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选官子 第九百零五章 长不大的家乡

小说:剑来 作者:烽火戏诸侯
    年关时分又有一场纷飞大雪碎玉无数。

    一条大泉王朝的军方渡船已经驶出北方边境极远再有几个时辰就可以到达仙都山渡口。

    有个身披一件老旧厚重狐裘的老人这一路乘船北游偶尔会离开屋子走到船栏这边看着风雪中的蜿蜒山河。

    欲验丰年象飘摇仙藻来。

    不再是那山下田地荒芜、无数枯骨山中唯有猿攀枯藤、鹤看残碑的惨淡光景了。

    在渡船侧方一袭青衫蓦然凝聚云水身悬停风雪中。

    青衫长褂头别玉簪腰叠双刀凌空虚蹈与渡船并驾齐驱。

    这位毫无征兆出现在渡船旁的青衫刀客看似在空中闲庭信步实则身形快若鹰隼。

    疾禁千里马气敌万人敌。

    刘宗走出船舱来到船头甲板上凭栏而立笑着招手道:“陈老弟!”

    这位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打了个行伍手势示意渡船这边的供奉、甲士们都不用紧张是自家人。

    陈平安在渡船这边落脚后喊了一声“刘老哥”。

    矮小老人捻须而笑听到陈平安的称呼磨刀人刘宗神色颇为自得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遥想当年自己也是这般英俊潇洒的年轻小伙。

    在那故乡江湖自己年轻时腰别牛角刀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也差不离了反正就是所向披靡罕逢敌手。

    只要比自己强的那几个不挡道自己就是无敌的。

    无数江湖豪杰见着了我刘宗谁不竖起大拇指多少达官显贵要将自己奉为座上宾教多少女子痴心害得她们要在心中反复默念那个绰号?

    “小朱敛”!

    渡船高三层刘宗带着陈平安去往顶楼姚老将军就在那边休歇。

    陈平安好奇问道:“这是一艘跨洲渡船吧?你们大泉自己打造的?”

    对于跨洲渡船陈平安敢说自己见过的数量没有半百也有四十了。

    这艘渡船竟然只比风鸢渡船稍小相较于停靠在倒悬山那些各洲渡船脚下这艘也能算个中等规模。刘宗聚音成线与陈平安泄露天机也没个忌讳不忌讳的“算是半买半造吧当年不少奇人异士都聚拢到了蜃景城约莫半数都被陛下挽留下来其中就有几个谱牒仙师

    跟别洲都能攀上点关系前些年陛下就请人帮忙牵线搭桥又用个高价跟皑皑洲买了些营造图纸那条乌孙栏渡船听说过吧一般跨洲停靠在最南边的驱山渡大剑仙徐獬负责接引咱们这

    条跟乌孙栏是一个路数的只不过外观做了很大改动。”“陛下魄力极大除了这艘‘鹿衔芝’还要打造出两艘新的跨洲渡船自己留一艘卖一艘反正先前买图纸的钱必须从某个冤大头身上找补回来名字都取好了分别

    叫‘峨嵋月’‘雷车’。”“之前万瑶宗的宗主之女韩玉树说他们三山福地有意购买只是不知为何最近没了动静。北边的金顶观那边也有些意向只是价格不如万瑶宗给的那么高低了足足三成但是金顶观的葆真道人尹妙峰与其弟子邵渊然先前都是咱们大泉的一等供奉有这份香火情在要是万瑶宗再这么拖延下去也不给个恰当理由以陛下的脾气

    多半就将那艘‘雷车’卖给金顶观了。”陈平安故意略过那万瑶宗心中大致盘算一番点头道:“大泉自己留两艘渡船是很稳妥的一艘做南北贸易接连北边的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如果可以的话还可以远航至皑皑洲的北方冰原比如你们大泉可以看看有无机会跟皑皑洲刘氏联手开采冰原矿产。另外一艘渡船去中土神洲或是扶摇洲都可以而且越早拥有私人渡船越

    好可以跟航线沿线的宗门、大的王朝早点敲定盟约条款年限越长越好。”

    如今浩然天下宗门现有的跨洲渡船十之七八都被中土文庙的抽调借走算是暂时“充公”了。

    所以当下还能够翻越陆地、跨海走水的渡船为数不多不。因此谁能够拥有类似渡船挣钱就要比以往更简单类似围棋棋盘上的那几颗强棋最能厚势再取实地。

    刘宗嘿嘿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呐老哥帮忙将这言语转告咱们陛下?”

    陈平安笑道:“刘老哥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金身境不妥到了仙都山咱俩搭把手?”

    刘宗明知道对方是在转移话题依然气笑道:“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实在是老观主赠予的这副崭新皮囊作为登城头敲天鼓的那份馈赠太好好得让刘宗离开藕花福地多年竟然始终未能破镜。

    打破一个金身境瓶颈就跟练气士从元婴跻身上五境差不多困难愁得刘宗这些年没少喝闷酒。

    听说南苑国的那位种夫子都他娘的已经是远游境瓶颈了。

    至于身边陈老弟如何如何的比这玩意儿做啥就像自家晚辈有出息了高兴还来不及。

    因为渡船上边有老将军姚镇还有担任京城府尹的郡王姚仙之所以除了磨刀人刘宗亲自负责保驾护航还有数位地仙练气士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至于有无隐藏高人陈平安刻意不去查探毕竟不是那小龙湫。

    陈平安只是弯曲手指轻轻敲击楼梯栏杆不知是以何种仙家木材打造而成铿锵有金石声。

    骸骨滩披麻宗那条跨洲渡船一直是落魄山的财源所在几乎半条渡船都可谓姓陈了。

    之所以没有被抽调去往海上“走镖”是因为中土上宗早就主动将一条渡船交给文庙打理。

    所以重返浩然天下后陈平安就没多想但是上次在功德林先生一喝酒一高兴就不小心说漏嘴了。如果披麻宗只是作为下宗是勉强可以留下一条跨洲渡船的但是作为北俱芦洲宗门之一浩然九洲各洲都有个份额北俱芦洲其实在文庙那边刚好还缺了一条所以披麻宗又变得好像应该交出渡船结果升任礼记学宫司业的茅小冬不知怎么就建议那个已经交出两条跨洲渡船的琼林宗再拿出一条好了反正财大气粗即便交

    给文庙三条不还能剩下一条。

    那是一场小规模的文庙内部议事只有文庙正副三位教主三大学宫的祭酒、司业和一小撮陪祀圣贤此外所有书院山长都未能到会。

    身材高大的学宫司业茅小冬这么一开口导致全场默然。

    礼记学宫大祭酒只得硬着头皮附议自家那位茅司业然后就没什么异议算是默认通过了这项议程。

    当时老秀才还没有恢复文庙神位自然不在场。

    礼圣一脉学宫司业的仗义执言跟我文圣一脉有啥关系嘛。

    剑修有那问剑的风俗那么老秀才的“问酒”也是浩然一绝。

    在楼梯口那边老将军笑道:“本来是想要给你一个意外的。”

    姚仙之一条独臂挽着那件狐裘爷爷犟得很说这几步路要是就被冻着了还出个屁的远门。

    爷爷的那点小心思其实就是不服老。姚府尹也只当不知道。

    姚近之笑道:“这就叫强中自有强中手。”

    以前是一条空荡荡的袖管垂落身侧如今府尹大人干脆就将那袖管打结系起好像大大方方告诉他人我就是缺了条胳膊你们想笑话就只管笑。

    原来老将军故意将行程说慢了两天。

    显而易见陈平安是一等到来自姚府的飞剑传信就立即出关动身赶往蜃景城打算亲自护送渡船到仙都山。

    不然不会半路遇到这条鹿衔芝渡船。

    陈平安快步登楼。

    老将军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笑道:“走小酌几杯?”

    陈平安点点头“说好了不多喝。”

    刘宗没有跟上谁不知道在老将军心目中陈平安这家伙就是姚府的半个亲孙子外或是半个孙女婿?

    屋内有只大火盆姚仙之负责温酒。

    陈平安弯腰坐在一条长凳上拿起火钳轻轻拨弄炭火问道:“姚岭之的那把‘名泉’刀还是没能找到?”

    约莫是知道老将军的脾气习性渡船这边故意将这间屋子的装饰尽量简单朴素。

    作为主管此事的府尹大人撇撇嘴“难没有任何线索倒是挖出了好些见不得光的。”

    老人笑道:“终于有点府尹的样子了丢把刀不算什么。”

    姚仙之闷闷道:“爷爷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得轻巧了啊府尹衙署调动了那么多人力就没个结果反正我心里边不得劲。”

    “我可没站着是坐着说的。”

    老人说道:“再说了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还是条光棍腰不好?难怪早些年跟人喝酒都不敢去教坊勾栏。”

    姚仙之习惯性伸手烤火取暖闻言立即涨红脸抬头埋怨道:“爷爷能不能别在陈先生这边聊这些。”

    陈平安突然说道:“方才我注意到了渡船上边有位女子供奉年轻不大境界却不低先前就站在渡船二楼那边她看仙之的眼神嗯有那种苗头错不了。”

    老人一挑眉头来了兴致“哦?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能够在这条渡船当差的大泉修士当年肯定都是去过战场的。

    姚仙之无奈道:“陈先生没有的事别瞎说啊。”知道陈先生是说哪位女子毕竟京城里边的所有随军修士档案都会亲自过目身世背景山上谱系战场履历姚仙之这个府尹大人一清二楚那个姑娘叫刘懿闺名鸳鸯道号“宜福”她是大泉本土人氏出身地方郡望世家年幼就被一位地仙相中根骨早早上山修行。早年在京畿战场和蜃景城刘懿以龙门境修为凭借自身

    道术和两件师传重宝战功不输几位金丹地仙。

    刘懿当然是个极出彩的女子姚仙之偶尔在渡船上边散步她都对自己目不斜视。

    也对喜欢个缺了条胳膊的瘸子做什么。

    况且姚仙之对她也确实没什么想法。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开这种玩笑做什么。”

    老人指了指姚仙之笑道:“这算不算睁眼瞎你自己说说看要你何用?!”

    陈平安开始添油加醋笑呵呵道:“有些人打光棍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有些人嘛是凭自己的真本事打光棍。”老将军与姚仙之问过那个刘懿的大致情况得知这位女子仙师出身大泉本土的书香门第好道号“宜福”很好让人一听就喜庆有胆子数次撇开师门长辈的护道

    置身险境并且还能够杀妖立功最终守住了蜃景城等到陛下论功行赏刘懿只是与朝廷讨要了个三等供奉身份就……不太好了陛下怎么都该给个二等供奉的。

    至于刘懿如今六十几岁能算什么问题山上女子的甲子道龄搁在山下不就相当于山下女子的豆蔻年华?

    老人揉着下巴喟叹一声“我觉得仙之配不上那位姑娘。”

    陈平安嗯了一声“我也觉得。”

    姚仙之苦笑不已。

    老人爽朗大笑抬起一手陈平安与之轻轻击掌极有默契。

    从姚仙之手中接过那碗黄酒陈平安瞥了眼挂在衣架上边的那件老旧狐裘知道此物由来是大泉先帝刘臻早年送给边关姚氏的御赐之物。

    姚仙之可能不会多想但是如果大泉王朝的当今天子看到了估计她心里边会不太好受。

    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陈平安也只当是假装不知这里边的人心细微曲折。

    陈平安记起一事从袖中摸出两个红包里边各自放有一颗小暑钱陈平安专程挑选了两颗铭文是祝福晚辈的吉庆言语。

    将红包递给姚仙之笑道:“回头帮忙交给姚岭之送给她的孩子就当是我这个陈叔叔补上这些年欠下的压岁钱了。”

    姚岭之早就嫁为人妇如今都有了一双子女不过俩孩子如今年纪都不大。跟陈平安差不多不少山上修士都喜欢专门收集铭文众多、类似“花钱”的各种小暑钱开炉镇库迎春挂灯祝寿贺岁铭文五花八门在这件事上陈平安这么多年的出门远游一直没落下私底下已经集齐了六套十二生肖“小暑花钱”、三套“月令花神钱”还有一套内刻群玉山款的“三十六天罡”小暑钱为此陈平安耗费了不少私房

    钱拿自己手上的谷雨钱交给落魄山账房韦文龙打理帮忙留心那些铭文稀奇的小暑钱只要遇到就入手。

    在这件事上那位皑皑洲刘财神才是宗师级人物收集了不少被誉为举世无双的孤品。

    姚仙之收起那个红包笑道:“那俩孩子收到这笔压岁钱估摸着得疯。”自己这个舅舅在他们那边是毫无威严可言的俩孩子打小就古怪灵精的又皮实撒野得很只有想要与自己问些那位陈先生的山水故事了喊舅舅的时候才会诚心几

    分。

    不行这次正月里得让那俩孩子与自己这个舅舅多磕几个头才能给出红包。

    姚镇随口问道:“吴殳不在桐叶洲去了浩然天下咱们就只有蒲山黄衣芸一位止境宗师了你们双方见过没?”

    陈平安点头道:“之前就见过了在云窟福地那边第一次见面后来又发生了些事情叶山主答应仙都山担任记名客卿。”

    姚仙之疑惑道:“上次在蜃景城怎么不说。”

    府尹大人心中窃喜嘿自己在陈先生的下宗岂不是都要与蒲山黄衣芸平起平坐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说这个做什么。”

    姚老将军啧啧道:“那可是一位大美人啊云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也就是姜老宗主不敢把她列入其中不然跻身正评前三甲跑不掉的。看来这次没白来。”

    老人抿了一口酒笑眯眯道:“把持得住?”

    陈平安无言以对。

    姚仙之终于找到机会了调侃道:“换成我面对那么一位国色天香的山上仙师还是一位女子止境武夫肯定情难自禁夜不能寐。”

    陈平安笑呵呵道:“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是吧小心伤到腰那就雪上加霜了。仙之你可以啊倒是个好人原来是不愿意祸害姑娘怕娶进门守活寡?”

    姚仙之差点憋出内伤只得喝了一大口温热黄酒。

    老人笑问道:“既然你们都是大宗师可有切磋?”

    陈平安点点头“赢了。”

    老人又问道:“要是对上那个吴殳呢?”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点头道:“能赢。”

    只是会赢得不轻松吴殳毕竟是一位在归真一层打熬多年的止境武夫陈平安除了全部撤掉手脚上边的符箓禁制还要多出一份分胜负的心态彻底放开手脚与之问拳。

    如今陈平安与人问拳大致可以分出四种情况。

    压境不压境身上有无符箓禁制以及最后一种“现出真身城头姿态”。

    刘宗轻轻敲门推门而入搓手笑道:“什么赢了能赢的?”

    姚仙之又倒了一碗酒给刘宗说道:“我们在聊黄衣芸和武圣吴殳呢。”

    刘宗晃着酒碗闻着酒香转头望向不再喝酒伸手烤火的青衫刀客瞥了眼对方腰间的叠放狭刀问道:“你那个开山大弟子什么时候跻身止境?”

    陈平安微笑道:“已经是了。”刘宗一口饮尽碗中酒水愁得整张老脸都皱在一起犹豫片刻小声道:“其实一直想要找个机会与黄衣芸问拳一场可惜上次在桃叶渡见面她是以蒲山山主身份去

    跟咱们陛下谈正事的我不好开口。现在嘛何必舍近求远是也不是?”

    陈平安笑道:“就等刘老哥这句话了。”

    刘宗苦着脸道:“我才是金身境无法覆地远游在船上问拳也不合适到了仙都山再说?”

    陈平安说道:“不用那么麻烦。”

    刹那之间改天换地唯有一只火盆依旧四人仍然围炉而坐但是除此之外天地再无余物

    四人与那火盆皆如虚蹈太虚好似悬停在一处无尽苍茫的远古秘境之中。

    姚仙之轻轻跺脚脚下涟漪阵阵就像踩在了一处平静湖面之上。

    陈平安站起身一步横移站在了距离火盆百丈之外的虚空中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邀请道:“武夫刘宗只管出拳。”

    刘宗坐在原地头皮发麻如坐针毡。说来也怪陈平安这小子当年一身雪白长袍背剑误入福地当年做掉了那个天下无敌的老匹夫丁婴离开藕花福地后这么多年做了哪些壮举事迹其实刘宗因为当了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都大致听说过哪怕是上次在蜃景城重逢当时陈平安就已经是顶着一个末代隐官身份还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上五境剑仙了但是与之相处站

    在一起刘宗都没觉得有什么压力但是在这一刻刘宗却本能生出一个念头不宜与之问拳只宜喝酒聊天打屁。

    姚仙之忍住笑刚要打趣这位刘供奉几句却看到爷爷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开口。

    刘宗深呼吸一口气蓦然而笑缓缓起身往陈平安那边身形前掠而去站定后从袖中摸出一把多年未曾使用的牛角刀。

    算不得一把品秩多好的法刀在家乡福地对敌还算锋利只是在这浩然天下就很不够看了连法宝品秩都够不上。

    只是这场问拳多半是留不住这个一辈子相依为命的老伙计了低头看着那把牛角刀老人难免心疼、伤感几分。

    刘宗坦诚说道:“这场问拳咱俩境界悬殊所以我会起杀心丝毫不拘杀气杀意了你多担待些。”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从两只青色袖中滑出两把短刀狭小如匕首将其中一把短刀抛给刘宗“用我这把短刀好了更坚韧些可以让你心无挂碍出刀更爽快。”

    刘宗松了口气收起牛角刀后将那匕首一般的短刀抖了个漂亮刀花再提起一瞧铭文“朝露”刘宗笑问道:“有没有说头?”

    陈平安介绍道:“真名‘逐鹿’是正史记载的那把曹子匕首。”而陈平安手中这把短刀铭文“暮霞”与那把曹子匕首一样铭文都是障眼法这么多年陈平安始终没有找到此刀的线索既然能够与曹子匕首品秩相当肯定来历不俗

    加上当年是得自那座割鹿山的刺客之手就被陈平安顺势取名为“割鹿”了。

    刘宗眼神赞赏点头道:“好刀好名字当下持刀者更是如此。”

    刘宗身形一闪而逝只在原地和一袭青衫之间拖拽出一抹刀光流萤。陈平安纹丝不动抬起一臂以双指捻住那把逐鹿的刀尖一掌拍下重重摔在刘宗的面门上打得刘宗当场倒地一把匕首脱手陈平安再一脚踹中刘宗的脑袋瞬间

    横滑出去数十丈。

    陈平安依旧站在原地只是将匕首轻轻抛还给刘宗。

    刘宗一个蹦跳起身伸手接住匕首拿手背擦拭满脸血水再歪头吐出一大口淤血气笑道:“好小子都不压境?”

    陈平安反问道:“压境不压境有区别吗?不都还是需要我收手再收手才能防止不一个不小心就打死你?”

    远远观战的姚仙之瞪大眼睛听着陈先生的那番言语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好像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陈先生。

    老将军喝着酒微笑道:“你以为他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

    一样米养百样人百家饭养活一个人。

    世道人心求活不易此间艰辛困苦不足为外人道也。可能唯一言语所有道理剑修只在剑武夫只在拳。

    演武场那边陈平安自顾自摇头道:“只是金身境底子凑合勉强不算纸糊体魄就觉得可以当成半个远游境了?不凑巧在我这边还真不能这么算。”

    “求我压境也可以我就一压压三境同境领教对方刀法。”

    “第二种选择压不压境随我站在原地不动能不能让我移步随你挪半步都算我输。”

    落魄山竹楼一脉。

    历来如此教拳喂拳。

    受不了扛不住退回去喝酒便是双方还是刘老哥和陈老弟。

    刘宗没有任何言语当然选择第二种。一炷香之内陈平安从头到尾岿然不动若是匕首近身就轻轻将锋刃推开可要刘宗的拳脚凑近陈平安要么站好挨打神色淡漠一位金身境瓶颈武夫的倾力出手

    落在青衫身上显得极其不痛不痒要么就是直接……一巴掌拍下去打得刘宗吐血去。

    一场古怪地界的奇怪问拳刘宗恰似凡夫俗子撼山不自量力到最后只会伤拳出拳越重受伤越重。

    踉跄起身身形摇晃刘宗攥紧手中匕首脑袋低垂满脸鲜血滴落在地。刘宗蓦然抬头已经不知换了几口纯粹真气的老武夫早已视线模糊只能依稀看到不远处那个青衫男子竟是出尔反尔毫无征兆地拉开了一个古朴浑厚的拳架似乎

    要朝自己主动递拳。

    不是似乎就是了。

    对方终于要递拳了。方才能够站起身就已经耗尽刘宗的全部力气就只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无异于在家乡江湖上刘宗在自身神意巅峰时与那些同辈宗师的一场搏命厮杀。老人身形飘来荡去唯有那条握刀的胳膊依旧紧绷闭上眼睛想要强提起一口纯粹真气无果做不成了天地间皆是对方拳意让老人有那天地蜉蝣、须弥芥子、我何等渺小之感。而且只觉得对方这一拳递出后自己必然跌境……只是转瞬间就连这一点点快若白驹过隙的杂念都被那份笼罩天地的潮水般拳意给淹没得半点不剩生

    死一线间。

    刘宗猛然抬头脸色狰狞咬紧牙关手臂颤抖借助一个身形摇晃竟是原地旋转一圈朝那一袭青衫胡乱递出一刀。

    身形滞缓出手软绵手中一把曹子匕首甚至不起丝毫刀光流彩。

    但是这一刀老子是刘宗是藕花福地的刀法第一人必须递出!

    片刻之后也可能是许久过后意识模糊的刘宗稍稍清醒几分老人突然发现有一只手按住自己肩头只听那人轻声笑道:“好拳。”

    ————

    小龙湫来自上宗的龙髯仙君已经重返中土与此同时山主林蕙芷和掌律权清秋也都不见了。

    所幸祖山如意尖茅屋那边的年轻女冠也已经御剑离开了小龙湫她只是让令狐蕉鱼帮忙看守茅屋。

    既然到了仙都山为两个孩子跨洲护道的铁树山仙人果然难得来一趟桐叶洲就离开密雪峰独自出门游历山河。

    郑又乾和谈瀛洲每天都去落宝滩那边听小陌先生传授道法还会帮着一起酿酒。

    密雪峰一处府邸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的黄衣芸今天出门赏雪她一路散步在一处凉亭附近看到裘渎陪着少女胡楚菱在那边堆雪人。

    叶芸芸从老妪这边得知弟子薛怀跟裴钱在扫花台那边又有一场切磋好像受益匪浅。

    宝瓶洲大骊京城一位读书人带着书童崔赐一起拜访火神庙在花棚下找到了那位封姨。

    封姨看到那个来自骊珠洞天的儒士微笑道:“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李希圣作揖行礼封姨身形瞬间从花棚石磴那边消失不受那份礼站在石桌旁。

    李希圣起身后封姨取出两壶酒继续道:“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书童崔赐既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何身份更不知道她在卖什么关子少年只知道她这两句话最早出自白玉京三掌教陆沉。

    李希圣微笑道:“大道何言一地黄叶。”

    在宝瓶洲南部的新云霄王朝境内一处崇山峻岭的最高峰有两人在此停步环顾四周。

    一个麻衣草鞋的年轻男子身材壮硕神色木讷身边却跟着一个极其俊美的少年头戴紫玉冠腰系白玉带。

    少年正是离开正阳山的剑修吴提京他看了眼蹲下身、嚼着一根甘草的男人说道:“胡沣我觉得这里就不错。”方圆数百里之内其实灵气稀薄但是相较于一般俗子眼中的“山清水秀形胜之地”已经要好上几分。如今宝瓶洲处处都是忙着争抢地盘的山上势力这里割走一块那边圈定一块不然就是复国成功的王朝、藩属派遣出钦天监地师帮助自家国境内的山上仙府寻找新址先前好几处被两人相中的山头哪怕人迹罕至依旧都有修

    士身影算是捷足先登了。他们找到这么个勉强凑合的山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名叫胡沣的男人嚼着甘草点点头“就选这里了。”

    因为两人打算开山立派其实就只有胡沣和吴提京两个人而已。

    但是双方都不觉得这算个什么事。

    两人都是各自远游然后一场萍水相逢可就很快就成了朋友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其实双方性情截然不同一个是心大可谓自信到自负了反正我吴提京天生就该是一位上五境剑修早晚而已。

    一个是心宽胡沣性情温和平时说话都是慢悠悠的。

    唯一的相同处大概就是双方都是剑修了。吴提京眉眼飞扬自信满满好像是打从娘胎里就有的那种信心笑道:“胡沣咱们这个门派你来当掌门顺便管钱我就只当个掌律祖师好了反正一定会成为宗字

    头的剑道宗门到时候你就是宗主了嗯跟那个落魄山陈平安差不多。”

    一个四十岁出头的龙门境剑修。

    一个还不到二十岁金丹境剑修。

    岁数加在一起也没到一甲子却要着手创建门派和想着未来宗门了。

    若是只说神仙钱其实两人身上加在一起还不到一颗谷雨钱。

    “掌律?我们这个门派估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有我们两个人你除了我还能管谁?”

    胡沣缓缓道:“跟他没法比的。”

    何况也没什么好比的。各走各路各有各的活法。

    吴提京说道: “胡沣你这个妄自菲薄的习惯以后改改多学学我。”

    胡沣说道:“你那个叫妄自尊大也是个臭毛病要是不稍稍收敛点以后要吃大苦头的。”

    确实会给人一种狷狂之感的少年吴提京大笑起来所以自己才会跟胡沣投缘嘛。不像在那个正阳山自己每次外出四周不是谄媚、讨好的视线就是些老剑修用欣慰的脸色说些赞许的言语反正都是自作多情就想不明白了我吴提京练剑如何

    跟你们有关系吗?

    吴提京犹豫了一下蹲下身问道:“你跟那个家伙是同乡又是同龄人熟不熟?”

    胡沣转头看了眼吴提京笑了笑好像在说一句真是难得吴提京也会对某个人如此感兴趣。

    吴提京扯了扯嘴角“我是狂妄不假可又不是个傻子不但是陈平安还有那个刘羡阳我都打不过。”

    胡沣不急不缓帮他加上三个字“暂时的。”

    吴提京笑道:“不然?”

    胡沣的祖宅在二郎巷那边距离大骊上柱国袁氏的祖宅其实不远。

    小时候就跟随爷爷一起走街串巷修补碗盆、磨刀之类的。家乡那边的老风俗爷爷懂得多经常帮忙办红喜事也能挣些钱添补家用加上爷爷开了个卖春联、窗纸等零碎物件的铺子胡沣小时候的日子其实过得不算太穷只是爷爷姓柴他却姓胡 街坊邻居都说是他爷爷是入赘所以胡沣小时候挨了不少白眼经常被同龄人拿着个说事而爷爷的名字也是需要篆刻坟头碑文的时候

    胡沣才第一次知道。铺子生意冷清逢年过年那会儿才略好几分平时都未必每天开门只有个娘娘腔的窑工经常光顾生意偶尔会有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丫头当那拖油瓶跟在那个喜

    欢翘兰花指的男人身边也不说话胡沣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眼睛特别大就显得脸特别小了。当叔叔的娘娘腔男人喜欢喊她胭脂其实这个当窑工的兜里就没几个钱约莫是只有自己爷爷才不嫌弃他没个男人样愿意陪着他多聊几句哪怕娘娘腔不买东西

    也不赶人。小丫头就会坐在门槛那边饿得实在不行了才喊一声叔叔然后一起回家。

    爷爷是在胡沣少年时走的胡沣没有卖掉祖宅那会儿好像“变天”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胡沣跟着小镇百姓一样四处寻宝翻箱倒柜家里的瓶瓶罐罐但凡是件瞧着像个老物件的都要拿出来看看能不能卖钱胡沣当时从龙须河里边捡着了一堆漂亮石头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都有人开价胡沣也没多想将八颗俗称为蛇胆石的玩意儿对半分两边都不得罪得了两笔银子那段岁月里每天睡都睡不安稳都不

    敢走出家就怕遭贼。在那之前胡沣见过一个泥瓶巷的同龄人叫宋集薪老人们都说是督造官宋老爷的私生子不好带回衙门那边就找人把宋集薪安置在了那条小巷中这个宋集薪好

    像兜里永远不缺钱每天就是带着个婢女游手好闲四处乱逛挺显摆的。胡沣打小就喜欢去老瓷山经常能够见到一个叫董水井的家伙同样在那边翻翻捡捡各捡各的一开始也不聊天往往是各有收获后来胡沣发现董水井喜欢拣选那些

    带字的碎瓷片董水井后来就主动找到他两个都比较沉默寡言的孩子很有默契地“做买卖”以物易物。

    在黄二娘的酒铺里边胡沣经常能够见到那个叫郑大风的看门人汉子的眼睛就好像长在妇人的身上了。

    每到抢水季节胡沣总能见到一个干瘦的同龄人好像跟那个宋集薪是一条巷子的双方还是邻居只不过一个特别有钱一个特别没钱。

    爷爷不许他接近那个姓陈的孤儿倒是不像杏花巷附近的老人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什么丧门星瘟崽子。

    爷爷只是懂得的门道多只是让他离着那个人远一点也从不说缘由。

    有次胡沣在青石崖那边独自钓鱼坑坑洼洼的家乡那边口口相传的土话都说是日头窝就跟那座螃蟹牌坊差不多早就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说出口的了。胡沣当时亲眼见到有个孩子都没学会凫水但是贪玩先是在龙须河里边的浅处狗刨然后不知怎么的就差点淹死了只是胡沣刚刚丢了鱼竿想要跑去救人就有那个瘦竹竿似的家伙眼尖瞧见了一路飞奔跳入水中把那个孩子拖上了岸孩子嚎啕大哭离得远胡沣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那个家伙好不容易才让孩子

    停下哭声好像还送了一只草编蚂蚱给孩子。

    等到附近一些年纪稍大的孩子靠近那个姓陈的孤儿就走了。

    结果听说事后那户人家的长辈当天连自家孩子的衣服都烧掉了约莫是嫌晦气吧。

    以前铁锁井附近的老老小小男男女女 都喜欢在老槐树下乘凉家长里短反正什么事都藏不住。

    老人们说故事妇人们细细碎碎嚼着舌头男人们看娘们孩子们成群结队围绕着老槐树嬉戏打闹。既然有喜事铺子当然就会有白事铺子这样的铺子小镇不多就那么几家但是两者生意差很多胡沣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爷爷说是死者为大家里再穷也会拴

    紧裤腰带拿出些钱来。哪怕是跟人借钱也要尽量办得风风光光的。

    但是为何办喜事就挣不着什么钱爷爷倒是没说为什么。

    爷爷对他很好几乎是家里有什么就给什么但是也有几条规矩自打胡沣稍稍记事起爷爷就叮嘱再叮嘱比如路上的钱别去捡。遇到事情能不求人就别求人。

    可如果必须求人帮忙那么一定要还不管是还钱还是还人情都不能欠着不能学那年夜饭可以余着故意“余到”来年。但是有种喜钱胡沣是可以求的而且是一定要去就谁家成亲了新娘子出嫁会有人去“拦路”胡沣就跟着收个红包再在心里边默默说几句爷爷交给他的“老话

    吉语”。此外虽然自家是开喜事铺子的但是如果小镇有那白事能帮忙就帮忙忙完了在那户人家里边吃完饭就回家如果那户人家还需要有人帮忙守灵就应承下来只

    是记得进了灵堂就别半途而废哪怕困了也要直接在那边打盹不许大半夜回家不用怕那些有的没的等到天亮了才可以回家就当是睡个回笼觉。

    在那神仙坟每年的某一天爷爷都会带着胡沣去磕头。

    爷爷临走之前还特意交待过自己哪怕爷爷不在了这件事还是不能忘了即便将来长大了需要出远门了每年这一天还是需要上三炷香。小镇最西边有个柳条似的少女姓李但是她气力不小一根扁担挑起满满两桶水。她有个弟弟虎头虎脑的有次孩子在家附近的巷子还穿着开裆裤呢大摇大摆走着孩子当时双指捻住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还是树上扒来的蝉蜕高高举起是金色的在日头底下泛着光瞧着不太一样而且相比小镇常见的知了壳要大

    上许多胡沣就多看了几眼。

    约莫是觉得显摆成功了穿开裆裤的孩子就故意放慢了脚步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拧转手腕使劲晃着那只蝉蜕。

    胡沣当时在巷子一户人家的门口坐在一条长凳上正帮着磨菜刀磨一把菜刀能挣个三五颗铜钱反正可以讲价。

    远处妇人站在自家门口双手叉腰扯开嗓子喊得震天响喊儿子回家吃饭。

    胡沣就随口问那个叫槐子的小孩能不能用三文钱买下那只知了壳。

    胡沣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孩子就有点怕了立即挪到墙根那边贴墙一路低头小跑根本不敢搭话。

    胡沣也不以为意还有些庆幸那个孩子没当真不然三文钱呢图个啥所以就聚精会神继续低头磨刀。

    不曾想那个孩子蹑手蹑脚返回将那金色蝉蜕往长凳上边一放就跑了。

    等到胡沣想要喊住他孩子一边撒腿飞奔一边提了提裤子一个拐弯就跑得没影了。

    胡沣哭笑不得片刻之后拐角墙边探出一颗脑袋躲得远远的了才敢朝胡沣咧嘴一笑。

    胡沣摸出铜钱孩子使劲摇头。

    那会儿的胡沣还不知道就是这么一次路边偶遇真正意味着什么会对自己的未来人生造成多大的影响。

    曾经一直觉得会年复一年背着祖传的那只木箱子装满了家伙什走街串巷带着磨刀石或是帮人缝补盆罐。

    此外家传的那两块磨刀石是胡沣离乡之后偶然在一处仙家渡口通过一本专门记载山上重宝的仙家书籍才知道它们竟是传说中的斩龙石。

    送给了吴提京一块而且还是稍大的那块。

    胡沣在小镇就没有什么朋友既然出门在外真心与吴提京做了朋友对方练剑资质又比自己好很多就没必要吝啬了。

    吴提京好奇问道:“想啥呢?想得这么入神。”

    胡沣笑道:“想些小时候的事情。”

    他都不知道如何报答那个名叫李槐的人。

    因为那只金色蝉蜕是一座剑气弥漫的洞天。

    吴提京啧啧道:“你那家乡实在是让人无语。”

    胡沣说道:“其实还好。什么都知道跟什么都不知道一向没什么两样。”

    胡沣取出一支竹笛轻轻吹奏起来。

    月色里笛声悠悠漫山遍野。

    ————

    一艘鹿衔芝即将到达仙都山渡口。

    首席供奉刘宗脸色惨白但是一身精神气极好就是走路脚步不稳跟喝了酒差不多。

    所以在一行人下船后刘宗就没有跟着下船因为这艘鹿衔芝马上就要启程返回大泉蜃景城。

    陈平安带着姚老将军和姚仙之一起走上青萍峰。

    渡船重新升空后刘宗离开船头来到渡船一楼的某间屋子轻轻敲门喊道:“陛下。”

    跨过门槛后大泉女帝已经坐在桌旁批阅奏折了屋内一位侍女正在直腰踮脚动作轻柔关上窗户。

    登山时陈平安与老将军一路闲聊。

    聊起了一些山水见闻和故人故事。

    陈平安就有些想念家乡和落魄山了。

    大概成为自己心目中最神往之人就是一场证道。

    自然而然陈平安就想起了那个劳苦功高的老厨子。可能在朱敛心里就像住着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叫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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