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府一脉。
陈平安带着小陌穿廊过道登门拜访高野侯。
高野侯站在屋子门口迎接玩笑道:“逛自家地盘的感觉怎么样还不错吧?”
如今飞升城谁不知道拥护隐官陈平安最多的衙署甚至不是剑修人数稀少的避暑行宫而是这座打算盘声震天响的泉府。
曾经有个当窃贼偷对联不成的年轻剑修直接放出一句话。
但凡被我听到一句说二掌柜的不是对不住以后来泉府办事就等着被穿小鞋吧。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下开门见山道:“高财神你不得先谢我?”
小陌站在门外看得出来公子在这边很受欢迎就是此地修士好像敢主动跟公子打招呼的不多。
高野侯疑惑道:“此话从何谈起?”
陈平安啧啧道:“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高野侯笑道:“还是请隐官明言。”
陈平安摇摇头“算了就当我对牛弹琴了。”
高野侯笑呵呵道:“不如换个说法抛媚眼给瞎子看更准确些。”
骂人先骂己曾是避暑行宫一脉的独门秘诀。
我先把自己骂得狠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陈平安环顾四周屋子装饰朴素得近乎寒酸了连块文房匾额都没有先前一路走来朝沿途屋舍里边都扫了几眼五花八门的匾额“天道酬勤”“兢兢业业”“唯手熟尔”“君子爱财”……这些文房匾搁在泉府衙署里边怎么看怎么怪。
其实高野侯这会儿已经想明白了陈平安是说自己的妹妹高幼清跟随女子剑仙郦采去了北俱芦洲与之同行的剑修是那个有“小隐官”绰号的少年陈李。
算是送了个“妹夫”给自己?
要是陈平安今天没提这一茬高野侯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一来陈李的那把佩剑“晦明”是北俱芦洲某位剑仙的遗物所以陈李去那边练剑修行是避暑行宫一个很好的安排再者妹妹当年在家乡对那个庞元济印象极好当了好几年的跟屁虫一副非庞元济不嫁的架势看得高野侯揪心。
在剑气长城那会儿市井陋巷出身的高野侯跟庞元济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傻子都看得出来庞元济对男女情爱一事并不上心所以妹妹的这份单相思意义不大双方很难修成正果。
所以如果真能成事妹妹高幼清与那陈李能够在那异乡结为道侣妹妹也算多出个照应高野侯当然要好好感谢陈平安。既然陈李有个“小隐官”的绰号又对陈平安极为仰慕若是在某件事上陈李真能与陈平安有样学样想来不坏。
不然浩然天下就是个花花世界陈李练剑资质太好当年少年的皮囊又极为出彩稍不留神就会是个米剑仙第二。
高野侯想到这里便又有些担忧都不喊什么隐官了直呼其名道:“陈平安要是陈李不喜欢幼清也就罢了幼清自己一厢情愿怨不得谁可要是陈李明明喜欢幼清却敢见异思迁辜负了幼清那么这笔账我要找你算当然陈李也肯定跑不掉。”
高野侯对那个妹妹的宠爱曾是剑气长城路人皆知的事情。
三次与人主动问剑都是因为高幼清在路上被人嘴花花两个同龄人一个酒鬼光棍汉三人的下场都不太好。
换句话说妹妹跟陈李要是就在跟前高野侯一样会想对陈李套麻袋打闷棍。
陈平安笑道:“虽说找我算账毫无道理但是我对陈李的品行还有高幼清的眼光都很有信心。”
高野侯心里舒坦几分。
不愿跟陈平安兜圈子高野侯直接问道:“是查账簿来了?”
按例隐官一脉剑修是有这个权力的负责监察飞升城的避暑行宫连齐狩和高野侯都能查何况是几本账簿。
“这话说得不对。”
陈平安笑道:“得是你们泉府一脉主动将账簿按期送往避暑行宫。”
高野侯摇头道:“没有这样的规矩。”
陈平安靠着椅背抖了抖青衫长褂翘起二郎腿“定例传统不都是先开个好头才有的。”
高野侯还是摇头道:“别想了我不会答应此事的。除非隐官大人召开一场祖师堂议事通过了此事我们泉府再按例行事。”
本以为把话聊到这里双方就算谈崩了高野侯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大不了被陈平安在泉府大闹一场。
反正齐狩又不是没有被“暂领”隐官的宁姚砍过自己这个泉府一把手再被真正隐官砍一通好像也没什么。
不曾想陈平安嗯了一声“高兄愈发沉稳了。”
如此一来高野侯反而心里打鼓被陈平安当面闹一场总好过被这家伙阴好啊。
高野侯当下心情颇为复杂突然有些怀念宁姚住持避暑行宫事务的岁月了。
不用提心吊胆没有拐弯抹角公事公办清清爽爽。
高野侯好奇道:“今天来这边真就没什么正经事?”
陈平安笑道:“还真没有就只是找高兄叙旧。怎么是觉得咱俩其实没啥交情嫌我高攀了当上高官的高兄?”
陈平安低头从袖中摸出一件东西轻轻抛给高野侯“就算是补上一份泉府建立的礼物。”
高野侯抓在手中是块小木片老檀木材质样式颇为雅致且古怪曲尺状上边刻有铭文和落款应该是个老物件只是高野侯猜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抬头”四字铭文“循规蹈矩”下边还有一行字迹稍小的文字“可规可矩谓之国士合情合理是为良法”。
陈平安笑问道:“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吗?”
高野侯没好气道:“别卖关子直接说。”
陈平安说道:“是印规本身不值钱在山上可能都卖不出半颗雪花钱但是我珍藏多年送了你吃灰可以别随便送人。”
高野侯轻轻将那印规放在桌上点头道:“一见投缘会珍惜的。”
高野侯疑惑道:“这就走了?”
陈平安说道:“去你们泉府议事大堂看看不会不合规矩吧?”
高野侯摇头笑道:“这有什么。真要计较起来整个泉府衙署都是隐官大人搬来的除了财库和簿房两地你可以随便逛。”
曾经的倒悬山四大私宅分别是春幡斋梅花园子猿蹂府和水精宫。
皑皑洲刘氏的猿蹂府刘财神的嫡子刘幽州曾经主动提出将整座府邸送给剑气长城当年猿蹂府能搬走的确实都被剑气长城搬空了所以如今整个飞升城剑修都很念这份情谊。
属于雨龙宗的水精宫是唯一一个没有跟剑气长城扯上关系的私宅。
至于剑仙邵云岩的春幡斋和酡颜夫人的梅花院子因为都设置有禁制阵法一个可以收拢为掌心袖珍府邸一个能够“连根拔起”当年就都到了城内最终跟随飞升城一起来到了五彩天下。酡颜夫人凭此“投名状”得以成为陆芝的“侍女”得到一份庇护如今还成了龙象剑宗的祖师堂供奉成员浩然修士再想找她的麻烦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会不会莫名其妙就被“兵解”和“上路”了。
而这一切当年都是隐官陈平安一手主导。
春幡斋就连同衣坊剑坊一并划拨给了泉府一脉。
高野侯放下手边事务亲自带路领着陈平安和小陌一同去往昔年春幡斋大堂。
其实陈平安对昔年春幡斋诸多夹壁、密室的了解恐怕不比高野侯少。
期间路过一座座墨香浓郁的账房多是好奇那位年轻隐官的年轻修士不少来自晏家和纳兰家族其中有女子持扇倚门而立见着了那一袭青衫却没有打招呼好像见着了一面便心满意足她手持一把并拢折扇落座绣凳之前轻轻拂过浑圆免得衣裙褶皱。
女子蓦然回首朝门外嫣然一笑她比昔年当家做主的纳兰彩焕低了一个辈分按照家谱她是纳兰玉牒的姑姑。
可惜屋外那个不解风情的青衫男子目不斜视从门外廊道快步走过。
陈平安问道:“那处梅花园子你们泉府是打算赠送给下一位玉璞境女子剑修?”
高野侯点头道:“是有这个打算目前看来你们隐官一脉的罗真意可能性最大。”
在飞升城和八座山头之间已经开始圈划地界以供未来剑仙私宅的建造。
比如歙州三位师兄弟就自己掏钱买下一块地打算重新打造出一座簸箕斋。
只是类似种榆仙馆停云馆万壑居甲仗库等这些曾经各有玄妙的剑仙私宅就很难重建了。
没有了就只能是没有了。
陈平安来到再熟悉不过的大堂停步片刻跨过门槛。
高野侯坐在门槛那边背对庭院面朝那些椅子从袖中摸出一壶酒问道:“喝不喝?”
陈平安背靠一根柱子双臂环胸看着两排椅子摇摇头。
米裕孙巨源高魁晏溟纳兰彩焕。
谢松花郦采苦夏元青蜀谢稚宋聘蒲禾邵云岩。
再加上最后一个到场的新任隐官。
当时赶赴倒悬山总计十四位剑修在场。
如今回头再看竟然是外乡剑修居多。
陈平安挪步选择坐在靠门附近的椅子上是春幡斋主人邵剑仙的位置有点负责关门打狗的意思。
陈平安闻着门口那边飘溢而起的醇香酒味忍不住转头问道:“什么酒?挺香啊。”
高野侯笑呵呵道:“听说是地地道道的青神山酒水我让人偷偷买下一坛再自己分装了几壶价格确实贵担心给我一口气喝没了不过买酒的时候就跟酒楼约定好了没让他们大张旗鼓对外宣扬我也不知道酒水的真假反正尝过之后觉得值那个价格。”
陈平安笑道:“酒水真假我没喝过不好妄下断言但是价格嘛高兄多半是当了回冤大头被杀猪了。”
高野侯一笑置之。
看着对面的那些椅子陈平安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道:“高野侯一定要让飞升城一直是飞升城。”
高野侯打趣道:“一个来自浩然天下的家伙说这种话是不是有点怪?”
陈平安抬起右手凝聚天地灵气为一颗圆球以一缕纯粹真气作为绳线高高举起再用左手轻轻一推圆球。
圆球随之晃荡起来陈平安看着那颗球朝两个方向的一次次摇摆自顾自说道:“我那师兄崔瀺曾是大骊当今天子的先生听说他给当年还是皇子的宋和看过两件事的首尾。”
“一处是边境州郡一个位于京畿之地同样是出了一桩不小的丑闻前者的处理手腕极为蛮横民怨沸腾强行镇压下去就是了最终变成了一桩官不究民不举的事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京畿之地的官员就处理得很……漂亮确实没有瞒报密折公文邸报事情一起就立即处理妥当了看上去滴水不漏既没有遮掩也没有弹压从头到尾好像什么都公之于众了好像什么都明明白白了。”
“可其实在这里边是当地官府与达成了一种默契就那么在台面下摆平了。就算是大骊朝廷的刑部追究起来好像也没什么过错可以秋后算账的因为既没有谁贪污受贿也没有谁渎职而且就一郡百姓而言民心很好啊只觉得官府处置得当雷厉风行大快人心。但是天底下纸是包不住火的只要事情败露只会愈演愈烈想要事态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就要用一个更大的手腕将其压下去必须更好地遮掩起来。”
高野侯问道:“是担心未来的飞升城众多剑修的行事风格从一个极端变成另外一个极端会渐渐变成那个大骊京畿之地的官员手法娴熟滴水不漏练剑做人为官做事……越来越精巧圆滑?”
“不用我担心。”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因为一定会的。”
高野侯顿时哑然。
陈平安打散那颗圆球缓缓道:“下五境的剑修见到中五境的剑修中五境的剑修见到上五境的剑修玉璞、仙人两境的剑修见到飞升境的剑修。当然还有不是剑修的见到是剑修的。”
“等到避暑行宫在内三座衙署剑修们一个个都有了官身而且越来越等级分明走在街上还敢像以前那样喊董三更、陈熙的名字一样直接喊你高野侯、喊齐狩吗?”
“修道之人的生死大敌就是自己结金丹孕育元婴面对心魔等到跻身了上五境又要‘返璞求真’一路艰辛。”
“飞升城的敌人亦是如此。”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用太担心既然躲不掉就早做准备。飞升城如今形势其实很好当年我和愁苗剑仙两人私底下有过一场比较粗糙的推演我当时相对悲观愁苗剑仙就要乐观几分不说我飞升城这些年的迅猛发展并且能够做到井然有序已经远远超出了愁苗剑仙的预期由此可见齐狩和高野侯做得有多好了。”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大有可为任重道远。”
高野侯却没有起身依旧坐在门槛上说道:“飞升城里边马上就要建立书院了你是怎么看的有没有特别需要注意的如今是刑官一脉管此事不太愿意外人掺和所以如果你有想法我听过了就可以先跟避暑行宫那边通通气等到下次祖师堂议事该建议建议该驳回驳回都不用你出面当恶人了。”
陈平安摇头道:“其实没什么想法。齐狩这个人没有什么小的私心眼光和胸襟都是有的。”
一个人有了长远眼光就不太容易急功近利。
野心勃勃志向高远本就是一对近义词。
高野侯好像就没打算放过陈平安问道:“关于书院的名称还有那些匾额、楹联找谁写?”
陈平安只得坐回椅子“北边的扶摇洲遗民当中又不缺饱读诗书的文豪硕儒。我肚子里那点墨水早就送给两本印谱了。”
高野侯是市井底层出身从小就与妹妹相依为命打过很多的短工什么钱都挣生平第一次去往太象街是成为剑修去过战场后得到了老剑仙纳兰烧苇的青睐再被纳兰家族招徕为家族剑师又过了几年高野侯就顺势成了纳兰家族的乘龙快婿娶了一位性情贤淑的同龄女子她也是一位剑修只不过女子姿容与练剑资质都很寻常其实纳兰烧苇起先有意让高野侯迎娶另外一位但是高野侯没有答应。
飞升城和周边四座藩属城池都创办了学塾近期正在准备筹建书院。
孩子们的读书识字除了避暑行宫当初鼎力推荐的那本《说文解字》大部分的文字来源都来自飞升城内散落在大街小巷的石碑并非是浩然天下通行九洲的那些蒙学书籍。
那些曾经谁都不当回事的古老石碑如今都被一一搜集、搬迁到了几处学塾里边就像出现了一座座小碑林。
碑文勒石记事大多字迹浸剥依稀可辩或行或楷文字皆筋骨强健道劲可观与后世的馆阁体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寥落几片石古字满幽苔。若非逢闲客何人肯读来。
学塾蒙童除了跟着夫子们认识文字还有术算和地理两科孩子们都是要学要考的后者由避暑行宫和刑官一脉合力编订成册介绍五彩天下的山川河流、各地物产。
至于那本《说文解字》编撰者是那位被浩然天下誉为“召陵字圣”的许夫子。
此外三教典籍避暑行宫的挑选显得极为慎重比如儒家书籍就只有一本《礼记》。
以及属于单独摘出的一篇《劝学》并没有因为老秀才是隐官的先生避暑行宫就大肆推广文圣一脉的典籍学问。
道家是一本《黄庭经》佛家则是那本《楞严经》。
其实归根结底所有学塾就只有一个宗旨保证飞升城的孩子们都能够识文断字。
不用什么都知道但是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陈平安随口问道:“学塾逃课情况多不多?”
高野侯有些头疼“多怎么不多学塾都要专门安排几个教书先生在那几条特定街巷拦路才行一个个抓回去逮鸡崽儿差不多再跑再抓每天都在那边斗智斗勇呢。现在已经算好的了一开始那会儿几乎每天学塾里边都是空荡荡的怎么劝都不管用就是不愿意读书从孩子到他们爹娘好像都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情祖师堂专门为此议事我差点没忍住就要提出是不是上学就给钱一个孩子每天给几文钱的泉府当然掏得起只是被齐狩拒绝了劝我干脆别开这个口。”
陈平安摇摇头:“齐狩是对的可不能开这个口子。”
高野侯聊起这个倒是话多了不少酒都不喝了满脸笑意娓娓道来“过了两三年愿意主动上学的孩子终于稍微多一点结果就又有了个新麻烦太象街玉笏街这些地方出身的孩子与那些个穷酸街巷的同窗一言不合就干架喜欢各自抱团一打打一堆本来就觉得读书太闷还是打架带劲些往往是教书先生还在那边之乎者也下边就鸡飞狗跳了所以前几年去学塾当夫子的一个个叫苦不迭每天的口头禅就是教不了教
不了除了在学塾里边闹束手束脚每天不等放学就两帮人约好架了教书先生们都不知道怎么管也不好管第二天上课那会儿一个个鼻青脸肿的看得夫子们又好气又好笑。”
“说到这个真得好好感谢郭竹酒由她牵头给孩子们订立了几条江湖规矩算是约法三章吧两帮人要想解决江湖恩怨首先双方必须赤手空拳其次在家里边学过武练过拳的不能下场打架只能当那位高权重的将帅负责调兵遣将第三动手之前必须将书包放好交由一两人看管谁都不能把书包当武器用谁敢打坏了里边的书籍就别怪她亲自指定的那几位督战官铁面无私不客气了最后江湖恩怨江湖了在学塾里边谁都不能动手不然做事情就不讲究了算不得真正的老江湖。”
陈平安忍住笑“竹酒到了落魄山都没跟我说这个。”
高野侯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个弟子叫裴钱?”
陈平安点头道:“怎么了?”
高野侯笑道:“咱们那位当孩子王的郭竹酒没有成为武林盟主说她有个叫裴钱的师姐个头很高一身神力拳脚了得所以她自己只是狗头军师。”
陈平安忍俊不禁。
裴钱只在郭竹酒这边完全没辙不是没有理由的。
高野侯啧啧称奇道:“你能想象吗到后来动辄一百多号学塾孩子浩浩荡荡到了约定战场分成两拨人主战场一拥而上竟然还有各种迂回包抄分兵绕路偷袭都用上兵法了。尤其是等到冬天下雪那才叫一个热闹四个藩属城池的学塾都来飞升城这边聚拢大几百个的孩子在太象街那边拥挤在一起其中还有不少穿开裆裤的一起打雪仗时不时就会‘城门大开’从某个宅邸里边杀出一支伏兵。”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偷偷拿积雪裹住石头砸人的小王八蛋?”
高野侯无言以对还真有。
高野侯斜眼道:“有些个小兔崽子打架之前还喜欢慢悠悠卷袖子卷裤管学某人还挺有模有样的。”
陈平安大笑起来。
一个避暑行宫的旧隐官一个泉府一脉的财神爷。
聊孩子们打群架竟然也能聊得眉眼飞扬笑声不断。
陈平安离开泉府来到太象街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举目远眺送送飞鸟。
飞升城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池。
因为不需要。
带着小陌来到一处府邸门外。
太象街陈府。
这里将会有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很快就会让整座五彩天下为之侧目。
因为这座府邸的真正主人还是曾经的陈熙。
以前在剑气长城关于那一小撮巅峰剑仙的战力高低一直争吵不断尤其是董三更、萧愻、陈熙和齐廷济这四位具体位次如何众说纷纭。
陈平安当然也很好奇所以有次老大剑仙做客避暑行宫就问过这个问题老大剑仙原本一向不掺和这类有的没的排名大概是觉得新任隐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破例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杀力是董三更最大本命飞剑是萧愻最多最好剑术是齐廷济最高剑道造诣是陈熙第一董三更输在年轻时受伤太重萧愻输在心不定齐廷济输在不纯粹陈熙输在相对体魄孱弱又心太高。
少年模样的陈缉。
不等陈平安行礼陈缉就已经摆手道:“免了省得双方都别扭。”
那位侍女抱拳道:“陈晦见过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恭喜陈姑娘跻身玉璞境。”
如果不是陈晦如今的身份、境界都不宜泄露飞升城外那座梅花园子就已经是属于她的剑仙私宅了。
屋内两坐两站。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陌生道号喜烛。喊他小陌就是了。是一位飞升境剑修来自蛮荒天下在明月皓彩中沉睡多年与元乡问过剑也曾砍过仰止和朱厌。”
言下之意陌生就只是一位纯粹剑修与剑气长城并无恩怨。
饶是陈晦道心坚韧此刻亦是难以遮掩的一脸震惊。
也就是年轻隐官说出口不然她就只当是听个笑话了。
一位活到万岁高龄的远古剑修?与龙君观照元乡他们都是同辈?
小陌作揖道:“小陌见过陈老剑仙。”
陈缉同样吃惊不小起身抱拳道:“剑气长城剑修陈熙有幸一见。”
陈平安跟着陈缉起身再落座。
陈缉问道:“要不要我帮忙想个法子让你去祖师堂议事?”
陈平安摇头道:“这次就算了。”
陈缉也不勉强笑问道:“不摆酒?”
陈平安赧颜道:“太仓促了。下次回这边肯定摆酒。”
陈缉不以为然道:“仓促?仓促个什么这种事情总不好让宁姚开口吧她到底是个女子。我就奇怪了你小子胆子也不算小啊怎么唯独遇到这件事这么磨磨唧唧的再说了即便不摆酒生米煮成熟饭都不会?”
陈平安听得一脸尴尬可对方毕竟是长辈不好说什么。
陈缉摇摇头只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倚老卖老的言语说多了容易惹人厌只是跟陈平安问了些关于陈三秋的近况听过了陈三秋的大致游历过程陈缉显然不太满意给了一句脚踩西瓜皮的评价。再问了些董画符、晏琢和陈李、高幼清这两辈年轻人离乡后的修行情况倒是让陈缉颇为满意。
陈缉问道:“齐廷济的那个龙象剑宗如何了?”
陈平安笑道:“收了十几位年轻剑修当弟子齐宗主如今在蛮荒天下那边负责驻守一处渡口。”
“难为他了。”
陈缉自嘲道:“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陈缉突然问道:“你觉得齐狩担任城主合不合适?”
陈平安说道:“可以多看几年好歹等齐狩跻身了仙人境其实合不合适还是齐狩自己说了算。”
陈缉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年轻隐官的这个说法。
可能如今的飞升城剑修还不太清楚最希望齐狩能够当上城主并且当好城主的两个人就是此刻屋内两人。
陈平安是希望齐狩坐稳那把暂时空悬的交椅之一只要齐狩能够真正服众那么宁姚就不用分心。
陈缉是自己不太乐意去当什么城主如今更多心思还是看看能否比起上一世的修行境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但是由陈缉担任首任城主曾经是老大剑仙的亲自安排知道此事的除了陈缉自己就只有年轻隐官了。
陈缉还真怕陈平安这小子不仗义为了能够让宁姚轻松些某天就在祖师堂那边当众搬出“这道法旨”。
陈缉又问道:“以后飞升城的供奉、客卿数量需要有个定额吗?”
陈平安想了想“个人建议最好人数不要超过祖师堂三成。”
陈缉问道:“邓凉以后脱离飞升城由他创建的那个九都山下宗我们飞升城需不需要礼尚往来安排一个首席供奉?”
陈平安摇摇头“不需要盯着意图太过明显了会成为隐患重重的一条潜在脉络一旦开枝散叶就是飞升城与那邓凉下宗分裂的根源所在。”
陈缉笑道:“我倒是觉得意图明显一点更好省得人心不足蛇吞象飞升城没那闲工夫去安抚人心有些毛病就是缺少敲打给惯出来的。”
陈平安微笑道:“反正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就再议?”
陈缉点头道:“可以。”
在陈平安和小陌离开后陈缉继续看书陈晦站在一旁无声无息她自幼生长在陈府既是死士更是刺客。
陈缉问道:“怎么样?”
陈晦毕恭毕敬答道:“若是奴婢与之对敌毫无胜算。”
陈缉笑问道:“如果是战场偷袭或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刺杀?”
陈晦摇头道:“奴婢多半还是送死。”
陈缉笑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天才吗?分两种一种是宁姚那种轻轻松松就高出齐狩、高野侯两个境界还有一种就是陈平安、斐然和绶臣这种了只要是与人同境厮杀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陈晦难得主动询问小心翼翼说道:“主人一座五彩天下能够容纳几位十四境大修士?”
陈缉轻轻翻着书页微笑道:“可以有很多个十四境也可以只有一位这就得看天下第一人的态度了。”
夜色里一条陋巷一栋小宅子灯火昏暗作为刑官二把手的捻芯这些年她就一直住在这里关于她的身份至今还是个谜只是也没谁敢去刨根问底。毕竟她作为躲寒行宫武夫一脉的主事人还管着一座牢狱身份地位已经超过当年的老聋儿。
今天难得有客登门捻芯打开院门将陈平安和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修士带入正屋。
陈平安取出那支老烟杆很快就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捻芯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本来以为眼前这个男人现在怎么都该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外加止境武夫的归真一层。
陈平安解释道:“去了趟蛮荒天下代价不小跌境比较多了。”
捻芯点点头也不细问。
有敲门声响起小陌去开门看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拎着油纸包裹的酱肉小陌立即露出笑脸因为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作揖道:“落魄山供奉陌生拜见郑先生。郑先生喊我小陌就是了。”
男人一脸尴尬道:“怎么觉得像是被做奸在床了。”
捻芯转头望向院门口那边她黑着脸沉声道:“郑大风你给我说话注意点!”
郑大风笑容灿烂与小陌点头致意既然是自家人就不用客套寒暄了大步走入院子一本正经道:“山主我必须好好解释一下了其实我不常来这边的跟捻芯姑娘半点不熟。”
落座后郑大风看着那个抽旱烟的山主笑问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陈平安笑道:“去过杨家药铺之后的事情。”
郑大风放下酒壶和油纸包抬起手掌晃了晃摇头道:“道行差得远了。”
转头望向小陌郑大风一脸诚挚问道:“小陌咱哥俩多年不见不得喝点?”
陈平安本来想调侃几句只是再一想不由得脸色古怪起来便忍住跑到嘴边的话。
小陌立即起身拿起酒壶给郑大风和自己各倒了一碗酒微笑道:“确实是一别多年。”
因为小陌刚才在门口那边只是一眼就认出了郑大风的双重身份除了是落魄山的看门人很久之前更是某地的看门人。
不过那会儿的“郑大风”相貌堂堂英姿勃发身上披挂一件“大霜甲”。
郑大风一只脚踩在长凳上问道:“去过躲寒行宫了?”
陈平安点点头“都不赖。”
郑大风嗯了一声“不错是不错也就仅限于不错了麻烦得很这帮孩子就像是一直被剑气长城压着拳意未曾真正起来即便是资质最好的姜匀也会觉得自己面对剑修矮人一头。这种念头一天不打消就会一直是个无形瓶颈最麻烦的明明有此瓶颈还不耽误破境。这就很难讲道理了我这个教拳师傅总不能按住他们的脑袋去跟那些眼高于顶的同龄剑修们问拳搏命打几架。”
其实换成是陈平安如果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武夫不曾遇到崔诚不曾有过竹楼练拳一样会难以逾越那道天堑。
但是白天在躲寒行宫那边陈平安确实对那些年轻武夫很满意是一种发自肺腑的认可。很大程度上从姜匀和元造化他们的身上陈平安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这就像一个境界已经足够高的长辈看到一个只能算是资质凑合的晚辈后者虽然嘴上不曾豪言壮语但是一双眼睛里就像一直在反复念叨一句话。
我一定可以成为大剑仙对不对?
陈平安觉得这样的“言语”实在是美好动人至极。
郑大风抿了口酒立即打了个哆嗦叹了口气缓缓道:“要是搁在浩然天下除了姜匀有可能侥幸得到一次武运馈赠其余所有人就都别想了。”
陈平安笑道:“反正不是在浩然天下等姜匀几个都跻身了金身境你多花点心思底子一样会很好。”
郑大风说道:“不如找一拨剑修演场戏来场剑修和纯粹武夫之间的内讧?双方互为守关过关结结实实打过一场无论输赢对姜匀他们都是好事。我就是个每月只领一笔俸禄的教拳师傅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没那么大本事让隐官或是刑官两座山头的管事人掌握好火候挑选出来的剑修不光是境界合适心性都有要求不然这种事情一方问拳一方问剑那些个飞升城的宝贝疙瘩一个打急眼了就要不管不顾一旦跟姜匀他们生死相向伤感情不说就怕谁受伤尤其是伤及大道根本更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打破飞升城三座山头的微妙平衡。”
陈平安点点头“你确实不适合出面促成此事。”
郑大风大笑道:“这就叫姜尚真照镜子。”
“我们周首席的名声等到下一次开门肯定就能传到青冥天下那边去了。”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略作思量“找人切磋这件事我来办好了不过你得做好拉架的准备。”
郑大风点点头“捻芯姑娘闲着也是闲着不陪大风哥喝两口?”
捻芯眯眼冷笑。
郑大风自顾自抿了口酒眼神幽怨道:“不喝就不喝凶大风哥做啥子嘛。”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半斤八两真气符能不能画出来可不可以用在躲寒行宫那些孩子身上?”
郑大风点头道:“能画也可以用。”
陈平安有些疑惑不解之前是以为这里边有忌讳有师传禁制之类的讲究。
郑大风笑道:“按照我师父的说法无缘无故的凭什么白给好处?”
“再说了当年我师兄在药铺后院挨了那顿骂难得被师父骂了个狗血淋头李二那会儿不就是想当个好人吗?”
“要不是高煊那小子抢先买下那条金色鲤鱼和龙王篓李二当时又得了师父的提醒还有后来的落魄山?剑气长城的二掌柜和末代隐官?我看悬。”
“佛家所谓的福慧双修既是最容易的事情又是最难的事情。”
郑大风放下酒碗双手抱住后脑勺打了个酒嗝笑道:“不过既然你开口了我就将那两张符箓用上。”
其实他是位山巅境武夫了。
只不过在躲寒行宫那边一直“吹嘘”自己是位覆地远游的羽化境大宗师。
被孩子们瞧不上眼真是郑大风自找的。
成为山巅境后郑大风就开始刻意练拳懈怠了确实是懒。
而且还是一种心懒。
因为一旦成为五彩天下的首位止境武夫就由不得郑大风懈怠了。
我远风波风波未必远我。
郑大风觉得现在的安稳日子就很好嘛。
从不收拾酒桌碗筷只有擦凳子一事代掌柜最勤快。
我大风哥是那差婆姨的人吗?
错了是我大风哥的那些未过门媳妇们寻寻觅觅还没能找到她们夫君罢了。
郑大风问道:“落魄山那边如今是谁看大门?”
“小米粒帮忙看门最久每天巡山完毕就去门口坐着。不过现在是个叫年景的道士代为看门他刚刚到小镇没几天。”
“真道士假道士?”
“还真不好说按照现在的说法当然是没有度牒的假道士了可如果按照老黄历算是真道士。”
郑大风点点头。
我不多想。
陈平安笑问道:“就没想着在这边找个媳妇?”
郑大风笑呵呵道:“我又不是那帮毛头小子每天嚷嚷着‘老子进不了避暑行宫就娶个隐官一脉的女子剑修’。”
“离乡多年小镇那边啥都不想就是有点想念毛大娘家的肉包子啧啧够大当然还有黄二娘的酒水酒碗也不小。嗯再就是胡沣他爷爷的那个喜事铺子。”
“对了你知不知黄二娘的那个宝贝疙瘩?”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不多只听说是个小秀才读书种子后来去了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继续念书。”
“就这些?”
“不然?”
“黄二娘的那个死鬼丈夫姓白她儿子叫白商。”
陈平安问道:“是那个秋季别称之一的‘白商’?”
郑大风笑道:“不然?”
“还有那个胡沣如果我没记错跟你是同龄人吧就是经常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捡碎瓷片的那个你们双方怎么都该打过照面的。”
陈平安点头道:“是见过很多次但是我跟胡沣从来没说过话。”
郑大风再次泄露天机“胡沣姓胡他爷爷姓柴你就不觉得奇怪?”
陈平安气笑道:“我怎么知道胡沣的爷爷姓柴不姓胡。”
小时候陈平安
都不敢走近那间喜事铺子而那个走街串巷做缝补生意的老人也从不走泥瓶巷。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摇摇头问道:“除了老瓷山还有呢?”
陈平安默不作声。
是那个神仙坟。
当年小镇孩子们经常逛的地方其实就那么几个地方。
在老槐树下纳凉嬉闹听故事在石拱桥和青牛背那边钓鱼游水。
去老瓷山各凭喜好捡取碎瓷片去神仙坟那边放纸鸢玩过家家。
陈平安心弦瞬间紧绷起来。
玩过家家?!
郑大风摇晃酒碗:“邹子去过骊珠洞天如果我没有记错是在杏花巷那边摆的摊子后来还有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婆姨就是那个邹子的师妹了当年其实也去过骊珠洞天。既然半部姻缘簿都被柳七带去了青冥天下的诗余福地她手上的那些红线从哪儿来的?这玩意儿是谁都能炼制出来的?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够通天了吧一样没法子炼制。那么多的红线到底是怎么来的就是她从柴老儿手中求来的。”
“都说二掌柜坐庄无敌年轻隐官算无遗策要我看啊真心不怎么样。”
陈平安笑道:“你年纪大你说了算。”
关于小镇的那幅光阴长河走马图。
知道师兄崔瀺肯定动过手脚故意删减掉了很多内幕。
但是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抹掉如此之多的真相。
郑大风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写下五个字刚好围成一个圆缓缓道:“是邹子率先创建了五行学说金木水火土既有五行相生亦有五行相克金生水生木生火生土生金金克木克土克水克火克金。高煊的那尾金色鲤鱼赵繇的木雕镇纸你送给顾璨的小泥鳅秀秀姑娘的火龙手镯你家隔壁的那条四脚蛇。这里边的学问大了去多想想好好想。”
郑大风不丁说道:“我觉得那个罗真意有点古怪。”
陈平安回过神一头雾水“什么?”
罗真意绝对没有问题才对。
郑大风呵呵一笑。
陈平安的心思还在家乡小镇和神仙坟那边问道:“还有更多的‘来路’吗?”
郑大风说道:“差不多也就那样了山主你自己扳手指数数看一双手数得过来吗?是不是已经够多了?”
捻芯听出了一个大概试探性说道:“养蛊?”
郑大风一口酒水喷出来想要与捻芯姑娘瞪眼又不舍得只好摆手道:“别瞎说。”
小陌轻声说道:“是一种无形中的大道流转谁都有机会获得全部。”
郑大风笑道:“不扯得那么玄乎说得形象一点就是有人坐庄所有人都在赌桌上有人不断输掉筹码离开桌子在别处挣了钱可能是借了钱可能是捡了钱总之只要有钱就都还能继续返回桌子但是大体上这张桌子人还是越来越少桌上的筹码自然而然就越聚越多了等到桌上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才算结束。”
直到那一刻坐庄的那个人就走了。
也就是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郑大风的师父。
郑大风端起桌上酒碗一饮而尽。
陈平安欲言又止。
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旱烟杆笑道:“没什么其实当年离开之前我就有点察觉了。”
当时说不出口的话往往一辈子都是那个“当时”。
一起离开捻芯的宅子走在巷弄中郑大风笑道:“去酒铺坐会儿?打烊关门了再开就是了。”
陈平安点点头。
到了酒铺那边帮着郑大风重新开门陈平安发现柜台桌上多出一样新鲜物件是一只青竹筒里边装满了竹雕酒令筹。
陈平安随便抽出一支竹筹写了一句“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在座各劝十分。”
陈平安笑问道:“抽中这支竹签是所有人都得喝一碗?”
郑大风点头道:“为了维持你这个铺子的生意我算是殚精竭虑绞尽脑汁了不过那帮酒鬼一开始挺闹腾没过半个月就都觉得还是喝酒划拳更舒坦但是飞升城别的酒楼直到现在还是很受欢迎墙里开花墙外香没法子的事情。”
酒令筹上的文字五花八门。
比如有那“新旧五绝平分秋色各饮五分”就是抽中者任意挑选十人如果人数不够就是满座都饮酒半碗。
此外还有人担任监酒官类似坐庄还有督饮官防止被罚饮酒之人脚底下养鱼。
陈平安又随便抽出一支竹筹看得脸一黑。
惧内两碗。认饮一碗不认三碗。
郑大风伸长脖子瞥了眼“你这手气也是没谁了。小陌还不快帮我们山主倒满三碗酒?”
小陌笑了笑没挪步去拿酒。
郑大风挥挥手“既然不喝酒就赶紧回吧不然又得在门口睡一宿。”
陈平安背靠柜台看着墙壁。
郑大风将钥匙丢在桌上“我遭不住了你等下自己关门明早不用赶来开门刘娥那边有钥匙。”
从酒铺拎起一壶酒郑大风独自返回住处离着不远走在一条巷弄里边脚步缓慢运气不错果然又听见了些动静停下脚步郑大风咳嗽一声问道:“还不睡啊?”
漆黑屋内顿时响起妇人笑骂和男人怒骂声。
郑大风踮起脚尖趴在墙头那边好心好意“劝架”道:“大晚上吵架就算了咋个还打架呢要不要大风兄弟给你们俩当个和事佬?”
屋子响起男人下床穿鞋还有抄家伙的动静郑大风立即脚底抹油。
酒铺那边小陌笑道:“郑先生风采依旧。”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将钥匙留在柜台上边关了店铺门板带着小陌重新回到宁府。
在演武场六步走桩了约莫半个时辰陈平安回到宅子去厢房那边点燃灯火看着桌上那几方材质相同的素章喃喃道:“不至于吧?”
那些印章都是霜降玉的边角料雕琢而成。
陈平安其实很想询问董不得她当年那块霜降玉是怎么得到的。
早年倒悬山一条断头路的狭小巷弄里边有座可以说是籍籍无名的鹳雀客栈。
陈平安第一次乘坐桂花岛登上倒悬山就是住在那座小客栈掌柜是个年轻人有几个对生意都不太上心的店伙计。
是很后面陈平安才知道原来这座鹳雀客栈从掌柜到店伙计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全部来自青冥天下的岁除宫。
是奔着那头化外天魔去的也就是宫主吴霜降的心魔道侣“天然”当年剑气长城牢狱里边的那个白发童子。
就是不知道那块霜降玉或是某些流入剑气长城的霜降玉鹳雀客栈有无动手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喊来小陌。
小陌将那些霜降玉材质的素章一一攥在手心片刻之后摇头道:“没有异样。”
言外之意就是吴霜降并没有分出一粒心神隐匿其中。
最少不在桌上这些素章之中。
陈平安想起一事先生说过那趟远游曾在大玄都观里边刚好遇到了跻身十四境的吴霜降做客道观当时的吴宫主瞧着气象略微不稳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的意思。
照理说别说是什么跻身十四境所有练气士在各自破境之初都需要稳固境界。
但是吴霜降能够用常理揣度吗?
只说在那条夜航船上边吴霜降就曾与小米粒说过一句当时陈平安没多想、如今却不得不疑神疑鬼的言语。
“我那份归你了。”
假定吴霜降真的这么做了现如今他的那粒心神就一定在五彩天下某地可能就在飞升城也可能是去了岁除宫建在五彩天下的那处山头。
这种举动何止是涉险行事一来心神不全再来闭关是修行头等大忌何况是跻身打破飞升境瓶颈试图跻身十四境?
而这一粒心神化身不比大修士的阳神身外身或是阴神出窍远游离开真身之时注定境界高不到哪里去一旦落入其他修士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根本做不出这种勾当。
但是对于吴霜降来说好像又确实不算什么。
何况吴霜降如果真来了五彩天下也不是只有风险而无半点机遇比如兵家修行最终一举成为五彩天下第一位上五境的兵家修士。
甚至有无可能吴霜降会颠倒主次之分?
为了能够与道老二做那生死之争这位吴宫主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整个青冥天下唯有吴霜降是早早摆明了要与那位真无敌往死里干一架的。
在这件事上玄都观的孙道长好像都只能排第二。
陈平安试探性喊了一声“吴宫主?”
又喊了一遍毫无回应。
干脆直呼其名喊那吴霜降。
依旧没有动静。
陈平安瞥了眼小陌小陌面无表情。
避暑城一座学塾有个瞧着年轻容貌的教书先生月下散步双手负后看着一副亲笔手书的楹联。
上梁巧遇紫微星竖柱幸逢黄道日。
这位不起眼的教书先生是剑气长城的本土人氏因为是练气士却不是剑修所以早年一直在玉璞境剑修孙巨源的宅子里当差这些年就住在学塾里边去年刚收了个书童其实是那可怜至极的天生“瘟神”出身跟随一位扶摇洲修士游历至此只不过少年自己并不知晓此事如此一来才能神不知鬼不觉。至于那个云游修士自然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牵线傀儡。
不是不可以循着那条线做些大道推演只是这位教书先生暂时还不想泄露身份就直接选择将其斩断。
反正他只需要用猜的都比那算卦更准确。
听到两声吴宫主和一声吴霜降之后教书先生啧啧道:“莫不是个傻子。”
第二天清晨时分陈平安就去了酒铺那边刚刚开门没多久一大早没什么生意丘垅和刘娥还有冯康乐和桃板都在围在一张桌上闲着聊天。
昔年的少女已经嫁为人妇的刘娥惊喜道:“二掌柜!”
丘垅也是满脸笑意只是比自己媳妇相对矜持些。
陈平安笑道:“回头你们在避暑城那边开酒铺我可能无法亲自到场道贺捧场了不过新酒铺的匾额、对联什么的全部包在我身上。”
刘娥赶紧给二掌柜施了个万福丘垅站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早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屁孩冯康乐都是大伙子了。
桃板去了趟灶房那边很快就给二掌柜拿了一碗面条过来绷着脸不说话冯康乐埋怨道:“二掌柜怎么才来啊?”
陈平安接过那碗葱花面和一双筷子轻声笑道:“没法子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怎么想就怎么来。”
冯康乐点头道:“也对我倒是想着挣大钱这么些年也没能挣着几个钱。”
一个趴桌子一个单手托腮就那么盯着久别重逢的二掌柜。
他们不是修道之人从孩子变成少年再从少年变成年轻人都那么快好像就是眨眼功夫的事情想来变成中年人也不会慢了。
陈平安卷了一筷子面条笑道:“看我吃能饱啊?”
桃板咧嘴一笑。
冯康乐问道:“离开这么久会不会想酒铺啊?”
陈平安点头道:“会的。”
郑大风打着哈欠走来酒铺这边。
今天酒铺的第一位客人让陈平安大为意外。
是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穷酸书生模样还是一身黑衣装束此人见着了陈平安就用了个飞升城谁都没听过的称呼兴高采烈道:“好人兄!”
陈平安放下筷子“呦是木茂兄!”
“好人兄几年没见风采更胜往昔他乡遇故知都不用喝酒我这心里边就暖洋洋的了。”
“好说好说木茂兄也不差说实话要是木茂兄再不来我就要主动登门拜访了怎么都该略尽地主之谊。”
“实不相瞒之前我用了个化名陈稳为了以诚待人免得好人兄找我不着就改回木茂这个本名了。”
“巧了我先前化名窦乂这会儿也改回真名了。”
“想必好人兄如今不会晕血了吧?”
“这可说不准分人。”
郑大风坐在一旁有点懵你们俩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呢?
陈平安解释道:“北俱芦洲的鬼蜮谷跟这个木茂兄偶然相逢不打不相识。”
黑衣书生笑道:“哪里哪里就是一见如故天公作美让我有机会与好人兄并肩作战同仇敌忾一起发财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他朝郑大风高高抱拳使劲摇晃起来“想必这位就是那个传说中自号酒徒胸中全无糟粕、人称浪子笔下颇有波澜的代掌柜了!”
郑大风抱拳还礼“虚名都是虚名。”
陈平安笑道:“要是早点来剑气长城以木茂兄的才智心性肯定能进避暑行宫。”
黑衣书生摆手道:“不敢不敢。”
陈平安问道:“都来了?”
黑衣书生笑眯眯道:“没呢就我。”
陈平安压下心底疑惑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眼前这个家伙虽说真名杨凝性只不过并非全部的杨凝性。
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蜀南鸢他的那个独子蜀中暑当年来到五彩天下很快就选中一方风水宝地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与这个主动找上门去的“陈稳”很快就打成一片后者就乐悠悠当起了幕僚和帮闲。
至于那个化名杨横行的家伙真名是叫杨凝真来自北俱芦洲大源王朝崇玄署杨氏正是这位木茂兄的兄长当然是亲的。
杨凝真在五彩天下很快就从金丹境跻身了元婴境同时还从金身境跻身了远游境。
擅长符箓一点行走江湖不露黄白的讲究都没有一身法宝简直就是一座移动宝库结果招来各方势力的觊觎杨凝真一贯出手狠辣滚雪球一般最后引来将近百余位练气士的围杀、追杀以及被反杀。
而杨凝性在北俱芦洲被誉为“小天君”要比兄长更有希望继承云霄宫再水到渠成顺势担任大源王朝的护国真人。
杨凝性炼化了那把鬼蜮谷宝镜山的三山九侯镜后来到这边后几乎没有任何波折就顺顺利利跻身了玉璞境。
只是兄弟二人好像打小就关系不佳既没有一同进入五彩天下这些年也一次见面都没有各混各的。
蜀中暑这位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父亲身份显赫、家底丰厚不说母亲还是女子仙人葱蒨的师妹。
当初他身边就有五位婢女“剑侍”跟随他一同进入崭新天下。
她们分别名叫小娉绛色彩衣大弦花影皆是中五境剑修。
如今她们是两位金丹三位龙门境。
由此可见天隅洞天那对山上道侣是如何宠溺这个独子了以及天隅洞天的底蕴之深厚可见一斑。
其实她们也就是照顾蜀中暑的衣食住行罢了毕竟蜀中暑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
陈平安问道:“扶乩宗那个年轻人?”
黑衣书生摇头道:“远远见过没啥交集。”
扶乩宗的根本术法与九都山有些相像都是撰写青词绿章只是除了请神降真扶乩宗还可以邀请鬼仙。
当年宗主嵇海就请下了一位神将“捉柳”与一位鬼仙“花押”当时双方境界都是元婴境作为下任宗主的护道人跟随少年一同进入五彩天下。
黑衣书生问道:“能不能帮我那个蜀兄弟问点事情天隅洞天那边?”
陈平安说道:“出现过一场内乱但是问题不大。”
其实不光是流霞洲天隅洞天金甲洲晁朴的宗门还有百花福地甚至连皑皑洲刘财神的那条渡船都遭遇过一场山上的凶险设计。
黑衣书生点头道:“这就是最好不过了。蜀山主听了终于能够彻底放心。光是这个消息就能跟咱们蜀山主讨要一两个婢女。”
修道之人最怕万一。
但是一旦那个“万一”来了又过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毕竟“万一又万一”的可能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黑衣书生盘腿坐在长凳上总觉得有点硌屁股。
陈平安问道:“怎么还不回超然台享福?”
其实陈平安并不知道这个杨凝性已经在飞升城了反正木茂兄也没几句实话早就领教过了。
“风景再好终究就是那么大点地方人还少就那么几张面孔总会看腻的关键是每个明天都跟今天差不多。”
黑衣书生撇撇嘴“不像这里每天人来人往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朝气勃勃每个明天都让人期待下个明天。”
然后他就突然被一个白衣少年狠狠勒住脖子“放肆!我们骑龙巷左护法借你胆了吗竟敢跟我先生称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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