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选官子 第九百二十四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五)
(章节上传晚了抱歉抱歉。)
天边火烧云晚霞行千里。
一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在一处仙家渡口靠岸一行人准备更换渡船去往黄粱国。
队伍中为首的是个大摇大摆走下船去的青衣小童两只袖子甩得飞起身边有个少女腰悬一方抄手砚手持绿竹杖。
身后是一位儒衫青年带着个扈从模样的黄衣老者状貌奇古鹘眼鹰睛只因为瘦骨嶙峋便像是穿了件极为宽松的法袍。
相较之下那个年轻男子就显得最为平淡无奇了。
他们是要以观礼客人的身份受邀去参加一场开峰庆典。
那个走路带风的大爷当然就是落魄山的元婴境水蛟祖师堂供奉陈灵均了。
这次作为山主陈平安嫡传弟子的郭竹酒也跟着陈灵均一起出门。
而山崖书院的贤人李槐与自号嫩道人的蛮荒桃亭属于蹭吃蹭喝远游散心。
桃亭除了鼎鼎大名的“嫩道人”之外还有拥有另外一份关牒还是南婆娑洲的山泽野修道号龙山公。
跟着他们的或者说是带路的还有衣带峰的两位练气士宋园师妹刘润云后者肩头趴着一头慵懒蜷缩起来的年幼白狐。
距离重新登船还有一个时辰陈灵均就在渡口选了一处临水酒楼打算饱餐一顿喝个小酒儿好好祭一祭五脏庙。毕竟翻墨龙舟是自家渡船在上边大吃大喝不像话。那些珠钗岛女修碎嘴得很呐要是传到某个笨蛋丫头的耳朵里少不了又要挨几句有的没的闲话。
陈灵均在酒楼大堂踮起脚尖双手趴在高高的柜台上边伸长脖子看着墙壁上边的木牌菜单与店伙计点菜结果听说这个名叫珍馐楼的地方竟然还有一桩陈灵均闻所未闻的新鲜买卖原来如今一洲南北不少仙家渡口都开设有珍馐酒楼修士只需要在酒楼这边给一笔押金神仙钱就可以飞剑传信给各个渡口的剑房酒楼得了消息就可以点菜珍馐楼会用仙家秘制的食盒装上各色山珍海味帮忙送到山门口那边保证滋味与堂食一模一样……
只是那笔额外的路费得按山水路程计算。
青衣小童愣了半天陈大爷今儿算是开了眼界了。
生意还能这么做?只是偏偏自家的牛角渡还有稍远一点的红烛镇怎么就没有开设一座珍馐酒楼?
李槐难免有几分猜测不会又是董水井的手笔吧?这种勾当真有生意?
因为人多拼桌不像话陈灵均就要了个雅间十颗雪花钱起步很快就摆满了一桌菜肴陈灵均要了两壶酒翘起二郎腿抿了一口仙酿转头望向窗外渡口那边陆陆续续有几条私人符舟靠岸不至于横冲直撞但是无一例外都会抖搂一下符舟的迅捷陈灵均瞥了眼符舟上边的人物多是年轻男子带着莺莺燕燕他们就像额头上刻俩字有钱。至于看人的眼神也就俩字穷鬼。
嫩道人只是小酌护道一事不可马虎。
贪杯误事?不可能的事只是姿态得有。
天晓得会不会又被老瞎子拽入梦中踩上几脚?
毕竟老瞎子做事从来只看心情全然不讲道理的。
上次护驾有功老瞎子难得良心发现“随手”丢了一本古谱在桃亭身上是上半部的炼山诀。
这些时日桃亭没有片刻懈怠都在闭关当然对于桃亭这种巅峰大修士来说所谓的“闭关”就不是那种寻常飞升境修士一般意义上寻一处山水秘境的趴窝不动了而元婴、飞升两境修士一直被山上调侃为“千年王八万年龟”桃亭当然不至于如此寒酸。
桃亭作为远古撵山一脉的老祖宗当之无愧的开山鼻祖与身为旧王座大妖的搬山一脉袁首完全是一个辈分、道龄相当的蛮荒大妖由于双方都跟山不对付双方自然而然就有了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要说驱山徙岳一事桃亭自认不比袁首差半点唯独在“炼山”一道逊色颇多简单来说就是搬山、撵山两者本领相仿但是“吃山”的本事桃亭确实比不过袁首。
在强者吃肉、弱者被吃肉的蛮荒天下双方起了冲突打不过的一方就只能避其锋芒了逃呗。
遥想当年“年轻气盛”的桃亭曾经野心勃勃试图凭借本命神通滚雪球一般试图堆砌出一座高山放出话去要比那蛮荒大岳“青山”还要高出一座“青山”。
至于绯妃和仰止那两个老婆姨之间的腌臜交易骗骗一般修士没问题对于山巅大妖来说岂会不知内幕。桃亭不稀罕学何况朱厌也是个不喜欢建立宗门的桃亭当年就只好狠下一条心富贵险中求嘛看看有无机会在十万大山边缘地界今天偷一座明儿搬一座等到吃饱了再去与朱厌分个高低结果……就是被老瞎子抓去当了条看门狗那段难以启齿的惨淡岁月能不想就不想了。
故而能够从老瞎子手里得到半部炼山诀是桃亭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他们此行目的地是一个名叫黄粱派的山上仙府。
梦粱国境内除了那个有望跻身宗门的云霞山还有个不容小觑的仙家门派便是黄粱派了在大战之前的在宝瓶洲是个能算“二流垫底很勉强、三流拔尖又委屈”的山上仙府如今整个宝瓶洲南边版图山头破碎无数门派地位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那些与祖山不接壤的“飞地”相隔一远学那上宗下宗就有了“上山下山”之分。
而黄粱派正是处州衣带峰的“上山”。
掌门山主是个年纪很大的“年轻”金丹不过是一位剑修。当年他曾经派遣一位关门弟子去往骊珠洞天寻求机缘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并无收获白给了一袋子充当过路钱的迎春钱不说另外一袋子压胜钱修士也未能相中心仪的宝物为了与那个国势蒸蒸日上的大骊宋氏笼络关系就用那袋子剩下的金精铜钱买下了骊珠洞天西边的一座山头后来忌惮大骊铁骑的威势也没有贱卖了山头、搬迁离开这其实掌门也有些私心那位后来搬迁到衣带峰结茅修行的金丹祖师在门派里边人缘极差眼不见心不烦就恭请师伯坐镇衣带峰。
当时买山头的价格不便宜事后证明简直是白捡是用一个极低价格入手了。
前些年想要与黄粱派购买衣带峰的山上势力就有双手之数出价何止翻了一两番根本就是有价无市的行情。尤其是等到落魄山那位年轻剑仙联手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大闹正阳山一战成名落魄山顺势水落石首次闯入宝瓶洲修士视线中。北岳披云山落魄山龙泉剑宗无论与谁沾上点关系都是一份不可想象的山上香火情。
唯一的小问题就是北岳夜游宴一事总感觉是个无底洞。
不过也早早看开了反正中岳地界大山君晋青也开始下黑手了。
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再等到那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报传遍浩然九洲等于将那个隐官称呼和名字身份昭告天下了。
黄粱派就愈发头疼了如果说以前商议购买衣带峰的价格是高价那么如今堪称天价!问题在于那个金丹祖师对于祖山的答复很简单不卖。
所以这次掌门趁着一位嫡传弟子跻身金丹的开峰典礼暗中与那位师伯来了一场君子之约如果能够邀请到落魄山修士观礼娄山这边就不再提及售卖衣带峰一事可如果落魄山那边婉拒此事师伯就得亲自走一趟祖师堂商议此事了。
郭竹酒好奇问道:“小宋仙师你们黄粱派与那座已经从七十二福地除名的黄粱福地有关系吗?”
传闻倒悬山上边曾经有座卖“忘忧酒”的黄粱铺子卖酒的老掌柜好像是一位杂家祖师?
至于“小宋仙师”这个称呼是郭竹酒有样学样。
是衣带峰那位老金丹修士的关门弟子。
最早好像是师姐裴钱喊出来的。
后来落魄山那边所有人就跟着喊了。
宋园笑着摇头道:“郭姑娘这我还真不知道从不曾听师父说起过。”
黄粱派是个历史悠久的老门派了祖山名为娄山位于黄粱国槐安府鳖邑县盛产金丹。
历史上曾经有过十几位金丹地仙但是死活就是出不了一位元婴。
当然所谓的“盛产金丹”也只是相较于曾经的宝瓶洲。
黄粱派邀请落魄山修士参加典礼也就是试试看的事情。
根本不奢望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会光临娄山甚至不觉得落魄山会有修士登山。
成了是意料之外的天大荣幸不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总要试试看。
不料落魄山那边很快就以霁色峰祖师堂的名义回信一封是大管家朱敛的亲笔回信措辞极其客气了说山主如今在外未归只能让陈灵均与郭竹酒代为参加庆典在信上顺便介绍了两人的身份。
得到这封回信黄粱派甚至专门为此召开了一场祖师堂议事。
哪怕不说那陈灵均是一位元婴境便是那个名叫郭竹酒的女子竟然是陈山主的嫡传弟子关键她目前还是小弟子按照山上的谐趣说法可以算是半个“关门弟子”。
刘润云对那个青衣小童模样的落魄山元婴供奉很熟悉了对方经常找爷爷一起喝酒侃大山喊爷爷刘老哥喊自己刘姐姐乱七八糟的辈分。
爷爷私底下说过这位陈老弟大道前程了不得啊。
刘润云实在是很难将那个混不吝的青衣小童与一位元婴老神仙挂钩。
倒是那个叫郭竹酒的少女刘润云背感兴趣好像前不久才来到落魄山反正是生面孔。
只是对方的身世背景境界如何都不清楚。
如今衣带峰的镜花水月是一绝。
连上山黄粱派都有所耳闻了。
看客寥寥好像一年到头就两三人但是每次都出手阔绰得……吓人。
没几年功夫就怎么都有两颗谷雨钱的入账了以至于爷爷到最后便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反正孙女刘润云也从不需要花枝招展搔首弄姿与那南塘湖青梅观的周仙子就不是一个路数的镜花水月。
酒足饭饱陈灵均结账完毕离开酒楼拍着肚子带头登上那条去往黄粱渡的渡船。
嫩道人方才倒是想要抢着付钱奈何根本争不过那个景清道友。
郭竹酒笑眯眯以问道:“既然不放心为何还要下山远游。”
师父曾经说过每次陈暖树去州城那边采购一路上都会有个家伙暗中跟随。
陈灵均白眼道:“哪有。”
郭竹酒又问道:“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陈灵均斩钉截铁道:“不知道!”
郭竹酒呵呵一笑。
陈灵均便有些心虚。
李槐听得一头雾水你们俩这是在打哑谜呢。
等到宋园和刘润云去往别处屋子郭竹酒几个就先在陈灵均的住处坐下她问道:“有很多这样的人情往来吗?”
陈灵均使劲点头道:“多茫茫多。越是大门派大仙府这样的事情就越是频繁层出不穷的名头除了黄粱派这种金丹修士的开峰仪式还有山上婚嫁结为道侣也是大事总得给份子钱的再就是老祖师闭关成功出关了总得办一场吧祖师堂那边收徒弟了更换掌门或是山主某某破境了主要是年轻娃儿跻身了中五境的洞府境等等都得礼尚往来。”
陈灵均起身弯腰给郭竹酒三人都倒了一碗茶水“不过在咱们家山头这边以前都是老爷一个人跑老爷把事情都忙完了轮不到我们分心这些庶务。”
郭竹酒笑问道:“会不会嫌弃我们俩……不够牌面?”
浩然天下的繁文缛节只会比这些五花八门的典礼更多。
陈灵均大笑起来“开玩笑就咱俩随便一人出马黄粱派那边都要觉得烧高香了祖坟青烟滚滚……”
陈灵均赶紧补了一句“这种话也就是自家人关起门来随便聊聊不当真不当真哈。”
“出门在外给别人面子就是给自己面子这个道理啧啧啧学问比天大了。”
嫩道人点头赞许道:“灵均道友还是为人忠厚处世老道啊。”
闲聊几句李槐就带着嫩道人去往别处屋子一行人相互间都不相邻当然是钱没到位的缘故。
陈灵均也破例没有抢着结账。
因为这笔路费是衣带峰宋园替衣带峰和黄粱派掏的腰包所以陈灵均先前在渡口购买登船木牌时就早早挑好了屋子宋园都没机会跟渡船讨要最好的几间屋子。
渡船升空云海滔滔大日坠入海窟一般。
等到这条渡船进入黄粱国地界李槐走出屋子来到船尾甲板那边。
嫩道人很快就跟着来到这边凭栏而立视线游曳将大地山河尽收眼底点点头突然眯眼道:“呦灵岳分正气仙卫借神兵。娄山那地儿的山水有点意思。”
斗柄璇玑所映山如人著绯衣小小葫芦择地深栽现出长生宝胜挂金鱼袋。
嫩道人越看越惊奇抖了抖袖子探出一只手掐指算。
作为撵山一脉的祖师爷对于天下的“来龙去脉”那是看一眼就分明的。
李槐只得以心声提醒道:“别乱来啊人家辛苦经营了十几代我们又是客人。”
嫩道人委屈道:“公子这话说得教人伤心了。我说话的火候做事的分寸不敢与公子比比那陈平安总是伯仲之间的。”
李槐一笑置之。
嫩道人试探性问道:“公子我瞧见一处地方颇有来头去一探究竟?不动手近距离看几眼。说不得就是一桩不小机缘。反正在黄粱派和云霞山的眼皮子底下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两拨人也没能发现又不在他们山头地界之内按照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可就是能者得之的事了。”
反正离着黄粱派的开峰庆典还有小半个月光阴闲着也是闲着。
李槐赶紧摆手道:“别你要去就自个儿去。只要不坏规矩都随你。”
之前跟裴钱一起游历北俱芦洲落下心理阴影了差点就要亏钱。
嫩道人问道:“真不去?”
李槐摇摇头。
嫩道人叹了口气“公子不去我也不去了。”
一场唾手可得的机缘囊中物就这么没了就像一只煮熟的鸭子已经搁在桌上了没奈何公子不肯上桌啊。
李槐问道:“机缘不小?”
嫩道人误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沉声道:“不小!”
李槐笑道:“很好很好可以彻底死心了反正我去了肯定只会失之交臂啊。”
嫩道人呆滞无言。
总觉得不对偏又觉得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嫩道人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嫩道人经常会被那个叫郭竹酒的小姑娘瞧得有点发毛。
如今关于嫩道人的传闻众说纷纭一种说法南光照是被嫩道人做掉的只是碍于文庙的规矩在做得隐蔽了便用了个豪素的化名。还有一种说法南光照之所以会被“剑修豪素”割掉头颅是因为鸳鸯渚一役与那位横空出世的嫩道人一场斗法伤了大道根本不得不返回宗门闭关养伤才被豪素捡漏。
至于第三种说法便是嫩道人确实出身灵爽福地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老剑仙真名便是豪素是剑气长城的刑官。
嫩道人对此当然是全然无所谓的。
反正都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名声至于真真假假的根本不重要。
只要老瞎子本人不反对你们浩然天下就算说自己是老瞎子的师弟又何妨师兄都成。
船头那边陈灵均和郭竹酒刚好也在赏景因为因为个子矮陈灵均就只能将下巴搁在栏杆上边。
郭竹酒突然笑道:“以前在避暑行宫师父说到过你说你就是那个永远抢着结账的人。”
陈灵均有些难为情听出意思了老爷是在说自己傻呗。
郭竹酒继续说道:“师父还说这不是傻只是在等一个跟他抢着结账的朋友。”
等到了是江湖。等不到也还是江湖。
————
青篆派山头所在是一处破碎秘境旧址虽然不在洞天福地之列但也算是一处实打实的风水宝地了。
作为景点之一的系剑树这边今天难得如此热闹因为有两拨贵客来此游览风景。
一方来自荣辱与共的虞氏王朝太子殿下虞麟游携手妻子竺薰小字青奴一起做客青篆派。
另外两位是别洲修士属于名副其实的“过江龙”一位身穿黑色长袍的俊逸公子腰悬一枚老龙布雨佩。
正是宝瓶洲老龙城的少城主苻南华。
还有一位老龙城侯家的年轻俊彦名为侯道此人与那位担任五溪书院副山长的侯勉在家谱上边是同辈。
侯家是最早与虞氏老皇帝搭上线的双方一拍即合。而侯家在老龙城本就是苻家的附庸。
作为东道主的青篆派此次待客的排场不小除了掌门高书文还有负责看管系剑树这处景点的戴塬。
两位金丹地仙之外还有青篆派管钱的女修苗渔以及一帮祖师堂嫡传弟子。
能到场的都来了不敢有丝毫怠慢。
唯独掌律许柏是祖师爷高书文的嫡传弟子当下在外忙碌算是错
过了这个攀附贵人的机会。
高书文指向那棵古树上悬挂着的一把古剑笑着介绍道:“苻兄侯公子此剑是剑仙陆舫的佩剑早年来这边游历醉酒后陆舫就随手悬挂在此。”
戴塬心中腹诽不已自家高祖师真是会做人两位贵客都不得罪。
一位元婴境瓶颈剑仙即便是在以前的桐叶洲都算头等大人物了。
何况陆舫是山泽野修一旦破镜就有机会成为一洲首位上五境山泽野修。
关键陆舫还是姜尚真的山上挚友可惜陆舫无缘无故消失多年就连在那场战事中都没有现身只有些小道消息说是陆舫去了东海观道观以“谪仙人”身份在那边寻求破境契机。
苻南华心中默念了两遍名字陆舫。
陆地行舟?怎么取了这么个不吉利的名字。
苻南华转头望向虞氏太子歉意道:“本该是我亲自去往洛京拜会太子殿下只是这次跨洲南下要顺便在这边见几个生意上的伙伴他们都是别洲修士担心若是在洛京那边碰头太子殿下如今负责监国难免为此分心只好让高掌门邀请太子殿下来此一叙于礼不合我必须与太子殿下道个歉。”
说到这里苻南华竟是与虞麟游再次作揖行礼算是赔罪。
虞麟游赶紧作揖还礼道:“符仙师言重了。”
如今一洲皆知虞氏王朝的幕后金主既是明面上的侯家更是侯家身后的老龙城苻家。
如果没有苻家明里暗里的鼎力支持虞氏王朝的重建事宜绝对没有如此之快就更别说一举跻身桐叶洲十大王朝了。
只不过如今十大王朝几乎半数都有类似苻家这样的幕后人有些行事跋扈有些比较含蓄影影绰绰若隐若现。
所以虞麟游此次跟随高书文来到青篆派已经做好了在苻南华这边受些闷气的心理准备。
城主苻畦闭关已经将近足足两年。
其实战后苻家这些年就都是苻南华在打理具体事务而与苻南华争夺城主之外的两个最大竞争对手兄长苻东海和姐姐苻春花其实都等于正式退出了老龙城的城主之争。
但是在苻南华在还是观海境修士时苻东海和苻春花双方就都已经是金丹地仙而且各自管着一条商贸路线都做得不差。可即便如此苻畦似乎还是最为偏心苻南华这个幼子闭关之前就召开祠堂议事他此次闭关不管成功与否苻南华在明年开春后都会继任老龙城城主。
而在苻畦闭关之前其实就已经将那对子女外派出去两位地仙就像是离京封王的藩王反正老龙城家底厚曾经在老龙城以北的宝瓶洲各地买下了数量众多的山头、宅邸空置多年。
而且苻南华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宝瓶洲云林姜氏的嫡女所以太子虞麟游怎么都没有想到对方在自己这边会如此温文有礼。
此外有位负责掌管一件攻伐半仙兵的苻家老祖与苻南华的关系类似山上的传道人已经闭关将近二十年了。
一旦出关苻家就有可能多出一位玉璞境如果城主苻畦也成功破境苻家就可以同时拥有两位上五境修士。
竺薰扯了扯夫君的袖子太子殿下笑着点头以眼神示意她不用忌讳太多她这才轻声问道:“符仙师听说你们苻家女子多豪杰而且在家族地位很高甚至不少女子都曾担任过老龙城城主?”
苻南华笑道:“确实如此我们苻家从不重男轻女外人甚至还会觉得是我们不是重女轻男了。”
竺薰对这位温文尔雅的少城主确实印象很好。
一半是眼缘一半还是人比人、货比货的缘故。
只说那个在十大王朝里边名次垫底的金琥国当今天子得位过程不可谓不曲折好像涉及到了别洲修士跟本土修士之间的一场角力最终是皑皑洲一个宗门胜出地头蛇未能压过过江龙导致那些大小九卿衙门的一二把手金琥国京城几乎半数庙堂重臣都是由这个外来宗门暗中点名皇帝只负责下诏。
传闻这个宗门的仙师在金琥国文武大臣那边一言不合就跟训儿子一样指着鼻子骂。
后来是天目书院的一位副山长温煜亲自走了趟金琥国那个等同于金琥国太上皇的外乡仙府才收敛许多。
没过多久就有一位天目书院拥有君子头衔的老儒士和一个大伏书院名叫杨朴的年轻贤人分别担任金琥国的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少卿。
很快就又有玉圭宗的那个姜氏云窟福地不知怎么回事平白无故借给了金琥国一笔不收利息的巨款并且指名道姓要让那个叫杨朴的鸿胪寺少卿负责这笔款项的所有支出一个鸿胪寺官员如何管得了财税度支事岂不是乱套金琥国朝廷只得临时设置了一个度支都尉的过渡性官身算是为杨朴量身打造的。
虞麟游小声道:“冒昧问一句苻仙师如今的境界?”
若是元婴境邀请对方当个虞氏王朝的国师又何妨?
苻南华自嘲道:“说来惭愧只是金丹。”
青篆派仅有的两位金丹地仙高书文闻言面无表情神色自若。戴塬板着脸偷着乐。
一个如此年轻的金丹地仙说自己很惭愧那么这会儿金丹境修士其实就仨谁最年长?停滞最久?反正不是我戴塬嘛。
那个姓苗的婆姨微皱眉头结果就对上了苻南华身边一位佩刀婢女的冷冽视线。
这位青篆派管钱的女修只觉得瞬间背脊发凉立即收敛神色再不敢造次。
南北相邻两洲的关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往宝瓶洲南边来的都是大爷。
如今桐叶洲北边来的都是狠人。
苻南华还真没那个闲心有意调侃高书文和戴塬这两位老金丹。
毕竟自己相较于昔年的某些同辈修士何尝不是个“老金丹”了?
想当年游历骊珠洞天的一行人中都不说如今算是半个亲戚的姜韫了只说那个云霞山的蔡金简那会儿无论是修行资质机缘收获苻南华都是居高临下看待她的结果如今连她都是元婴了早早是入主绿桧峰不说跻身了元婴更是成为了云霞山祖师堂座位极其靠前的女子祖师。
自己却连金丹境的瓶颈都未曾见着。
也亏得云霞山未能跻身宗门不然去那边道贺再与蔡金简见了面苻南华都不知道与她可以聊什么。
至于某个人就更不去说了。
苻南华只是想一想就糟心。从一开始的不甘心到彻底死心再到寒心最后干脆能不想就不想。
曾是那么个蝼蚁一般的少年泥腿子啊。
苻南华心中幽幽叹息一声往事不堪回首。
既然不忍回头看那就朝前看吧。
听说耕云峰峰主黄钟侯立下了一桩大功、奇功等于帮助云霞山渡过难关以至于那位女子山主很快就召开祖师堂议事通过了一项决议黄钟侯即将破格以金丹境担任云霞山的新任山主。
他也是云霞山历史上首位金丹境的山主。
苻家已经收到了一封邀请函苻南华这次返回宝瓶洲很快就要去往云霞山参加新任宗主的继位庆典。
苻南华与蔡金简关系熟稔与那个酒鬼黄钟侯倒是一直没什么交集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既然几处景点都已逛过高书文就带人识趣离开只留下两拨外人闲聊作为系剑树的主人戴塬当然得继续陪着客人。
虞麟游与苻南华又聊了些场面话就带着妻子告辞离去。
在苻南华下山之前虞氏太子殿下肯定还要私底下找一次苻南华。
苻南华对戴塬笑道:“我是初来驾到对青篆派所知甚少不知戴仙师如今在贵派具体担任什么职务?是掌律祖师还是管着财库?”
戴塬毕恭毕敬答道:“回苻仙师话鄙人才疏学浅不堪大任但是高掌门厚爱如今除了管着系剑树还有一口绿珠井的生意也是我在打理。”
当然不信对方的这些鬼话以老龙城苻家的手段估计自家青篆派的底细祖宗十八代早就被摸了个门儿清。
苻南华先是微微皱眉似有不解只是很快恍然道:“想来是高掌门担心戴道友手上庶务太多耽搁了修行。”
可怜戴塬一颗心才起又落下了。
苻南华又问道:“那么戴道友在洛京那边?”
戴塬答道:“承蒙陛下器重如今忝为内幕供奉。”
苻南华说道:“我听说虞氏王朝的内幕供奉虽然并无高低等级划分只是内部也有个名次先后?”
戴塬小心翼翼道:“总计三十余人我算是中上名次。不过我们高掌门是次席供奉仅次于积翠观的护国真人。”
苻南华嗯了一声随口说道:“”
戴塬却是一下子心肠滚烫起来。
先有崔仙师后有符仙师都算是主动找上的自己。
莫不是传说中的双喜临门?!
自从在太平山那个是非之地遭受了那场无妄之灾在这之后好像就开始时来运转了。
是不是找个机会回头去太平山遗址那边敬三炷香?
回头来看那可是自己的一处福地!
与苻南华分别后戴塬走出一段山路去往绿珠井那边发现高柏好像在半路等自己只得捏着鼻子喊了声师伯。
高柏作为高祖师的嫡传弟子若是只论谱牒辈分戴塬确实得喊对方一声师伯。
可问题在于山上有山上的规矩戴塬是实打实的金丹地仙对方却只是个龙门境双方至少都该平辈而论甚至在一个规矩稍重的门派对方还得乖乖执晚辈礼结果这家伙仗着自己是高祖师的得意弟子以及那个掌律身份平日里见着了自己还是一口一个戴师侄。
高柏笑问道:“戴师侄今儿瞧着气色真是不错难道是要闭关破境了?”
师尊私底下与自己说过戴塬这个家伙除非运道极好在山外另有机缘不然这辈子就要在金丹境撂挑子了不用太当回事。
戴塬微笑道:“哪里哪里都说金丹难觅瓶颈更是没影儿的事不过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年末时节沿途依旧是山花烂漫的景象苻南华缓缓散步回山中下榻的府邸习惯性低头呵了口气眼前白雾朦胧抬头搓了搓手说道:“侯道接下来我这趟去五溪书院拜会侯勉只能说是试试看成与不成不作保证。”
要说服侯勉返乡祭祖难度不小。侯勉作为庶子曾经在家族之内受尽委屈而且绝不是那种遭受些刻薄言语之类的小事。
换成苻南华一样会选择与家族撇清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不与侯家翻旧账就已经很宽宏大量了。
侯道点头道:“试试看吧实在不行就算了。”
侯道无奈道:“要是在苻家肯定不会出现这种糟心事。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还是家风。不然我们侯家再没法子跟苻家比底蕴几十两银子的药钱会掏不出?”
苻南华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爷爷如果愿意亲自露面主动与侯勉认个错把握就大了。”
侯道倍感无奈只是摇摇头为尊者讳不好说什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对于老一辈人来说面子一事比天大。
苻南华并没有就事论事往侯道伤口撒盐只是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言语“侯家攒下今天的家底正因为如此有今天的困局也是因为如此。”
侯道叹了口气。
苻南华笑道:“你以后要是当了家主还是有弥补机会的。毕竟当年在家族里边就数你与侯勉余着一点香火情。当年我去观湖书院侯勉唯一愿意提及的侯家人就只有你了。”
侯道点点头“就像你方才说的侯勉能够成为书院副山长自有道理。”
老龙城之前苻家在内几个大姓所有的跨洲渡船都已被大骊朝廷征用经由水神走镖护送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总计六条渡船范家的桂花岛孙家的山海龟而苻家除了那条上古异兽的吞宝鲸还有一艘出钱请墨家打造的浮空山曾经被誉为“小倒悬”其实这就是后来大骊王朝山岳舟的雏形。
但是老龙城所有的大姓家族除了丁家之外好像一夜之间就都多出了一条跨洲渡船山上有小道消息说是大骊宋氏的手笔等于半卖半送给了老龙城。
苻家之外孙方侯丁范都曾是老龙城的大姓。
老龙城失去那座云海后苻家依旧拥有三件半仙兵。
范家昔年被侯家视为是苻家的一条看门狗靠着一些残羹冷炙吃不饱饿不死混日子而已。
但是如今整个宝瓶洲谁敢小觑范家只因为范峻茂也就是范二的姐姐贵为一洲南岳女子山君。
足可与苻家平起平坐了。
如今丁家的处境最为艰辛困顿因为昔年最大的靠山是南边桐叶洲的那位祖师堂嫡传更是掌律祖师的关门弟子。结果丁家先后经历了两场变故一次是招惹了个外乡武夫导致整座飞升城都陷入一场巨大的风波漩涡再就是那位名义上算是半个丁家女婿的别洲修士所在宗门桐叶宗从昔年的一洲山头执牛耳者变成如今的这般田地。桐叶宗都是这样了一个所谓的嫡传修士又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更何况此人的传道恩师还叛出了桐叶宗转投了玉圭宗结果非但没有担任下宗的宗主反而如石牛入海在书简湖真境宗那边彻底没了消息。
据说是被姜尚真做掉了。
如此一来丁家就愈发处境尴尬了。
苻南华自嘲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片刻之后苻南华突然以心声笑道:“待在我身边委屈你了。”
那位“婢女”面无表情道:“命不好没法子的事情。”
苻南华一时语噎。
这名女子是父亲苻畦闭关之前帮苻南华招徕的一位随从和死士。
苻畦也没有细说她的根脚苻南华至今只知道她叫青桃是中土人氏但是早年跟着师父和两位师姐走过一趟桐叶洲事成之后就分开了她奉师命单独北上师父让她去找个人。青桃从未说过自己的真实年龄但是没有跟苻南华隐瞒实力她既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是一位金丹境练气士。
在外人眼中婢女青桃站在苻南华身边看着像是身边解语花。
但是苻南华总有一种错觉自己身边其实跟着一块冰让人遍体生寒。
去年冬末苻南华在回家途中遭遇过一场精心设伏的阴险暗杀出手解决掉那拨刺客的正是婢女青桃从头到尾苻南华都只需要作壁上观。
青篆派真正的底蕴所在还是被誉为“白玉洞天”的那处山市山巅有一座雪湖积雪千年不化湖水结冰每过百余年就会出现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宫阙琼楼玉宇人烟稠密师门嫡传凭借祖师堂金玉关牒才能进入其中机缘不断当代掌门高书文就是在山市中得到了一桩仙缘。
不过白玉洞天是青篆派自封的如今又自封了一个说法“小骊珠洞天”。
有个蹲在栏杆上边的清瘦少年眉眼极长给人一种冷峻锋芒之感。
山泽野修出身的少年此刻嘴里叼着一根甘草。
腋下夹着一把刀。
栏杆旁还有个不停咳嗽的高大老人。
少年随口吐掉嚼烂的草根问道:“韩老儿那绿珠井的井水真的喝几口就能让女子容光焕发年轻几岁?”
老人笑了笑双指并拢轻轻敲击两处窍穴止住咳嗽“骗鬼的话你也信。”
“那么唤龙潭也肯定没有蛟龙啦?”
“就是条蛟龙之属的后裔血统不正搁在市井里边就是出了五服的疏远关系。大道成就有限撑死了跻身金丹就算走到断头路的尽头了。”
“你一个武夫随便瞥几眼都能看出这些山上门道来?”
“没吃过猪肉还能没看过猪跑?”
少年直愣愣瞧着远方问道:“韩老儿青虎宫那边到底是真的一颗羽化丸都没有了还是不愿意卖给咱们?”
老人笑骂道:“臭小子与人言语之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点规矩礼数都不懂?以后休想从我这边学走一拳半脚。”
少年依旧没有转头自顾自说道:“既然苻南华和老龙城的名号不管用你倒是直接报上自己的名字啊金甲洲的韩万斩拳压一洲的大宗师很能唬人的。放在这桐叶洲韩老儿你的江湖地位差不多等于武圣吴殳了吧?可能还要更高点?”
老人摇头道:“听苻南华说过青虎宫陆雍与山下武夫一直就有过节恩怨不小所以最不待见我们这些武把式何况我还是个外乡人就算报上名号陆雍还是不会太当回事的。”
少年嗤笑道:“那他们还白送给蒲山云草堂两炉的羽化丸?”
“那个蒲山黄衣芸撑死了也
就是个归真一层的止境武夫打得过你?”
老人洒然笑道:“以前胜负当然没悬念现在难说了。”
少年皱眉道:“还能笑得出来?”
“拳脚输给女子又不丢人。要是碰到了裴杯谁不输拳。”
老人伸手轻拍栏杆“再说那郑丫头中土神洲的郁狷夫青神山的纯青年纪稍微大一点的还有皑皑洲雷神庙的那个柳岁余她们都是很出类拔萃的女子武夫。”
“尤其是郑丫头嗯也就是落魄山的裴钱我是很看好她的。”
少年没好气道:“你都念叨她多少遍了烦不烦。”
被少年称呼老韩的武夫正是金甲洲的武学第一人韩-光虎。
早年倒悬山师刀房那边有一座影壁就像山下官府衙门的张榜悬赏通缉贴满了悬赏名单。
当年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倒悬山就曾看到三个熟悉的被悬赏名字。绣虎崔瀺墨家游侠许弱大骊藩王宋长镜。
师兄崔瀺有六张之多悬赏人来自四洲。由此可见当年的绣虎在浩然山上是何等不受待见。
而许弱和宋长镜也有一张悬赏前者的张榜人署名“峥嵘湖碧水元君刘柔玺”。
至于悬赏大骊宋长镜的那个人署名金甲洲韩万斩也就是这个少年嘴里的“老韩”了。
韩-光虎笑道:“你们宝瓶洲真是可以风水怪得很这些年打得老夫一张老脸劈啪作响火辣辣疼呐。”
少年名叫简明来自宝瓶洲出身于一个昔年朱荧王朝的藩属小国。
不过简明的故国山河却不是被妖族大军打碎而是早年大骊铁骑南下的路上石毫国作为朱荧独孤家的藩属之一为了阻挡大骊王朝打光了所有精锐兵力最终死守京城宁死不降。但是大骊王朝并未因此而针对石毫国反而对石毫国颇为优待准许其复国之后就是皇子韩靖灵登基了。
简明给自己取了个不伦不类的三字道号“越人歌”。
他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轻轻摩挲。
玉佩一面篆刻有“云霞山”三字一面篆刻有云霞山的一段道诀诗歌。
是如今少年面容的简明在那年龄也是真正少年时无意间在一场风雪天中捡到的。
从远处走来一个身穿厚重棉袍的中年男子腰间悬配一把长剑。
简明立即跳下栏杆神色恭敬称呼了一声曾先生。
照理说简明应该称呼对方为师父只是师徒双方有过约定在外不以师徒相互称呼。
中年男人点点头走到老人身边一起眺望绿珠井那边的风景。
而简明腋下夹着的那把刀据说是曾先生早年送给某人的让他去帮忙取回。
若是能够成功取回此刀就答应收他为不记名弟子。
作为收徒礼将刀赠送给高简。
所以高简很早就只身一人跨海南下桐叶洲走了一趟大泉王朝的蜃景城。
然后按照约定得手之后就在清境山那边等着。
这把刀正是那把从姚岭之手中丢失的名刀大泉王朝的镇国重器法刀“名泉”。
“曾先生既然都到了桐叶洲还是不能说为何把我喊来这儿?”
老人有些不耐烦聚音成线询问身边身份不明的曾先生。距离双方上次见面曾先生一百多年了容貌还是没有丝毫变化可问题在于对方当年却自称是纯粹武夫。
此刻山中道路上的苻南华贴身侍女侯道。
加上山顶此地的韩-光虎简明这位曾先生。
他们这一行人就像一场饭局朋友喊朋友人越来越多。
曾先生笑道:“不着急再等个几天。”
韩-光虎想起一事笑问道:“马癯仙真是被那个年轻隐官打得跌境?”
曾先生点点头“千真万确。”
韩-光虎好奇道:“是裴杯的这位大弟子不济事还是陈平安太厉害?”
曾先生笑道:“可能两者都有吧。”
韩-光虎疑惑道:“你好像对这个年轻人很了解?”
曾先生摇摇头“不算如何了解只是早年交过一次手。当时我去宝瓶洲那边收一笔旧账很凑巧的事了。”
想起当年石毫国境内风雪满天有个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轻人。
韩-光虎瞥了眼曾先生腰间的那把长剑“要我看啊山上的四大难缠鬼加在一起都不如你们这个行当。”
剑鞘是真却是障眼法鞘内所藏其实是一把直刀。
这位曾先生是一位赊刀人。
当然不是说世间赊刀人就一定都要佩刀了。
之所以知晓剑鞘藏刀一事是韩-光虎年少时亲眼见过那会儿才刚刚开始练拳学了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等到曾先生出现后才真正能算开始习武这才有了后来的金甲洲韩万斩有了那个拳压一洲的武夫韩-光虎。
曾先生微笑道:“我就当你是夸奖了。”
韩-光虎问道:“苻南华身边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当年潜入虞氏王朝的洛京割走皇帝脑袋的那个人?”
曾先生笑道:“她哪里做得成是她师父动的手。”
韩-光虎啧啧称奇道:“全是些奇人怪事。”
曾先生点头道:“既然是万年未有之大格局那就肯定是大鱼看甚大网都迸出了。”
韩-光虎说道:“有机会一定要见识一下陈平安的拳脚到底有几斤几两。”
曾先生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半个徒弟的简明重新眺望远方。
天下武夫谁敌手。曹陈。
————
缺月疏桐风吹晕生窸窣古莽山河同照。
下一刻天地景象蓦然如一颗铜钱翻转再无那棵梧桐树。
只见一位白衣飘摇的青年身躯庞然盘腿坐在一片金黄树叶之中身形如山岳巍峨那些落叶如金色之海。
年轻面容神色显得却极为老态尤其是一双眼眸一金黄一雪白如日月共悬。
相比之下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和手持行山杖的小陌就像两粒芥子漂浮在海面上。
陈平安此刻腰悬双刀掌心抵住刀柄一把夜游长剑悬停身侧仰头看着那位身躯便是镇妖楼的古老存在。
记得之前在蛮荒天下凭借三山符曾经路过一座大岳青山好像那位山君的相貌与眼前这位便有七八分相似。
道号碧梧的大岳山君重瞳八彩披发身穿绛衣脚穿一双草鞋一身古幽道气。
只是不知那山君碧梧与这棵梧桐树又是什么关系。
按照文庙最早的记录相对比较简单在那些老黄历的前边将天地间的某些存在粗略划分为“神异”“古怪”两种。
小陌轻轻旋转手中绿竹杖微笑道:“道友法相这么高看得我脖子酸。”
这次游历也就是跟在公子身边小陌才这么好说话如果是在万年之前早就试着来一次刨根见底了。
远古时代何其天高地阔疆域之广袤五座天下加在一起版图也远远没有达到之前的规模其中人族的数量早期根本就不值一提所谓的繁衍生息开枝散叶不过是苟延残喘勉强求活罢了。等到术法如雨落人间各种出身的修士如野草一般蔓延而人族作为先天最适宜修行的万灵之首简直就是“天生道人”一般以至于几乎所有的种族想要成为地仙通过两座飞升台想要生生不朽都需要炼形为人才能在修行一事上走得高远。
可作为妖族出身的小陌最终依旧是人间大地之上站在最高处的那一小撮“道人”之一。
它笑了笑缩小身形变成与两位不速之客同等身材一双眼眸也恢复正常一身碧绿法袍唯有两只袖子极长它一步跨出拖曳两只大袖径直来到金色落叶地界的边缘不再向前多走半步路双袖笔直落地自我介绍道:“道号青同。”
它只见那位黄帽青鞋绿竹杖的飞升境巅峰剑修眯眼笑道:“小陌道号喜烛。”
青同看了眼那一袭鲜红法袍除了悬停一把长剑还有张符箓因为陈平安在最后一场幻境天地中滞留太久是第十一张符箓了。
青同感慨道:“多年没有见到这种‘忽然符’了。”
陈平安说道:“忽然符?好名字。”
按照《丹书真迹》记载称之为白驹过隙符别称月符。
每当一张符箓燃烧殆尽时便有一匹白驹跳跃一闪而逝状。
青同点头道:“这张符箓是陆掌教首创脱胎于道祖的那张大符‘万年桥’当年被陆掌教取名为‘忽然符’。”
当年陆沉还未远游青冥天下更不是什么白玉京三掌教乘舟泛海多年曾经离船登岸桐叶洲专程造访镇妖楼跟陈平安差不多“游山玩水”一趟陆沉在路途中闲来无事便绘制出这张忽然符只是符箓材质极为罕见陆沉当初掬水画符所掬之水正是光阴长河这张忽然符的门槛之高可想而知。
悬停在陈平安身侧的这张符箓显然是被某位高人简化了青同之所以可以断定不是陆沉亲手作为因为青同在符箓上看到了另外一种道法真意。
远古时代青鸟翩跹有“背负青天”的美誉来往于天地传递天庭敕书而白驹过隙则只游走在光阴长河中。
青同笑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先前陈平安和小陌刚刚进入镇妖楼时小陌是抬头看天走在小陌身后的青衫剑仙却是低头看地甚至还踩了踩地面。
两人的视线其实都没有错。
一个抬头看梧桐树的真身所在一个却是低头望去仿佛与眼前这位岁月悠悠的道人“对视”而语。
陈平安嗓音沙哑略带几分讥讽语气“你既然对我的身份有所猜测还敢睁眼俯瞰吗?”
青同开始挪步却是侧过身走在那条金色落叶与太虚境界接壤的边境线上好奇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怎么知道此事的?”
陈平安冷笑道:“难道不是我来问你这个问题吗?”
“敲定此事”的修道之士除了联袂走过一趟家乡小镇的三教祖师恐怕就只有陆沉、邹子了。
邹子肯定不会节外生枝而陆沉在离开剑气长城后不曾来过桐叶洲只是去了宝瓶洲和北俱芦洲。
小陌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身份?公子还有什么身份能够让青同如此忌惮?先前听这青同的口气都比天大了明摆着都不将剑气长城的隐官身份当回事是那位有关?只是不对啊如果真与那位有关青同还敢这么推三阻四故弄玄虚?早就跪在地上磕头就完事了吧?
五至高之一持剑者。
一棵梧桐树算什么?
砍柴生火做饭吗?
那也得讲一个配不配啊。
陈平安笑道:“青同猜测我是那位远古天庭共主也就是三教祖师都很忌惮的那个‘一’。以至于道祖还专程在小镇那边与我聊了一路。”
这件事是第一次与小陌说。
小陌闻言沉默片刻“是也正常不对如此才是。”
陈平安也没想到是小陌这么个答复。
小陌能在落魄山混得那么风生水起不是没有理由的。就凭这句话就能够稳居前三甲足可与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句“师父境界不得翻一番计算”打一打擂台。
这就是年轻山主冤枉小陌供奉了。
小陌在将自己“封禁”一部分记忆和情感后跟随陈平安一路游历比如在那大骊京城内小陌早就有过类似的感觉了。
当时就觉得身边的公子就很像那个曾经亲眼见过的“人”。
只是正因为很像小陌之前才觉得不可能似是而非所有相像之人、事、物当然都不真是。
可如果身边公子真的是“那个人”小陌也无所谓甚至颇为期待。
万年之前那场登天一役小陌因为自身剑术一脉道法传承的关系再加上某些个人恩怨并未递剑最终选择跟碧霄洞洞主
那位道友差不多小陌从头到尾都在袖手旁观。如果说万年之后又有一场登天小陌愿意追随身边人一同登高。
有此想法后小陌顿时神采奕奕不如将这棵万年之前不过寻常的梧桐树拿来练练手?
不过小陌本就没把这“青同”放在眼里所以更大的念头还是破境必须要赶紧破境不跻身十四境根本不够看。
当初只是仰止加上朱厌就可以让自己束手无策无功而返何况万年之后当下十四境修士的数量几座天下加在一起还能说是屈指可数但是等到三教祖师散道就会多了因为那会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大“道法雨落”。
“可曾听说过一句邹子谶语?”
青同自问自答道:“肯定听说过并且早就仔细思量过一番了。以你一贯谨小慎微的心性必然是有备而来。”
是那句只在山巅流转的谶语。
凤随天风下高栖梧桐枝桃李春风花开日凤死清秋叶落时朴素传幽真遂见初古人。
陈平安淡然道:“不当真就是了。”
这是郑居中说过的一句话用在此时此地很应景。
青同似乎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复微微歪头打量着这个名动数座天下的青衫客。
浩然蛮荒青冥莲花五彩。
皆知此人姓名了。
青同停下脚步转头问道:“我已经回答过问题轮到你了。”
陈平安说道:“骑驴找驴是个再明显不过的提醒。”
青同最早为两位登门恶客安排了两头驴子骑驴看山河。
当时陈平安与小陌看似随意说了句“既来之则安之”。
来到什么地方?
比如曾经有一位至高存在偶尔会沿着两条飞升台拾级而下来到人间。
而这座天地其实一直是条极其隐蔽的“下坡路”。
之后的诸多“一叶障目”相比此事可算小儿科了。
这棵梧桐树愿意这么猜陈平安当时也就骑驴下坡乐得借坡下驴。
小陌一方面惊叹自家公子的思虑周密一方面腹诽不已你这棵梧桐树万年修道得了个文庙的护身符既无天敌也无忧虑结果就只是修出了这么些花花肠子?
青同恍然道:“陈清都会挑中你担任末代隐官不是没有理由的。”
小陌提醒道:“青同对老大剑仙还是要尊敬一点。”
青同闻言有些疑惑你一个曾经都跟元乡、龙君打生打死的妖族剑修怎么开始对陈清都如此尊敬了。
“这般待客殷勤比晚辈当年误入藕花深处要有意思多了。”
陈平安手心轻轻敲击刀柄“前辈可谓处心积虑用心良苦了。”
比如只说那第一幅幻象天地那位棋待诏视线所及就是一座崭新天地。
天地景象就会从一幅水墨写意画变成一幅纤毫毕现的工笔画同时从只有黑白两色的山水画卷变成一幅青绿山水画。
之后遇到那山野老媪寓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理。
故而等到陈平安以彩云谱镇住那老媪和妇人便有“后世棋道已经如此之高了吗”一语。
陈平安实在是懒得与对方拐弯抹角便干脆揭穿那层窗户纸直言一句“想来棋道如世道总归是向高处走的。”
何况青同还有一种更深层的用意。
陈平安是那个一是棋待诏故而才能够拥有“看一眼天地生”的通天造化。
与此同时那个一又是隐居山野不问世事的老媪、妇人陈平安反而变成了后世人的另外一个“一”两者一场重逢前者对待当今世道便有陌生之感。
在陈平安与小陌分开独自去官道上看书时书页一片空白陈平安当时便起过自然而然的一个心念觉得这棵梧桐营造天地的手段太过粗陋只能算是山水贫瘠换成自己只会滴水不漏……
而这本身就是青同的一种巧妙试探和微妙暗示。我青同做不到。你这个一可以。
只是陈平安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青同处于一种极为矛盾的境地既早早认定自己是那个一却又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意自己真的是那个存在。
身形佝偻的陈平安盯着远处那个青同冷不丁问道:“你如今是什么实力?”
小陌一听就知道会很有意思了。
因为小陌知道自家公子极少面对一位山上前辈直接用一个“你”字作为开场白。
那么接下来就绝对不会是一场点到即止的切磋了。
青同微笑道:“大概相当于一个飞升境半个武夫神到会几张大符。”
陈平安点点头。
两人之间瞬间出现一条鲜红长线以及余音袅袅的一句言语。
“那我就不用担心会打死前辈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