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选官子 第九百四十一章 那就我行我素

小说:剑来 作者:烽火戏诸侯
    凉亭内就要气氛融洽多了。

    一听那位秋毫观陆道长竟然是与陈山主一起登山的贵客一时间鸦雀无声。

    当然会不敢置信只是再匪夷所思也不得不信毕竟这种事情谁敢造假?

    原本几个意态惫懒的女修一个个的都下神色认真起来再看那位年轻道长便愈发俊俏了几分。

    年轻道士好似一位山下的说书先生开始了追忆往昔“小道与陈山主虽然不是同乡却是相识于微时的患难之交一见如故的知己若是换个文雅的说法就是那初次相逢两少年了那会儿小道与陈山主都未发迹然后小道与陈山主投缘嘛便一同出门远游曾经夜宿一处城隍庙梦游至富贵发迹司见那紫袍玉腰带判官模样的发迹司主官……”

    有女子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年轻道士的言语疑惑问道:“城隍诸司衙署里边还有富贵发迹司这么个地方?”

    官署衙门多的梦粱国京城里边的都城隍庙衙门少的众多的郡县城隍庙好像都没有此司才对。

    凉亭内的女子都摇头显然都未曾听说。

    年轻道士唏嘘不已“可不是事情就是这么怪反正就是瞧见了好些神异古怪事比如城隍胥吏押着一伙罪犯城隍爷要夜审其中有那脖子上挂着一条绳子的女子身着红衣面色凄苦她习惯性仰头微微吐舌还有头戴枷锁走在在廊道里的女子如行水中满头青丝如水草漂浮之后犹有五位贵公子模样的世家子弟带着一大帮貌美姬妾侍女前来找城隍庙别司主官喝酒夜深时又有一位穿白裙骑白马的女子自称姓白是青城山下修行的散仙今夜来此歇脚片刻……林林总总千奇百怪目不暇接真是一夜之间看遍人间百年事。”

    “小道事后梦醒思来想去再去翻了些古书就如你们这般百思不得其解便也不敢当真所幸靠着石头养的也有个根绊儿还能没个亲戚六眷?小道好巧不巧与那神诰宗秋毫观的监院道士……的一个亲戚颇有几分渊源那位监院见小道根骨不俗都不愿意直接收徒而是代师收徒小道在那之后就算是开始正式修行了至于陈山主当年城隍庙富贵发迹司一别更是好大造化真真是如那龙坠泥潭困顿不堪蚊蝇满鳞被困笼中终于有朝一日风雨晦暝只等霹雳一声塘中泥龙精神抖擞便径直腾空而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小道暂且不去细说陈山主在那之后的诸多壮举。”

    “只说等到小道修成了仙法山人幽居静极思动就开始下山游历红尘历练遇妖魔降妖魔见鬼祟斩鬼祟好不痛快在江湖上也算赢得一个偌大名声了一路云游行至一处名胜古迹隔着一条大江两山对峙自古就有那龟蛇锁江之说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了?就是这么个水运浓厚之地偏偏遇到了一场数百年不遇的大旱啊百姓民不聊生小道修了仙术却仍旧古道心肠小道便掐一诀使了个秋毫观秘传的辟水法分开水波去上游的水府与那边讨要个说法好嘛根本就不把小道当回事直接吃了个闭门羹小道也就忍了又那下游找那龙宫旧址的湖君府邸要与这位湖君借水好倒灌上游河床依旧无果小道气愤不过只好亲自出马了好几天没合眼只为了苦心钻研出一道仙家符箓约莫赤子之心感动了天神地祇这道门槛极高的大符真给小道学成了沐浴更衣斋戒一番去那江边高楼上烧了符纸融入酒水中然后小道只喝了半杯酒就将酒杯丢掷出楼酒水如瀑布一般倾泻而出源源不断的流水注入那条干涸见底、一条活鱼都么的河床之内从那之后江水汹涌草木丰茂……”

    凉亭内的女修们面面相觑。

    是该捧个场喝彩几声呢还是质疑几句?陆道长你虽然是中五境修士可毕竟才是最低一层的洞府境啊说那“大符”“门槛极高”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需知此刻凉亭内可就坐着一位观海境和两个洞府境练气士呢。

    青同开始挪步去往别地不打算继续旁听下去了陆掌教越说越没谱了。

    别人吹牛打不草稿都是往大了吹嘘自己陆沉不一样算是反着来?

    一位黄衣老者来到凉亭时莺莺燕燕们已经散去只有一个头戴鱼尾冠的年轻道士在长椅上盘腿而坐打着哈欠脚边搁放着一只空酒壶先前与那拨仙子又帮忙看相又说书的费去一水缸的唾沫得喝点小酒儿润润嗓子提提神。

    陆沉瞧见了嫩道人在亭外驻足不前招手笑道:“坐下聊。”

    嫩道人这才胆敢跨上台阶。

    先前在那场幻境中其实双方就没有聊天陆沉很快就将嫩道人礼送出境了。

    陆沉问道:“贫道的身份桃亭前辈没有告诉李槐吧?”

    嫩道人摇摇头“不敢节外生枝。”

    先有年轻隐官近乎威胁的提醒再有白玉京陆掌教的敲打这会儿的嫩道人底气不足气焰不高。

    陆沉笑眯眯道:“陈平安跟你撩了那几句狠话心里边就没有觉得不痛快?”

    嫩道人扯了扯嘴角“陈平安到底是为我家公子好。”

    陆沉揉了揉下巴“这个说法对也对只是说得不是特别准确。”

    嫩道人虚心求教道:“恳请陆掌教为我解惑。”

    陆沉说道:“陈平安是泥瓶巷出身知道吧?”

    嫩道人点头道:“当然。”

    那条小巷可是一处藏龙卧虎之地。

    陈平安大骊藩王宋睦真龙王朱白帝城顾璨也是南婆娑洲剑仙曹曦的家乡祖宅所在。

    陆沉背靠栏杆懒洋洋道:“以前那条小巷里边有个被陈平安和刘羡阳昵称为小鼻涕虫的小兔崽子嗯就是我们那位白帝城郑先生的小弟子了。”

    嫩道人说道:“风水好得吓人。”

    陆沉抬起一只手随便指了个方向“昔年骊珠洞天摆在台面上的五桩最大福缘之一是条小泥鳅被陈平安亲手从田垄间钓起来顾璨眼馋陈平安一贯将他当做半个亲弟弟当然不会吝啬就送给了顾璨顾璨养在了家里的水缸里边后来遇到了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拜了师父娘俩一同跟随刘志茂去了青峡岛。一场分道而行十四岁的草鞋少年开始远游大隋要将齐静春一拨学生护送去往山崖书院其中队伍里有个年纪最小的就是李槐。”

    陆沉抖了抖袖子“陈平安不想犯同样的错误。”

    嫩道人说道:“还望陆掌教细说个缘由。”

    陆沉叹了口气贫道都这么说了还听不明白啊满脸无奈陆沉晃了晃酒壶仍是提起酒碗仰起头就只有几滴酒水入嘴抹了抹嘴“小泥鳅这桩机缘是陈平安亲手送给顾璨的顾璨那会儿年纪小何谈什么道心不道心的先前那句话陈平安是怎么跟你说的‘身怀利刃杀心自起’对吧?在那个可以视为一处‘小蛮荒天下’的书简湖拥有一条元婴境水蛟的认主对一个屁大孩子来说既是一张保命符也是一种……一把锋芒无匹的柴刀吧就像走入一大片油菜花田里性情顽劣的孩子没了拘束手持柴刀眼中所见自然都是纤细娇柔的油菜花由着性子随便劈砍未必能够看得见田地里隐藏的蛇虫以及那些油菜花的主人。”

    “与此同时那条小泥鳅为了自身大道的不断登阶当然就得吃饱如你桃亭要搬山炼山蛟龙之属还有什么比直接吃练气士更快的修行之路这是小泥鳅的本性使然又与顾璨的本心相契主仆双方就像一种……小小的合道再加上刘志茂的冷眼旁观自然就是一个杀心四起一个凶性大发。”

    “所以陈平安当年才会被师兄崔瀺折磨得差点只差一点就心境彻底崩碎了如果贫道没有记错他曾经与顾璨说过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

    “当然李槐与顾璨的秉性当年看着差不多俩孩子究其根本还是很不一样的。两个同龄人瞧着同样是胆小顾璨却是因为知道自己力气小李槐是只敢窝里横却正因为他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并且李槐很小就知道亲人的好。顾璨和李槐就像两种人生一种极不美好想要把未来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一种是贫寒之家看似生活不易其实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其实是一种极其难得的幸运事所以未来就要维持这份来之不易的美好。”

    “所以一旦李槐被你牵引道心变成一个让陈平安心目中那位齐先生会感到失望的人你会死的一定会。”

    “你自恃境界其实一直看不起一个境界不高的年轻隐官却不知道其实从陈平安第一天得知你成为李槐的扈从之后他就开始着手帮你准备了一本册子等到他参加文庙议事在那鸳鸯渚你以为是自己在抖搂威风心中颇为自得陈平安却是一直在冷眼旁观所以今天到了娄山才与你说几句开诚布公的言语免得……将来他打死了你桃亭前辈还觉得委屈。”

    陆沉哀叹一声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位黄衣老者“先前贫道蹲在路上骂一块石头是绊脚石你当贫道是吃饱了撑着随便说说的还有那句人吃热饭狗吃热屎的怪话你这会儿嚼出余味来么?唉桃亭前辈你想啥呢这表情……可就误会贫道了啊贫道又不是说吃热屎嚼出啥余味贫道是说话里有话言外有意如贫道这般道人说话聊天总不好直不隆冬多少得带几分玄妙意味才与身份匹配哩。”

    嫩道人脸色尴尬只得昧着良心说道:“陆掌教是善玄言者既风趣又意味悠远。”

    陆沉呵呵一笑转头望向凉亭外的山水景象“如果我们将一山一水每个人都视为一篇文章的每一个字那么你们就错过太多了。贫道修行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孜孜不倦追求‘无过错’的道士并且能够接近无错的屈指可数陈平安能算一个当然他还是最年轻的那个暂时也还是道法最低的那个。”

    嫩道人小心翼翼问道:“陆掌教为何愿意为我提点一番?”

    陆沉哀叹一声“你一个飞升境大修士不也是个字?还是那么大个字杵在贫道眼前贫道岂能错过?”

    人难无过错人生多错过。

    事错过错过人反复思量都是过错过去的错。

    陆沉神色忧愁不已几次抬头看天想着是不是不告而别溜之大吉。

    即便注定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可只要躲得过初一不就等于多出十四天的安稳日子了?

    梦粱国年轻皇帝复姓纳兰的水神娘娘梅山君依旧一坐两站待在凉亭内。

    黄聪倒是希望他们俩随便些但是两尊山水神祇只是恪守君臣之礼。其实这在山水官场是不常见的事情一国五岳山君与国境内的第一高位水神遇见了皇帝君主根本无需如此。

    但是作为前朝武将英灵出身的梅山君从心底就认可这位年轻皇帝梅山君都不肯落座与之金玉谱牒品秩相当的纳兰玉芝也就只好奉陪了。

    突然冒出一个年轻道士纳兰玉芝手指悄然掐诀笑道:“胆子不小私闯宅邸。”

    只见那年轻道士开始装疯卖傻“啊?小道莫非走错门啦?这都行看来小道与这位姐姐是有

    缘分的。”

    头戴鱼尾冠那就是神诰宗的授箓道士了。

    在宝瓶洲没谁敢这么不把神诰宗的金科玉律当回事愿意假冒神诰宗道士。

    梅山君瞥了眼道士以心声说道:“陛下这个道士确实来自神诰宗因为身后悬有一盏灯笼写有秋毫观秘制的字样是那种有师门祖荫庇护之人看上去只是个龙门境修士其实是位金丹地仙不过应该刚刚结丹没几年气象不稳。”

    纳兰玉芝皱眉道:“这家伙是怎么进来的?为何一点气机涟漪都没有?”

    梅山君冷笑道:“鬼知道。”

    黄聪示意他们不用紧张来者是客这些餐霞饮露的山上修士仙风道骨的是多数可那性情古怪的术法偏门的喜好游戏人间的也为数不少。

    “既然来错了地方贫道就将错就错了。”

    年轻道士蹭蹭蹭跑上台阶一个站定双手负后低头看着胜负分明的棋局点头道:“执白一方是位顶尖高手啊。”

    那位水神娘娘伸手抵住眉心这厮道法高低不去说臭棋篓子是肯定的了。

    黄聪依旧气定神闲笑问道:“敢问道长为何有此说?我怎么觉得黑棋是稳赢?”

    执白一方正是自己。

    “下棋是世间最没劲的一件事了。赌高有输棋高无输嘛。”

    年轻道士一手捻白子一手拿黑子帮着放在棋盘上噼啪作响清脆悦耳一边落子棋盘上一边微笑道:“赌桌上除非是出老千否则任你是绝顶高手手气不顺哪怕是碰到了刚入行的雏儿对方运道好比如丢个骰子次次六六六高手依旧总有输钱的时候。但是弈棋一道高手偶有漏着昏招低手总是棋术尚未化境使然即便如此遇到高手劲敌棋差一招所差不过一子半子决定不会棋枰之上黑子尽死白子全活。”

    “至于那些真正的弈棋高手面对棋力弱的绝无输的道理。比如绣虎崔瀺又比如郑居中再比如……”

    年轻道士挺直腰杆扯了扯道袍衣领“就是贫道……”

    略微停顿才继续说道:“的师兄了。”

    那位水神娘娘嗤笑道:“崔国师的名字也是你可以随便喊的?”

    年轻道士摇头笑道:“名字不拿来喊还能做什么呢。”

    “咦这棋局走势怎么跟贫道预料得不太一样。”

    结果亭内三位见那厮伸手一抹把棋局完全打乱。

    “贫道把先前那些话全部收回来哈哈都收回来。”

    黄聪忍不住笑道:“道长是个妙人敢问尊号?”

    “神诰宗秋毫观陆浮暂无道号祁天君都见不着贫道几面的。”

    纳兰玉芝掩嘴笑道:“有道理陆道长见不着祁天君几面当然陆道长就见不着祁天君几面了。”

    年轻道士笑嘻嘻道:“这位姐姐说话真好听嗓音脆脆的好似盛夏梅子白瓷汤碎冰碰壁当啷响哩又善解人意真是金声玉韵、蕙心兰质的一朵解语花呢。”

    “咦看姐姐的装束似乎与贫道一模一样是那苏子的仰慕者。”

    “巧了不是贫道曾经侥幸与苏子一路同游数月光阴诗词酬唱论道说禅不亦乐乎。”

    黄聪咳嗽几声都不知道怎么劝说这位陆道长说话也别太不见外了。

    纳兰玉芝调侃道:“哎呦喂这算不算是狗过门帘靠嘴?”

    年轻道士半点不恼反而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早知道我就让某位前辈跟着来这儿了那才应景。”

    梅山君脸色紧绷以心声道:“陛下我忍不了能不能下逐客令将这厮赶出去?”

    “别介啊人间那道逐客令的开山鼻祖贫道也是与之颇为熟稔的……”

    梅山君内心一震这道士竟然能够窥探自己的心声?

    不等梅山君提醒皇帝陛下和纳兰玉芝水神娘娘已经转头望向门口那边以心声提醒年轻皇帝“陛下有人登门拜访是……那位落魄山的陈山主!”

    那年轻道士鬼鬼祟祟看样子就要脚底抹油。

    却被纳兰玉芝一把攥住胳膊“陆道长要去哪里啊?照你的说法走过路过莫错过嘛。”

    年轻道士甩了甩胳膊好像挣脱不掉束缚便轻轻拍了拍水神娘娘的手背眼神诚挚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山高水长来日再见。”

    梅山君干脆不再继续心声言语直截了当说道:“陆道长是得道高人既然都能听到梅某的心声怎么都是一位元婴神仙了吧?”

    年轻道士哈哈笑道:“好说都好说。”

    纳兰玉芝想要松开手惊骇发现竟是做不到就像被一块牛皮糖粘住了。

    不同于陈灵均和李槐那两处宅邸这边的宅子当然是有梦粱国高手护卫的很快就将那位自报名号的年轻隐官毕恭毕敬领到凉亭这边。

    陈平安瞥了眼陆沉阴神。

    陆沉立即使劲摇晃手臂将水神娘娘的纤纤玉手给挣脱开来一脸震惊颤声道:“这位俊俏后生瞧着好生眼熟!莫非就是那落魄山的陈山主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避暑行宫的末代隐官剑气长城的二掌柜贫道的患难之交至交好友陈道友……”

    陈平安黑着脸说道:“一边凉快去!”

    “好嘞。”

    这尊陆沉的出窍阴神一个蹦跳“回见回见贫道就在那千秋亭那边候着了。”

    倏忽间不见了踪迹。

    凉亭里边三位连同皇帝黄聪好像都给整懵了。

    黄聪回过神赶紧走出凉亭只是一时无言神色尴尬。

    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只是被那位陆道长一搅局硬是让年轻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称呼陈平安了。

    “高掌门不厚道扬言我要是不来见陛下一面就不放行了。”

    陈平安率先开口拱手笑道:“至于刚才这个秋毫观陆浮陛下不用理会他他脑子有病是个拎不清的经常犯浑。”

    黄聪如儒士作揖道:“梦粱国黄聪拜见陈先生。”

    梅山君神色肃穆抱拳沉声道:“菘山梅预见过隐官。”

    水神娘娘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望月江水府纳兰玉芝见过陈剑仙。”

    与年轻皇帝一起步入凉亭陈平安拎了拎青衫长褂轻轻落座。

    凉亭抱柱联是一副龙门对。

    放开眼界看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行善头顶三尺有神明。

    理当如此说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立志读书功夫不负苦心人。

    陈平安笑着开门见山道:“听我那弟子裴钱聊起过陛下说当年在大骊陪都战场那边曾经有个天潢贵胄一点不惜命多次以骑将身份冲锋陷阵。”

    黄聪脸色苦涩道:“不太怕死是真差点死了也是真的。”

    那处战场有没有我黄聪当真用处不大可有可无。

    只是那么多毅然决然慷慨赴死的梦粱国将士白死?绝对不是!可要说真的如何建功立业了又好像远远够不上。

    任何一个投身战场的人只要是亲身经历过那些惨烈战事的人就都会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山下王朝的精锐甲士面对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看着那些动辄惊天动地、搬山倒海的仙家术法会心生绝望……以至于这些年过去了年轻皇帝依旧经常会大汗淋漓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再难入睡夜不能寐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金戈铁马之声。

    年轻隐官好像看破年轻皇帝的心结摇头道:“想要打赢当年那场仗唯有山上山下两不畏死如果山下不敢死宝瓶洲山上修士就数量再翻几番最后别说守住那条中部大渎战线只会沦为桐叶洲第二被蛮荒妖族一碾而过一直打到北俱芦洲去。宝瓶洲不是缺了一个梦粱国就打不了仗但是宝瓶洲没有一个个梦粱国就会输得毫无悬殊说不定如今浩然天下就只剩下一个中土神洲了。”

    梅山君眼神熠熠光彩忍不住说道:“说得好!”

    纳兰玉芝亦是轻轻点头。

    嫩道人已经回了此地的陆沉真身收拢了出窍阴神躺在长椅上翘起腿一晃一晃的。

    凉亭匾额“千秋”而且最出奇之处是天下别处的匾额楹联都是后者文字远远多于前者但是娄山这处凉亭却是反其道行之一副楹联总计就两个字。

    一边“梦”一边“醒”。

    陆沉微笑道:“反者道之动道者反之动。”

    世间公认修道一事是逆天而行谁都认就是谁都不愿意多聊。

    真人陆地常驻仙师搬山倒海提挈日月长生不朽与天地同寿等等。

    可不就是一种天地间最大的“大逆不道”?结果这拨人反而成为了人上人算不算滑天下之大稽?

    陈平安与年轻皇帝告辞来到这边走入凉亭内没有脱掉那双布鞋盘腿坐在长椅上取出旱烟杆烟袋绑在竹烟杆上边开始搓烟丝掺有野山参沫子和桂花旱烟杆用红绳坠了一小块无字玉牌。

    “你说说看那个周密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沉缩着肩膀双手笼袖靠着亭柱半躺在长椅上抬头望向天幕“他啊。”

    “浩然贾生本名贾默不宜言语便沉默嘛经天纬地之才。等到成为了蛮荒的通天老狐被誉为天下文海做事情就真的很周密了。”

    陈平安笑道:“需要你说这些老黄历?”

    陆沉说道:“因为贫道从没跟他打过交道就只能是说些猜测了大概他认为是等到有了‘我们’才有了善恶之分对错之别。”

    “跟这种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说好听点双方吵起来叫鸡同鸭讲或者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来争去总是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对方大概这就叫大道殊途吧。说难听点对方就是某种已经自证、且能够自圆其说、并且自行其道的道。至于周密脚下这条道路能否称得上是某种大道现在来看看不出来得以后有人回头看才行。如今不管是谁当然贫道的师尊是例外其余我们如何精心推衍大道演化都未必是周密心中所想的那条路。而现在的局面谁都不想当那回头客不想自己将来作那‘回头看’。所以先前那场河畔议事就连吾洲那个凶悍至极的婆姨一个为了跻身十四境什么都可以炼化的她反而是第一个提出要做掉周密的修士当然不是她跟周密有仇嘛就是知道周密的未来绝对不是她吾洲想要的那个未来。”

    陈平安笑道:“这个吾洲我绝对不会主动招惹她。”

    言下之意你吾洲也别来招惹我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陆沉犹豫了一下抬起手使劲一卷袖子山水朦胧依稀可见两位道士身影坐而论道。

    一位中年面容的道士头戴芙蓉冠气质温和。一位年轻道士头戴莲花冠风流倜傥。

    师兄在离开白玉京之前曾经当着小师弟陆沉的面有过一场极其耗费心神的大道推演最终得出了三种结果。

    一种人人皆可修行皆是修道之士所有有望开窍炼形的有灵众生同样可以安稳修行。如此一来会不会别开生面整座天地井然有序?甚至可以是那人间万族修士再不用蜗牛角上争何事无需石火光中寄此身而是汇成一条条璀璨长河一次次联袂远游天外去开疆拓土各自选中一处星辰作为道场各自开枝散叶……

    第二种天地灵气彻底归拢在某几处人间好像提早进入一种不可修道的末法时代陷入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故而世间有灵众生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悬空”此外便无一例外皆不可修行而这几位不得干涉天地运转至多就是局限在某种“一隅之地”于大天地隐世不出于小天地自在逍遥此外必须遵循某些密约只在某种天地大劫中才可以出手改变天地轨迹。

    第三种就是彻底陷入混沌无序就是唯一的秩序了。

    事实上还有第四种结果。

    但是大师兄当时没有让陆沉去观道因为道不可道。

    陆沉却猜出来了。

    是“天地为一”。

    也就是后来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他想要做成的那件事。

    陆沉重新一卷袖子打散景象后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却是手背朝上掌心朝下“换成我是周密的话首先成为一大炼一。”

    翻转手掌陆沉微笑道:“其次身化亿兆。”

    “然后就无所谓什么修道证道得道散道了无此忧患。”

    陆沉继续说道:“再然后……”

    陈平安突然微微皱眉。

    陆沉用脑袋轻轻磕碰亭柱几下会心笑道:“贫道说的这个‘化身’可不单单是化为有灵众生啊。”

    陈平安点头道:“继续。”

    懂了不单单是如今的五座天下而是白玉京镇压的那座天外天西方佛国镇压的那座地狱

    还有所有的远古星辰等等都被大炼。就像被修士炼为本命物。

    收拢为一化整为零。

    在这种境界里什么一剑斩开天上银河什么轻轻一口呵气便能吹散一颗远古星辰都不算什么道法了。

    任你是十四境修士甚至是一位十五境面对那个合道的周密都是虚妄了因为本就是他的大道一部分。

    陈平安翘起二郎腿手持烟杆轻敲鞋底磕掉那些灰烬重新续上烟草继续吞云吐雾。

    陆沉忍不住唏嘘道:“千年房舍换百主一年拆洗一年新。”

    陈平安手腕一拧将那旱烟杆收入方寸物中“陆掌教聊完虚的我们再来谈一点实在的。”

    陆沉顿时头大如簸箕一听这个“陆掌教”的敬称就知道没啥好事。

    陈平安伸出手“六颗谷雨钱。”

    陆沉无奈道:“登门做客得送礼这是必须的礼数啊。再说倪夫子与那青同道友两颗谷雨钱而已对他们来说毛毛雨与隐官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平安说道:“那就不谈他们两位我另外备有礼物会送给黄粱派所以我那两颗谷雨钱折算成二十颗小暑钱拿来。”

    陆沉闻弦知雅意只得摸摸索索取出一堆小暑钱都是陆掌教东敲竹杠西一锄头辛苦收集而来的孤品呐。

    陈平安就挑选了二十颗收入袖中站起身“在我下山、在你重返白玉京之前我也有一幅画卷要让昔年在骊珠洞天小镇摆摊子的陆道长再看一遍。”

    陆沉欲言又止。

    想问一句贫道既然都看过了能不能别看了。

    只是凉亭之内已经异象横生再起梦境一般。

    天地间。

    一尊巨大法相正襟危坐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天上。

    天劫将至云海缓缓低垂靠近那尊法相的头颅。

    儒生抬头面带笑意。

    一位天上仙人高声言语言出法随。雷法布满云海闪电如千万条蛟龙游走在云海中。

    随后又有一只金黄色手掌将那云海搅出一个巨大窟窿。这尊高坐云海之巅的巍峨仙人自称“本座”。

    双鬓微霜的儒士法相手掌变拳伸手将那一粒珠子虚握手心中。

    正是这一刻当年骊珠洞天内的小镇瞬间白昼如夜。

    坐在云海窟窿顶部的仙人如坐一口水井的顶部好似在俯瞰井底之蛙面带讥讽大笑不已。

    其中有一言语如雷声震动“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十二把飞剑以此从天上刺破云海垂落人间金色巨人睁着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意态慵懒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右拳抽出一根手指屈指轻弹。一柄飞剑如获敕令刺穿儒士法相那条拳头虚握的胳膊。云海之上的金色巨人双手各自伸出一根手指每一次起落手指轻轻旋转便有飞剑画弧儒士法相的整条手臂被飞剑刺出数以千计的窟窿。

    要以一场飞剑法雨泼一泼春风的冷水。

    无数条金色丝线从云海中渗透而出。

    呈现出三种颜色的雷法蛟龙电光璀璨交织出三张大网如刀削一般将那儒生法相一点一点消磨。

    同时结出一座天地大阵疯狂汲取天地灵气隔绝那儒士与浩然天下的大道牵引同时防止此人双脚落在宝瓶洲大地之上。

    即便儒士是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而出手的两位却是跨越天下而来的白玉京天仙天时地利都不能给前者!

    金色巨人一拳拳落下将那尊雪白法相的扬起之手直接打穿后者手心被砸出大坑手掌崩裂轰然粉碎之后手臂一节节被那一拳拳打烂。

    只剩下半截胳膊。

    而儒生的左手始终虚握纹丝不动。

    但是从虚握之拳到手臂至肩头处已经覆盖上了一篇篇宝诰青章的雷法道诀每一个蕴藉雷法真意的文字皆大如屋舍。

    云上双指并拢作剑诀一斩而下将儒士法相的握拳之手从肩头处斩断。

    断臂再被那些道诀文字当场炸碎。

    儒士只剩半截的右手胳膊重新抬高倾斜递出如伞遮雨拦在那粒珠子上边同时将珠子往回一揽护在自己身前。

    云海之上金色巨人一拳拳砸在儒士法相的头颅上

    在一座的法阵天地内激荡起巨大的气机涟漪。

    每一拳砸出儒士法相便下坠一分。

    身无双臂只余下一颗已无胳膊衔接身躯的悬空拳头。

    一尊惨不忍睹的法相就只是死死护住那仅剩的拳头。

    读书人的法相嘴唇微动无声而念似乎犹然置身于学塾内面对那些脸庞稚嫩、眼神干净的孩子为那些会喊自己一声“齐先生”的学生们最后一次讲课授业。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那座没有蒙童的乡塾内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满头雪白。七窍流血血肉模糊。

    最终。

    魂魄破碎不足以支撑身躯如一件瓷器重重摔在地上只是碎得无声无息如人间一阵春风来过又远去。

    好像从头到尾儒士都没有还手就只是招架而已。

    道法不够高?

    已经悄然跻身十四境当时就拥有三个本命字。

    脾气好?

    文圣一脉嫡传弟子其实脾气最好的是左右最差的才是此人。

    是那个一脚将正阳山搬山猿踩在地上更是是那个笑言甲子之前会一脚踩平正阳山的人。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竟然脸色微变几次想要开口言语都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

    陈平安站在凉亭内看着远方说道:“不用假装心虚我知道你陆沉根本不怕这个。”

    陆沉果然立即恢复平静神色语气淡然道:“不该意气用事借出一身道法的。”

    而那个再不是草鞋少年的青衫客同样神色平静。

    因为所有的情绪都被一一切割。

    天下有我齐静春。两快哉。

    可我只能遇到一个齐先生。

    师兄左右曾经说过一句话。

    讲道理有用我练剑做什么。

    所以要练剑!

    能在那中土穗山大大方方告诉周游我陈平安会成为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

    我陈平安这一生跋山涉水辛苦走这一遭绝不能只是谋生绝不能只是求活。

    所以要学拳!

    陈平安才能最终在那个古怪之地与那古怪之存在说出一句“要比你拳高一境”。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紫气楼楼主姜照磨道号“垂象”被誉为二掌教余斗之外剑术最高兼修武道。

    另外那位精通雷法的老城主庞鼎道号“虚心”。资质极老道龄极长被誉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同时兼修五行术法皆是绝顶造诣。

    而这两位全是道老二余斗一脉。

    这幅光阴画卷原本陈平安在跻身十四境之前都注定无法看到了。

    而且关于重新翻检这副画卷一事当初陆沉都被蒙在鼓里。

    如此说来陈平安很早就开始精研阴阳家术算一事了。

    事实上确实如此陈平安很多年前就曾经与持剑者说过以后我可能会学一点阴阳术推算。

    遥想当年刚认识某位戴斗笠牵毛驴的佩刀剑客那会儿与草鞋少年曾经有过一番对话。

    少年说有些必须要报的仇只要一天没报仇那么他活一百年就能记住九十六年!

    那位剑客就笑问一句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当时一板一眼回答五岁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

    大不正则小不敬姜照磨和庞鼎等到我陈平安到了青冥天下你们俩以后走夜路的时候小心点阴沟里翻船死在沟里就是棺材。

    故而那座“吕公祠旧址”内那栋小楼内空荡荡的三口棺材其实就是陈平安在告诉陆沉。

    三口棺材姜照磨一口庞鼎一口余斗一口。

    你陆沉只要自己不躺进去那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陆沉站起身微笑道:“明白了。经此一别山水迢迢你我各自……怎么说来着?”

    陈平安说道:“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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