句“路边行亭山上道脉人间文字虽久不废此为不朽。”
他们途径一处河道酷暑时节烈日曝晒久旱无雨。有那身形枯槁的河伯站在干涸的河床里边蹲在龟裂地上一勺水与岸边一位山神笑呵呵言说一句“我干了你随意。”
那河伯瞧见了两骑身影便大声询问一句你们可是会仙法的授箓道官能否行行好降下一场甘霖?
陆沉双手插袖破口大骂道爷不会什么仙法撒泡尿要不要?
河伯就开始回骂那个好像脑-子有病的过路道士。骂急眼了一摔白碗就要揍那厮一顿。
道士好像就在等这一刻蓦然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兆头碎碎平安!
道士伸手出袖轻轻打了个响指顷刻间乌云滚滚大雨滂沱黄豆大小的雨点涌入一条干涸河床。
县城坊间陆沉带着她漫无目的穿街过巷遇见了老巷子里的野猫院墙里边的土狗。陆沉就会停步不知在想着什么。
在一处雨水充沛的地界有那手持木棍的采玉人成群结队走在河水湍流中只是用脚踩石头来判断是否美玉。
陆沉就会卷起裤管让朱鹿留在岸上陆沉自己则变出一根绿竹杖大步走在河水中这里踩一踩那里敲一敲。
有个负责编撰类书的都总裁老人在告老还乡途中与山林间偶遇的陆沉聊得很投缘一番看手相说了几句好话一个积蓄不多的年迈清官就被陆沉“骗了”好些金银细软。
在山顶风餐露宿这位白玉京掌教竟然还会架起一顶蚊帐一边吃着果脯蜜饯与那些蚊子叫嚣着你们有本事来咬我啊。
此刻陆沉手腕一拧变出一只小碟也没顺便变出一双筷子嗦了一口转头问道:“这叫八宝芋泥要不要尝尝看?”
朱鹿摇摇头。
陆沉笑道:“现在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登高又登顶以后你就会明白一个道理能够享清福的才是真正的神仙。”
朱鹿说道:“那就以后再说。”
陆沉点点头竟然不是反驳和教训而是附和一句“很有道理了。”
朱鹿突然问道:“我真不是在做梦吗?”
陆沉笑呵呵道:“梦里梦外梦中梦搞清楚了就一定更好吗?”
朱鹿问道:“那你真是陆沉吗?”
陆沉忍俊不禁“可以是可以不是看你的心情好了。”
不谈晦暗难明的程度和合道过后的杀力强弱只论合道之法的瑰丽神奇陆沉自称第一当之无愧没人会去跟陆沉争这个。
陆沉的五梦七心相从未对外界藏藏掖掖故而陆沉的合道十四境是最……敞亮的知道了、记住也好不知道、或是听说了又忘记也罢天下人间都随意。
道士梦儒师郑缓活人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中化蝶不知我是谁主次谁是谁。
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其中四梦皆已解梦所以那位化名毛锥的白骨道友愿意躲到哪里就躲到哪里去好了。
至于心相七物能够勘验文运的黄雀早就收回木鸡是那藕花福地的俞真意鹓鶵是那法袍金醴的旧主人在海外孤岛“兵解”的某位天师府黄紫贵人。鲲鹏也已收回夜航船上的那位曾与陆沉有过“濠梁之辩”的旧友既然他都开口了再者当时吴霜降都知道了陆沉乐得顺水推舟。只有鼹鼠被陆沉依旧留在了浩然天下也不是算计谁就只是好玩而已。
至于陆沉率先提出“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有大椿者”此树不符绳墨不合规矩故而最是无用。陆沉其实无所谓收不收回这个椿树心相因为此树就是陆沉的那棵心中道树不过是从浩然天下移植、栽种在了青冥天下。
陆沉以拳击掌“想好了如何与新鲜面孔自我介绍小道不才祖籍曲辕道号散木。”
朱鹿刚要开口陆沉变掌为手指朝朱鹿那边递出轻喝一声“密!”
朱鹿下意识闭嘴只是片刻之后才发现这位陆掌教是在故弄玄虚她完全可以开口说话“有意思吗?”
陆沉双臂环胸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开始环顾四周看天上看地下“天高地阔唉。”
天外一座摇摇欲坠将碎未碎的秘境。
余斗悬空而停法剑归鞘背在身后。
远处是三个并肩而立的十四境修士皆是郑居中已经根本分不清真身、阳神阴神了。
不过因为其中一个郑居中因为身穿道袍头戴道冠倒是很好认。
余斗只是看了眼“此人”就想要换一处场地各自都别留力三成了双方手段尽出真真正正问道一场。
好个无法无天的郑居中。
只因为眼前这个“道士”郑居中虽然相貌与师尊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那份气态偏偏让余斗都要误认为是真身少年模样、法身老者模样之外的中年师尊!
郑居中光是施展出来的道法就有十数条道脉至多其中就有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甚至是白玉京三城四楼的不传之秘
此外郑居中还能够以假乱真随意模仿儒家圣贤的本命字西方佛国的结印仿剑无数的旁门剑术兵家神通失传已久的远古秘术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箓阵法……
两个郑居中身形消散秘密返回浩然天下。
最后一个郑居中盘腿而坐伸出拇指擦拭脸颊鲜血不愧是四把仙剑之一确实锋芒无匹。
若是自己能够得到碧霄洞主的那座太阳宫就好了可以自行铸剑。
可惜当年走了一趟桐叶洲藕花福地的观道观双方“价钱”没谈拢。
郑居中问道:“余斗你知不知道万年之前到底有几个一万年。”
余斗倒是没有藏掖淡然道:“听说有一万个只是听说而已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出去的你们可以问问我的师尊。”
郑居中笑问道:“听说陆沉去过一个古怪世界。”
余斗点头道:“可能还存在着不计其数的大千世界陆师弟就曾去过其中一个他在那边待了很多年准确说来是知觉上的无数年以至于陆师弟到最后根本分不清是几百几千万年还是几亿年了。他返回白玉京我没有多问他也难得没有多聊几句只说他在那边只是用双指就捻碎星辰无数只需一个念头就可以道化生发出一条广袤无垠的璀璨星河修道到中期而已他的每一次吹与嘘就已经是整个天地的大道规矩的收和放了。再后来陆师弟在那处道心坚韧如他依然绝望到只能一次次自我毁灭却又不得不重塑道身换个身份在某一刻恢复一部分记忆境界越高或主动或被动最终都会记起全部。又后来他已经不得不给自己树敌了让自己亲手杀掉自己于是就有了成百上千个惊才绝艳的所谓天才毅力和机缘都不缺或顺遂或坎坷或意气风发或悲愤怒吼或沉默不言或单枪匹马或与数个道友、或成群结队拉拢到了数以万计、百万计的同道中人最终将他这个所谓的反派角色成功杀掉或者功亏一篑总之故事数不胜数不一而足。”
郑居中微笑道:“听上去很精彩。”
换成别人余斗就真让他去试试看了就算他没办法完全摹刻那座世界找个类似的“道场”不是难事。
可既然是郑居中就算了。
对付这种人一旦起了大道之争就只能是以更高一筹的杀力将其彻底杀之别无他法。
余斗准备返回师尊身边只是临时起意停步问道:“郑居中你所求何物何事?”
没想着得到答案但是让余斗感兴趣的事情确实太少少之又少不耽误问上一问。
“就目前而言暂时所求……”
郑居中收起蒲团站起身微笑道:“余斗求败我求共斩。”
余斗看着他摇摇头笑道:“真是个疯子。”
刹那之间刚刚转身的余斗突然转头“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
郑居中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喊一声师尊?”
并没有觉得余斗是在装神弄鬼故而郑居中此刻心中所想却是一个名字周密?
又或者是某位未来成功合道十五境的修士?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彻底斩断那条因果长链凭此来确定一个“现在”确定所谓的光阴长河其实是虚无之物才是一种莫大的牢笼彻底超脱此物、准确说来是此名的禁锢兴许就是未来一只脚踏入十六境门槛的契机所在了。
所以确实是得去见一见那位坐镇光阴长河的阍者神灵了。
余斗背剑却已大笑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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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洲玉宣国京城。
二十余年前马姓的外来户在这边花大价钱买下了一座前朝宰相的旧宅邸。
京城内寻常有钱有势的门户哪怕是马家的街坊邻居也就只当马家是个有几个臭钱的外来户。
一个姓马的青年在今天黄昏时刻早早来到家族祠堂内进了门既不敬香也不拜挂像直接就跳到了横梁上躺着。
婢女数典弟子忘祖都没跟着他一起进入玉宣国地界都是蝼蚁兴许某人打个喷嚏或是抬个脚再落地就把他们这种废物压死了。
余时务劝他不要回来。
马苦玄说那个人想要报仇雪恨自己想要父债子偿都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既然对方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自己躲什么不躲。
马苦玄躺着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来的甘草打了个响指。
一位山神娘娘就被马苦玄敕令而来是直接被他从金身神像当中拖拽出来的。
她察觉到是马苦玄的手段之后站在横梁上的山神娘娘忙不迭坐着。
马苦玄睁着眼睛望着美轮美奂的那口藻井说道:“我那个弟弟没有骗你是真心想要帮你改名不过他没那本事如今大骊王朝那边变天了与马家关系极好的鹿角山山神也就是你顶头上司根本不敢在这个时候帮这种忙。不过马研山做不到我做得到帮你改山名唯一的要求就是你把名字先改了宋腴这个名字实在太好你好像配不上。”
女子山神宋腴哪敢说一个不字。
折耳山风景极美远看是朝堂公卿抱玉笏近观是美人盘鬒发。而宋腴按照大骊朝廷颁布的金玉谱牒在同样等级森严的山水官场是七品神位好歹入流了。她就想想着将山名改为“折腰”更好听些寓意也更好几分。上次马研山在她酒铺那边再次醉酒被怒气冲冲赶来这边抓人的妹妹大骂了一通不痛不痒的马研山在离开酒肆之前承诺她会帮忙改名。
马苦玄的这个亲弟弟货真价实的膏粱子弟烂酒鬼一个就连马研山的探花郎还是妹妹马月眉帮忙作弊代考而来。
至于马月眉喜欢瞎折腾小小年纪神仙志怪和江湖演义小说看多了她专门请一位家族供奉是个金盆洗手的武学宗师帮她栽培出了一拨少女侍女皆佩剑。这拨少女都是老百姓眼中货真价实的练家子不是那种花架子。
还有那个表弟马彻好像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少年神童其实才学如何品行如何马苦玄都不在意少年岁数气血旺盛想睡几个体态丰腴、徐娘半老的妇人又怎么了有本事就睡去嘛有那郡主县主身份或是诰命夫人算什么暂时睡不了她们就继续乖乖对着那几幅亲笔描绘的画像用手嘛。
马苦玄笑道:“宋瘠我觉得自己的运气很一般你觉得呢?”
也不敢计较那个新名字宋腴怯生生说道:“我觉得马仙师的运气很好。”
马苦玄点点头显然比较满意这个很实诚的答案只是他又摇摇头“反正运气不如这些家族同辈的年轻人他们有个哥哥叫马苦玄我马苦玄喊谁大哥去?”
宋腴无言以对。
确实他们都有个靠山是宝瓶洲年轻十人之首至于真武山谱牒修士这层身份反而是马苦玄自己不当真真武山不当真好像外界也都不当真。
但是只说马研山和马月眉这双兄妹却一次都没有见过这个大哥。
关于亲哥哥马苦玄所有的事情。
听说。
在家中就只是爹娘念叨除此之外他们兄妹只能道听途说。
在玉宣国可谓根深蒂固的马家如今家族产业多到不计其数。
京城最大的酒楼和仙家客栈还拥有一座位于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更有两艘能够跨越小半个宝瓶洲的私人渡船。
但是马研山对那些山上飞来飞去的神仙老爷们什么仙子都不感兴趣。
他是好酒之人对于家乡唯二的念想除了祭祖就是参加一次披云山的夜游宴去那儿喝上一顿酒。
让相貌有几分相似的妹妹帮忙代考马研山得了个探花郎的身份算是在翰林院当差其实去不去点卯只看心情。
皇帝陛下和朝廷那边都没说什么。
举家离乡搬迁到了这里经过二十余年的开枝散叶四代同堂可谓枝繁叶茂了加上那几房子弟据说最新编修的族谱上边的名字有了百余个。
马苦玄伸出一只手掌开始计数每想到一个名字就弯曲一根手指最终握拳。
龙泉剑宗谢灵好像刚刚又破境了。真武山余时务可能是马苦玄唯一的朋友。云霞山绿桧峰蔡金简真境宗宗主刘老成的嫡传弟子云林姜氏子弟姜韫。风雷园剑修刘灞桥。
马苦玄再抬起一只手。
观湖书院副山长周矩。山泽野修道士赵须陀。落魄山剑修隋右边因为她去了桐叶洲谱牒身份一并迁到了那座下宗就等于给宝瓶洲的年轻一辈天才修士空出了个位置。
马苦玄想了想好像还漏掉一个人记不起是谁了。
至于那八人的具体排名马苦玄当然更记不清楚了。
马苦玄弯曲两根手指再次握拳说道:“宋瘠你听说过一句老话吗咬人的狗不叫。”
宋腴点头“听说过很多次。”
马苦玄稍稍抬起头双手作枕头说道:“那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就不明白这个浅显道理。”
宋腴轻声提醒道:“大门打开了要开始议事了。”
马苦玄点点头“那我们竖起耳朵听着就是了。”
家族祠堂内今天的议事气氛肃然凝重。
坐在主位上的是养尊处优的马氏家主一旁还有张椅子坐着那位极有手腕的马家主妇。
大堂内一支支粗如手臂的红烛照耀得整座祠堂亮如白昼。
悬了匾额写着堂号。
马苦玄都没注意写了什么。
众人头顶的大梁上有两个谁都没有发现的“梁上君子”。
马苦玄转过头那个亲弟弟在那山神娘娘的酒肆内与沽酒的美妇人有过一场有趣的问答。
明天会不会下雨。肯定不会。但是总有一天肯定会打雷大雨对不对?到时候撑一把大伞就可以了。
马苦玄觉得这场问答很有意思所以才愿意帮着宋腴改山名其实很快鹿角山那边就会降下一纸公文准许折耳山改名折腰山山神宋腴神位不变。当然是马苦玄用自己功德换来的何况只是更改山名而已又不是抬升金身神位的高度。
至于宋腴以后改不改名为宋瘠无所谓了。改了没好处不改也没坏处马苦玄没那心情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祠堂内其中有两个年轻男子如今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所以才有资格坐在这里。
他们经常与玉宣国那拨豪门公孙只要觉得待在京城无聊了就一起找个由头离开经常参加一场不为人知的“秋狩”去南边几个小国境内的偏远地界在当地好友的带领下展开狩猎这些货色到了玉宣国京城就是一帮低三下四的狗腿帮闲但是在他们家乡这边却是一等一的权贵子弟所谓游猎骑马披甲背弓佩刀狩猎的对象是那些“马贼”和“流寇”当地官府都很配合。
坐在横梁上的马苦玄看着他们再看看两把椅子之外的所有人突然发现马研山这个亲弟弟好像一下子就顺眼多了。
毕竟是个为数不多的聪明人祠堂内老老少少加在一起其实都不如马研山聪明。
曾几何时夜幕沉沉一个年幼孩子被吵醒了偷偷听着屋外大堂的吵闹声奶奶劝着爹娘都不听反而骂奶奶老糊涂至于结果就是杏花巷马氏得了一桩泼天富贵才有了今日繁花似锦人人艳羡的光景嘛。
马苦玄始终睁着眼睛什么都懒得计较就只是想念自己的奶奶了。
同样是玉宣国京城有南北两县。
北边富贵豪门永嘉县南边寒门陋巷长宁县。
离着长宁县衙不远的宅子一座摆满了花花草草的小院内。
今夜天气不错红裙女鬼薛如意坐在一架秋千上边轻轻晃荡。
几大箱子的衣裙呢她每天挑着穿其实也愁人。
虽然此地是出了名的“闹鬼凶宅”但是不比京城别处就连近在咫尺的县城隍爷都不会管她只因为上任京师都城隍庙的文判官曾经统辖诸司之首阴阳司在内的其中六司官大着呢与她却是旧识因为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她虽是鬼物又守规矩这么多年几乎足不出户就没谁管了。
那个摆摊算命的中年道士依旧是每天风雨无阻的早出晚归。
化名吴镝自称真名陈见贤。无敌?陈剑仙?
反正就没几句真话道行不高本事不大给自己取名的本事倒是不弱哩。
她转头望去看着那个坐在台阶上刷牙漱口的家伙随口问道:“吴道长你到底是什么境界?是不是传说中的陆地神仙?既然是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不如坦诚相待些。”
中年道士笑着摇头道:“贫道修行资质还凑合说是‘尚可’不脸红不过确实不是书上记载的那种地仙。”
薛如意嗤笑道:“说好的出门在外诚字当头呢?如果我没记错这句话可是你的口头禅。”
道士笑道:“又没骗人只是薛姑娘不信贫道又能如何这可比从别人口袋里挣钱难多了。”
薛如意笑问道:“都是四十几岁的人了还不是中五境神仙资质当真能算‘尚可’?”
记得先前询问此人是如何成为练气士的结果对方来了一句听着挺有仙气的“大言”。
年少曾学登山法。
她今夜之所以会这么废话几句是因为不曾想真被这个骗子道士给说中了今年春分日京师地界天无雨土膏地气异常温暖。
而且道士当时还说了一句神神道道的说今年清明这一天有可能会打雷动静较大让她别多想。
在那之后道士还抖搂了一手“句读”学问确实让她刮目相看。
上次洪判官跟纪姑娘一起登门或者说“串门”张贴在门上的彩绘门神金光一闪当时洪判官没有身穿官府而是儒雅文士装束作为扈从和下属的纪小蘋女子英武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铜钱形制的法剑。她已经职掌京师城隍庙阴阳司三百年。
他们称呼宫娥出身的女鬼为如意娘。自然缘于一桩过去便过去了的老旧掌故了。
果然如他们所说院试案首春闱的会元头衔再之后除了马彻是状元其余榜眼、探花和二甲传胪都是早就内定的人选。
一国文运权衡完全视若儿戏。
京师城隍庙的那尊武判官参与其中。按照纪小蘋的解释那位与洪老爷一般位高权重的城隍庙武判官对方自有理由证明自己不是徇私枉法。事实上不算那位武判官胡来因为确实是钻了阴冥律例的空子。
若有一些心术不正的高人帮忙谋划确是可以在祖荫阴德和阳间善举上边动手脚的。
关键是京师城隍庙的二十四司其中本该归洪判官直接管辖的文运司都转去投靠武判官算是同气连枝了。
虽然她早就知道内幕了可真的事到临头薛如意还是气不过那几天气得她牙痒痒没事就挑刺骂那道士几句拿他当出气筒了。
所幸那个道士也不恼只是某次碎碎念嘀嘀咕咕说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理解理解。不巧就被薛如意听见了差点就是一脚踹过去。
今夜又听着薛如意的唉声叹气。
“薛姑娘老话总说一个人少叹气。”
道士笑道:“老话又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命里有时终须有。”
薛如意气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再说了一个人一个人得是个人才行吧。”
道士笑道:“人鬼有异幽明殊途这不假但是道无旁门理无二理嘛。”
薛如意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家伙的道理也太多了些真是个道士不是读死书死读书的那种迂腐读书人?
肯定不是必须不是啊真要是读书人挣钱肯定没他那么多路数五花八门生财有道。
薛如意抬头望向明月记得当时纪小蘋还曾愤懑言说了几句犯忌讳的真心话那座管辖玉宣国一众山水神灵和城隍庙的西岳储君之山鹿角山的山神府对于玉宣国的科举乱象至今不闻不问可能是有些不为人知的山水内幕也能是被蒙在鼓里终归是天高皇帝远反正结果就是玉宣国的文运就这么一塌糊涂了。
薛如意开口说道:“吴道长真是不管到了哪里都会官官相护吗?”
道士坐在台阶上将那白碗和刷牙的家伙什放在一旁双手笼袖微笑道:“要说清楚一个道理就得撇开两种极端讲一讲比例了这其中又有一时一地的差异各个官府衙门又有自家的门道主官性情如何当地旧习俗又如何比如就说这……”
薛如意已经听得头疼了抬起一只手“打住!”
她习惯了中年道士其实也早就习惯了准备起身离去方才临时起意打算给自己做顿宵夜火锅就很不错厨房还有些新鲜食材犒劳犒劳五脏庙大不了再刷一次牙嘛。
薛如意冷不丁问道:“吴道长你觉得我如果胆大包天不计较那些山水官场的忌讳明儿就去挑一座城隍庙或是文武庙备好一纸诉状烧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纠察司!你觉得可行不可行?!”
洪判官已经升迁调任去往大骊陪都附近的一个小州担任一州城隍爷州是不大但神位品秩可是与那大名鼎鼎的处州一般高!
而纪小蘋作为佐官跟随洪判官一并离开了玉宣国京师都城隍庙当然不可能继续担任那边的阴阳司主官了名义上看似“贬谪”其实神位依旧与旧职相同还是一种属于官场的重用了。
事实上洪判官和纪小蘋卸任之后通知薛如意说与鹿角山那边打了一声招呼但是如果科举结果没有任何改变就意味着没有用处做事情千万别冲动他在上任担任大骊本土州城隍爷之后会尽量想办法将此事告知中岳掣紫山的一座储君之山。
道士笑道:“随你但是事先说好啊写状纸这种事我可做不来给再多钱都免谈!”
薛如意叹了口气“有胆子挣钱就没胆子仗义执言吗?”
道士笑了笑。
她掩嘴笑道“你媳妇当年咋个瞧上你的?图你的才情啊还是垂涎你的相貌啊?”
道士站在那边傻乐呵。
薛如意跳下秋千伸手扶住一根绳子面朝那位道士女鬼展颜笑道:“装神弄鬼的吴道长也好不是剑修却仰慕剑修的陈剑仙也罢当邻居这么久了我知道你胆子再小也还是个好人!”
“好眼光!”
道士竖起大拇指“实不相瞒贫道年轻那会儿走江湖有个化名就叫陈好人!在异乡挣下了一份好大名气。”
薛如意神色认真说道:“好话已经说了明儿你就搬出宅子吧不是赶人是劝你远离是非犯不着一不偷二不抢凭本事挣钱而已却落个一裤裆黄泥巴的下场。”
道士笑问道:“薛姑娘听口气你是真要烧符投牒告状啊?”
薛如意故作轻松道:“可能很快就反悔了你后天就可以搬回宅子了。”
一州西岳甘州山山君佟文畅。
那也是薛如意敢想的?
而西岳拥有两座储君之山除了已经注定靠不上的那座鹿角山其实还有一座鸾山山势巍峨不可攀主峰高过甘州山数倍。
虽说也还是不太敢想可是鸾山比起甘州山到底是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试试看的。
至于眼前这个外乡道士他好像除了挣钱和鬼画符竟然还略懂一些望气的本事竟然看出隔壁的少年张侯是一位祖荫庇护、且有文运在身的碧纱笼中人。她虽然是观海境的鬼物可是望气一道涉及命理玄之又玄可不是寻常练气士所能掌握的唯有那种得道之士或是城隍庙文运司的主官才敢说自己精通此事当然能掐会算的道士估计也可以算一个?
道士曾问她为何不去当个朝廷封正的山神娘娘总好过在京城这边处处看人脸色。
隔壁少年有一幅祖传的字帖总计三十六字被慧眼如炬的洪判官说成是三十六骊珠藏着一门高深纯正的导引术可以算是张侯的立道之根本但是她的训诂学问实在一般而那位洪老爷与纪姐姐毕竟是阴冥一途的官吏不宜为阳间少年泄露天机 所以薛如意就只能硬着头皮四处搜寻 一边辛苦自学一边为张侯解惑这才让少年步入修行之路成为二境练气士。
然后就被那个道士“假装世外高人、还真就被他装到了”。
因为按照道士的正确句读之法再有偿传授了一门洞府开门术和火法日炼术张侯竟然当真破境了已是柳筋境练气士了!
一开始道士还不太情愿说自己就是个道士哪敢误人子弟。
等到薛如意主动提出要购买那几种鬼画符财迷道士见风使舵立马转口说早就看出乐张公子是修道奇才……
不过就连洪判官和纪小蘋上次他们来到这边与薛如意算是道别都没能看出那个中年道士的根脚、来历纪小蘋说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是个道行高深的陆地神仙要么就当真只是个每天摆摊挣点辛苦钱的下五境练气士了。
因为一个售卖春牛图少年的缘故薛如意曾经觉得那道士是个铁石心肠又道貌岸然的腌臜货色当时差点被她赶出宅子后来见他实在可怜就算了再加上最后发现对方其实并非那种人让她对这个道士的印象随之大为改观。
既然认定他是个好人就甭管什么身份是不是真道士假剑仙什么的了早早离开宅子天大地大的哪里不能挣钱呢。
道士笑问道:“薛姑娘真想清楚后果了?要是官官相护你告状不成反而被某座山神府关押起来你的那个赌约和誓言怎么解决隔壁的张侯又怎么办?”
薛如意抿起嘴唇轻轻点头。
道士默不作声。
人间很多委屈经常来自做了一件对的事但是偏偏被身边所有人孤立其实没有错这很好完全不必为此自我怀疑。
但是如果做事之前就已经明明白白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就是更好若是再有同样的事情不做了没什么还要再做就是最好!
道士开口笑道:“我听薛姑娘一句劝明天就搬出宅子那么薛姑娘能不能也听我一句劝告状一事放在今年清明之后?”
薛如意忍住笑“怎的告状一事还要翻看黄历有无黄道吉日啊?说来听听哪句老话告诉你的老理儿?”
道士眼神清澈不说话只是笑望向她或者是她身边的那架秋千。
薛如意一时间犹豫不决。
道士却直接帮她下了决定“就此说定。”
薛如意松开手中的绳子抬起双手使劲搓着脸颊撇撇嘴“我要是早就认得鸾山那位铁面无私的山神娘娘呵!”
她终究是一头孤魂野鬼换成平时别说告状递到鸾山她都不敢随便靠近这种储君之山的山神府。
道士说道:“贫道也不认得。”
然后道士又补了一句“但是贫道认得佟山君。”
薛如意笑问道:“你认得佟山君佟山君认得你吗?”
中年道士一时哑然试探性问道:“贫道说都认得你信吗?”
薛如意笑得合不拢嘴道:“你说呢?!”
道士拱手笑道:“薛姑娘那咱们就山水有重逢后会有期?”
薛如意点点头想起一事“对了你说的那个钟姓朋友什么时候帮忙介绍介绍?”
道士自称有几个山上朋友绝顶厉害。其中就有一个姓钟的朋友会帮忙引荐。
道士笑道:“好说。只说我的朋友一定可以成为朋友。”
“口气恁大!”
薛如意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伸手指向那个道士“咋个不说自己叫陈平安呢还陈好人哈哈……”
道士满眼笑意却是脸色佯怒道: “放肆即便不喊陈山主陈剑仙你不得喊一声陈公子啊!”
看着眼前中年道士再想着那个陈公子的说法又想起某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全不押韵打油诗么。
先生貌清俊青衫白玉簪剑光当空错欻然人头落……
再回头来看眼前这个中年道士歪瓜裂枣不能算勉强能算模样周正吧且不说什么陈山主陈剑仙道长你扪心自问跟“清俊”沾边吗?
她先咳嗽几声再啊忒一声转头作势就要吐唾沫。
中年道士语调上扬唉了一声转身就走“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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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黄县城旧学塾外。
君倩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马瞻笑容愈发苦涩“君倩师兄你有所不知当年大师兄根本没有给我亲自改错的机会。”
原来当年马瞻死后作为大骊国师的师兄崔瀺只是聚拢了马瞻的魂魄然后就让后者一直看着什么都不能做。
“何况我那会儿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始终认为山崖书院太过松散了相较于齐师兄的什么都不约束任由那些读书种子去往别国求学至少有八成学子就那么一去不归了回来的读书人中其中一成还是在外边混不下去的。所以我更认可吏部侍郎沈沉的做法。选择离开是你们的自由那么你们以后在大骊能不能当上官就没那么自由了。”
君倩说道:“我确实不会安慰人。”
何况他也不了解当年的弯弯绕绕是非曲直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小师弟愿意邀请马瞻来这边就等于认可了马瞻在自家文脉内的师兄身份。
小师弟认可其实就等于先生依旧承认马瞻是自己的学生。
不然君倩跟马瞻甚至是茅小冬当年关系其实都比较一般。
见气氛有点沉闷了君倩只好没话找话一句“我猜大师兄是故意给你挖了个坑。”
马瞻摇头道:“苍蝇不叮无缝蛋。同样是当师弟的大师兄就不会如此算计茅小冬。”
“茅小冬的志向只在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让好学者皆有所学他显然比我更像一个醇儒。我私心太重一心想要掌控山崖书院换成我来当山长改弦易辙好让大骊王朝的读书种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个都别想跑到外边去沽名钓誉再大摇大摆回来当官。等我成为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再杂糅崔师兄的事功学问进入大骊庙堂担任礼部尚书最终成为儒家圣人进入文庙担任陪祀圣贤!”
“那会儿我想着我们文圣一脉先生的神像被迁出文庙所有著作都被浩然天下列为禁书甚至神像都被王八蛋给砸了!崔师兄离经叛道等于与文脉彻底划清了界线左右倒好出海访仙转去一心专注剑道了!你刘十六虽然是先生的入室弟子却从来就挑不起文脉的大梁境界高有什么用?他齐静春就只会守着一座与大骊京城只有几步路的山崖书院专程赶来宝瓶洲这边非但不帮着崔师兄反而处处掣肘崔师兄难道他齐静春真心半点不念师兄弟的情谊就只会窝里横?!”
听到这里君倩没有生气反而小有几分心虚毕竟马瞻埋怨自己的挑不出毛病师兄弟几个确实就数他最不靠谱屁用没有。
至于骂左师兄和齐师弟的内容反正他们俩肯定都是无所谓的。左师兄听见了至多是摸着马瞻的脑袋说句“自家话”再动手吧。
马瞻脸色惨然道:“结果大错特错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明知道自己学什么都慢崔师兄不用说了先生总说崔师兄都快可以教他学问了齐静春天资过人能够处处举一反三那么多的圣贤书籍他只需读过一遍就能够融会贯通我当年每次与他请教学问不管是多么生僻的书籍多么冷门的学问他好像早就看过了早就胸有成竹至于那些没有看过的齐静春就让我将整篇内容读给他听齐静春听了一遍就能够为我解惑他总是对的因为我拿着同样的问题很多次私底下去找先生先生的答案与齐静春的说法至多是小有出入去问崔师兄也是差不多的答案。我本来以为慢就慢些大不了就不跟齐静春比好了我只要在学问一途争取不出错就好我跟茅小冬不一样他是诚心诚意给齐静春当副手要当个教书先生我却是因为崔师兄在大骊王朝当国师才来这边的。”
当初与他马瞻勾结的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就是师兄崔瀺所在家族的崔氏子弟。
可越是这样明显马瞻就越是无所谓确有私心但是自认私心再大都大不过想要重振文圣一脉的公心。
当一切水落石出马瞻无地自容的时候大师兄还是那个大师兄没有安慰马瞻反而眼神冷冷用一种略带讥讽的语气撂下一番盖棺定论的言语好似临别赠礼送给这个昔年的师弟马瞻一个明明是内心最为崇敬他师兄崔瀺的同砚。
马瞻背靠学塾墙壁。
将崔师兄的那些诛心言语原原本本说给君倩师兄。
“马瞻你原本可以成为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山长兼任大骊吏部尚书这是我给你安排的退路之一可惜你自己不要我总不能求你收下。所以说啊你到底是多蠢才会自以为一个人的公心私心是可以拿来加减乘除的?”
“其实你一直不明白你的不聪明从来不在读书不开窍先生当年总说你读书是笨了些你以为是先生在否定你其实是句好话。所以你并不清楚老秀才私底下时常让我多学学你记得有一次老秀才喝高了很是洋洋自得嘿我们文圣一脉要出个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真正醇儒了!”
“到头来晒书一般将阴暗面的人心放在太阳底下丑陋不堪惨不忍睹。”
“事已至此就算当先生的那个老秀才他能原谅你你马瞻自己当真能够原谅自己吗?一个什么都没能改错和弥补的学生又有什么脸面原谅自己再去见自己的先生?”
不知不觉马瞻已经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根。
“我崔瀺之所以破例说几句刻薄言语是因为这些年来偶尔会想起当年那个来自一个贫苦小地方的年轻人千里迢迢登门求学在多如过江之鲫人心百态的那么多求学书生当中衣衫穷酸兜里仅剩最后一点盘缠他不是想着给自己留点路费返乡而是管不住手咬咬牙都要在书肆那边买了本价格不便宜的书籍只当给求学不成的自己多多少少留个念想。我当时凑巧也在书铺就问这个年轻人姓甚名甚为何要买这本书可真是当了冤大头了既然书上的学问内容都是一样的何必要买这本所谓的精刻善本。他说自己名马瞻字惠君他还说自己的志向是修齐治平更要建功立业以后为家乡的老百姓做点实事。”
说到这里马瞻神色木然呆呆无言然后抬起头笑道:“君倩师兄我这次本来就是悄悄而来千万别告诉陈平安更别跟先生说这个了。”
君倩点点头。
马瞻挤出一个笑脸“君倩师兄我可知道你是个藏不住话的可不能失言啊。”
君倩笑道:“保证。”
早知道自己就不来见马瞻了该让小师弟头疼去的。
一个人的委屈可能来自外人的不认可但是身边亲近之人的不理解兴许更让人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更伤心。
那么更进一步如果一个自己内心深处最认可、最敬重的人彻底否定了自己他又该何等伤心呢。
马瞻就是如此。
就像先前马瞻那番言语唯有称呼早已叛出文脉的崔瀺还是崔师兄其余几个先生的嫡传弟子马瞻都是直呼其名。
马瞻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竟然泛起些笑意。
崔瀺当时说自己是“偶尔想起”某人某事。
而马瞻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哪怕被崔师兄那么否定了马瞻还是对当年在书铺那场偶然相逢记忆犹新铭刻在心。
在那间满是书墨香气的书铺内最后那个满身书卷气的儒衫青年神色温柔耐心听过马瞻的言语过后他便微笑着自我介绍起来。
你好我叫崔瀺是文圣的大弟子。
从现在起你大概就是我们文圣一脉的记名弟子了因为我答应了还得先生点个头算是走个过场吧。
但是以后能不能成为我们先生的入室弟子马瞻你要靠自己当然求学路上碰到任何问题了不必处处劳烦先生可以问我。
马瞻呼出一口气笑着站起身。
能够成为先生的学生崔师兄的师弟此生足矣无憾了。
曾经的文圣首徒其实那些年崔瀺的待人接物永远彬彬有礼气态温和平易近人。
书上早就有那个成语就像就在等着崔瀺的出现。
冬日可爱。
就在此时一袭青衫凭空出现在君倩身边。
他满脸疑惑问道:“马瞻我很奇怪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没想明白崔师兄为何要跟你多说几句吗?”
马瞻认清对方身份后立即怒目瞪向那人一旁的君倩师兄。
君倩一本正经耍无赖道:“我只是说了保证两个字也没说保证不说出去啊。”
马瞻沉默片刻“怎么说?敢问陈山主我崔师兄言语奇怪在什么地方。”
既然对方对自己直呼其名马瞻也就称呼对方为陈山主了。
如此更好。
陈平安说道:“崔师兄说的内容当然句句是真给你留了退路骂你蠢笨有人心阴暗一面不忍直视自己都不敢在太阳底下晒书崔师兄偏不给改错的机会让你始终难以原谅自己每天自怨自艾悔不当初先生对你曾经寄予厚望你却始终看轻自己同时内心深处嫉妒齐师兄最后崔师兄来了个最狠的让你看到一个曾经美好的自己那可是一个连他崔瀺都愿意代师收徒的读书人啊。”
马瞻默不作声眼神黯淡心如死灰。
君倩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坚决不掺和这种同门内讧实在是同样的亏吃太多了。
这是早就被他琢磨出来的一个好习惯了至多师兄弟间闹到动手打架的地步了再上前去劝个架至于打架之前的吵架看热闹就好了省得事后里外不是人。左师兄揍齐师弟或者齐师弟追着崔师兄干架又或是齐师弟拉上先生去揍左师兄君倩最早都会拉架次次结果都不是特别好啊人家师兄弟两个是和好了就数他君倩两边不讨好好嘛我好心劝架都成了煽风点火?
见对方都没还嘴不然陈平安就要还手了。
你马瞻都有脸来这座旧学塾就没脸去落魄山?
架子还挺大真当自己是师兄了?
再等了一会儿马瞻还是闭嘴不言。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崔师兄是因为觉得你还有救才值得他说几句所谓的刻薄言语可惜事实证明你仍然无法自救。”
马瞻问道:“怎么讲。”
陈平安故作惊讶咦了一声问道:“怎么说怎么讲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陈山主怎么谈怎么聊?”
马瞻一时哑然。
君倩只能忍住笑。
陈平安摇摇头“同样是传授师弟书外的心上学问你马瞻的难度至多就是考个举人结果你还考不中。在我这边师兄亲自出的那份问卷难度可是考个一甲三名才算勉强合格考中状元才算一个‘良’字考评。”
停顿片刻陈平安自顾自笑道:“当然了我也没考中。”
马瞻点点头。
陈平安收敛笑意正色道:“崔师兄是故意引诱你去处处思量‘原谅’二字的就是要让你在这个词语上边鬼打墙当年你就咬钩一次了结果第二次仍然如此。崔师兄说你一句蠢笨其实都算客气的了换成我算了我辈分不够脸皮不厚就只是个无亲无故的陈山主哪有资格骂你我们文脉又没有将马瞻除名你有脸喊君倩师兄我可不好意思喊你马师兄。”
陈平安说着说着就味道不对了。
君倩赶紧咳嗽几声其实很想开口提醒一句但还是忍住了。
小师弟你骂人归骂人可别牵连自己啊。
君倩师兄我能忍住不动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想怎样?
你再这么骂下去小心马瞻翻脸。
他妈的翻脸就翻脸我打不过师兄崔瀺还打不过一个马瞻?
那你继续骂师兄我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俩吵架的不是各自唾沫四溅就是吵到最后脑袋顶着脑袋君倩师兄都见识过。
陈平安说道:“马瞻我问你你为何要苦苦纠结于是否原谅自己或是被他人原谅?崔师兄要的就是你这辈子都不去想着原谅自己甚至不管你以后做了什么做了多少好的、正确的、能够让你良心可以好受些的事情都要坚持不去原谅曾经犯过错的自己唯有这样的马瞻才真正值得他崔瀺和你马瞻的先生去原谅啊。”
马瞻一团浆糊呆滞无言真是这样吗?就只是这么简单吗?可好像又很难并不简单?
陈平安说道:“我们先生曾言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
“那么在我看来言与默说与不说理与行做与不做都是要两两一致的做到了就是醇儒不必文庙那边给身份送头衔就已经是正人君子小到个人门户家族大到书院郡县一国天下想来都是如此此理无二理。”
“首先犯错之错能改就改错了一错就改一错事上改错心上认错。”
“其次若是错无改错的机会了确定已定成局绝不可自欺欺人将错就错在心与事上轻轻揭过。而是尽量补救事后永远不去自我宽恕不去想着原谅自己绝不就此翻篇要一直为此愧疚且难受着。”
“人心之上公私需分明对错是非同样不可加减。错一即是一错所谓补救先让自己不去犯同样的错误此外更需要对二对三乃至于对十对百。”
“最后。”
陈平安说到这里笑道:“最后是如何你自己想去。”
君倩仔细听着其实一直在点头。
马瞻正衣襟神色肃穆先挺直腰杆再与陈平安作揖。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刚想要作揖还礼却被君倩伸手抓住胳膊摇摇头示意不用还礼同理你且受着。
陈平安这才站在原地受了对方这郑重其事的作揖一礼。
君倩以心声笑道:“这些道理说得不错。”
陈平安长舒出一口气同样以心声笑道:“毕竟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再说了我如今的学生茫茫多。”
就是跑了三个学塾蒙童亏得小米粒暂时不知此事。
不行赵树下还好是知晓自家门风的但是忘记提醒宁吉了他可不知道小米粒打探消息的能耐自己得赶紧回去。
裴钱曾经泄露过一个秘密其实小米粒有本秘不示人的宝典其实就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文字内容不多但都是她如何当好耳报神的心得今天写几个字明天写个成语或是一句话反正每次只写一页积少成多也快半本了。
比如那本秘籍上开篇第一页就只是写着“多看多听且少说切记切记!”勤串门多走动察言观色眼观八面耳听四方旁敲侧击顾左右而言他……兵书有三十六计只要争取每天学成一条计策三十六天过后了不得哇哇哇……(备注:必须多写几个哇更能激励自己)……以诚待人不说假话但是必须虚实不定让人摸不着头脑……
落魄山的山门口桌子那边小米粒听着好人山主一位新收学生的几句无心之语她皱着两条小眉毛气呼呼道:“火大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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