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都山谪仙峰扫花台。
即将问拳的裴钱和薛怀双方相隔十丈。
陈平安身边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随时准备给大师姐鼓掌喝彩小陌没来去落宝滩那边忙碌了要在青衣河旁边搭建一座茅屋问拳什么的小陌不是特别感兴趣只说了一句来者是客公子与裴姑娘出拳都轻些免得伤了和气。
反正拐弯抹角都是些马屁。
“这都下得去手?”
陈平安双臂环胸背靠栏杆板着脸以心声说道:“说吧回头打算怎么跟庾谨解释。”
都喊上小陌一起出远门了还能做些什么勾当?
崔东山神色尴尬没有用上心声小声嘀咕道:“大师姐果然还是向着先生真是一点都靠不住半点都没有意外。”
很好大师姐根本就没听见。
这意味着裴钱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这种武夫心态便是所谓的“十大方向我在中央天地万物随拳走”。
真正做到了“拳随我走”。
陈平安笑道:“这就是你冤枉裴钱了跟她没关系你要是不信等到问拳结束自己去问她到底有没有泄露风声。”
崔东山立即说道:“先生这件事千万千万别跟大师姐说啊我在那本‘辛’字账簿上边好不容易才功过相抵!”
陈平安咦了一声确实是好奇万分立即以心声问道:“东山你都才是‘辛’字账本?仔细说说看在你之前分别有哪些人。老厨子魏海量他们几个肯定名列前茅估计离开藕花福地后她很早认识的钟魁也一样逃不掉再加上咱们那位魏大山君石柔陈灵均?”
唯独那甲字账本不用陈平安去猜肯定是自己这个师父了。
崔东山使劲摇头如拨浪鼓“不说打死不说要是被大师姐知道了估计都不是什么添一笔账而是要新开一本账簿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强人所难。
崔东山突然神采奕奕打算与先生将功补过侧过身做贼一般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就要开始翻册子读捷报“先生这趟出海访仙学生与小陌……”
陈平安立即抬起一只手“打住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你们下宗具体事务我一律不掺和。”
崔东山伸手捂住心口双眼无神嘴唇颤声道:“‘你们’?先生此语诛心至极寒了下宗诸将士的心。”
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别想把我拉下水先生丢不起那个人。
崔东山突然说道:“其中几件文运、水运法宝适合单独摘出来送给暖树和小米粒当礼物反正学生已经打定主意即便钟魁帮着庾谨讨债其余宝物都好说大不了物归原主就当自己跟小陌无偿当了回镖师唯独这些个肯定打死不认账的万一要是闹大了钟魁胳膊肘往外拐不惜搬出先生来吓唬人学生至多就是花钱补偿可这七八件宝物委实是瞧着都喜欢实在难以取舍……”
不等崔东山说完就被陈平安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崔东山手中那本册子收入青衫袖中。
陈平安以心声道:“钟魁那边我来对付。庾谨交给你……还有小陌你们俩一起去跟这位前辈打交道。”
崔东山猛然握拳一个高高扬起成了。
陈平安之后还补上了一番言语“好心提醒”自己这位学生免得“少年气盛”做事情出纰漏不周全“记得下次见着了暴跳如雷的庾谨前辈你跟小陌要和颜悦色挨点唾沫星子算什么还是要心平气和地跟人家好好商量千万不要仗势欺人一定不要店大欺客买卖不成仁义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后会有期以后你们俩与庾谨前辈碰面的机会多了去是也不是?”
崔东山小鸡啄米懂了懂了。
以后要经常找姑苏胖子打秋风不对是叙旧!
陈平安开始转移话题“你觉得这场问拳几招可以结束?”
崔东山笑道:“这就得看大师姐的诚意了。”
蒲山武夫薛怀作为叶芸芸的得意高徒这位老夫子的远游境底子还是相当不错的绝非竹篾纸糊之辈。
陈平安轻轻捻动脚尖问道:“稍后我还要跟叶山主问拳一场这座扫花台经得起两位止境武夫的拳脚比试?”
崔东山笑道:“就算打碎了也是无所谓的修缮一事花不了几天功夫学生保证立春庆典之时肯定恢复如新。”
陈平安不置可否。
叶芸芸裘渎胡楚菱三位仙都山客人站在一起。
老妪以心声问道:“叶山主是不是早就知道陈剑仙的身份了?”
叶芸芸笑着点头“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
老妪劫后余生神色复杂喃喃道:“确实是个天大的惊喜。”
在那龙宫旧址差点没被这位陈剑仙联手真龙王朱吓死所幸是虚惊一场而且比起预期犹有一份满载而归的意外之喜。
要不是陈山主行事缜密一路悄然尾随她这趟龙宫之行注定后患无穷得不偿失一旦被那王朱抓住把柄可就不是归还“赃物”那么轻松惬意的事情了。
只说陈平安现身之前那王朱展现出来的那份脾气真不算好。
离着陈平安他们稍远一些此刻隋右边身边站着弟子程朝露和剑修于斜回。
问拳之前崔东山就先找到了隋右边说是需要与她借个地儿。隋右边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程朝露小声问道:“师父裴姐姐与那位老夫子是要武斗还是文斗还是双脚站定搭个手啥的?”
隋右边忍不住笑道:“少看点不靠谱的杂书这类山巅问拳不比山下武把式过招。”
演武场中央双方即将递拳裴钱以眼角余光瞥向师父。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这位开山大弟子不用压境太多以诚待人就是了。
再悄悄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八的手势再迅速翻掌一下。
裴钱心领神会。
八境十拳。
在裴钱这边陈平安拢共才有过两次教拳喂拳尤其是第一次教拳的经历不管是过程还是结果不提也罢。
加上当惯了甩手掌柜所以陈平安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裴钱的出手要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陈平安只知道在皑皑洲雷公庙裴钱曾与山巅境柳岁余问拳之后在那金甲洲裴钱还曾与曹慈和郁狷夫一起置身战场。
而郁狷夫的武学资质、手段、心性陈平安一清二楚。
只说那招神人擂鼓式生平第一次被人打断就是郁狷夫。
隋右边脸上有些笑意实在是无法将眼中裴钱与当年那个小黑炭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眼前这位年轻女子扎丸子发髻额头光洁面容姣好身材修长尤其是她那份沉稳气势当之无愧的宗师风范。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女子在小时候却是惫懒狡黠记仇心眼多最怕吃苦最喜欢占小便宜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乱七八糟的古怪言语……
薛怀一手负后一掌向前递出“蒲山薛怀请赐教。”
裴钱拱手还礼嗓音清脆神色淡然“落魄山裴钱得罪了。”
只是这句话这份宗师气度就让陈平安百感交集。
想要喝酒。
程朝露瞪大眼睛心神摇曳裴姐姐这才是传说中真正的宗师气度啊自己之前在云窟福地那一通王八拳真是……不堪回首!他娘的都是那个心术不正的尤期害得自己出丑以后等自己学拳小成了再找机会去白龙洞找会一会他嗯做事情还是要学隐官大人要稳重既要能打还要打完就能跑那就喊上“单挑无敌”的白玄一起。
薛怀突然笑问道:“此次问拳裴宗师能否压个一境半境?”
主动提出此事老夫子倒是没什么难为情的。
大骊陪都战场上的郑清明郑撒钱这两个绰号声名远播别洲是出了名的出拳凌厉与敌速战速决分生死。
尤其是等到薛怀先前亲眼所见裴钱将那江中巨石连根拔起再单凭一己之力在云海之上将其搬迁来仙都山这边路途遥远千里之远薛怀自认万万做不成这桩壮举。
若是对方完全不压境自己极有可能难以撑过十拳届时所谓问拳不过是一边倒无非是裴钱递拳自己只能硬扛几拳直到倒地不起那就根本谈不上什么相互切磋、砥砺武道的初衷了。薛怀其实不怕输拳只怕自己输得毫无意义。
何况说是问拳其实薛怀心知肚明更多是一种类似棋盘上的“让先局”虽然不算顶尖国手为低段棋手刻意喂棋却也相差不多了。
无形中薛怀如今面对裴钱是以半个武道晚辈自居了。
叶芸芸很清楚这个嫡传弟子心路历程的微妙转变她并不会对薛怀感到失望一位纯粹武夫
原本打算压境在远游境的裴钱立即转头望向师父这种事情还是要师父拿主意。
要不是黄衣芸接下来就要与师父问拳裴钱真正想要问拳之人当然是未能在黄鹤矶那边“不打不相识”的叶芸芸而非薛怀。
她与这位观感不错的薛老夫子又无半点过节。
若是真能有机会与黄衣芸问拳反正双方都是止境气盛一层大可以放开手脚倾力递拳。
武夫同境问拳有点磕磕碰碰的有何奇怪谈不上什么公报私仇。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裴钱压一境即可。
叶芸芸和薛怀至今还不知道裴钱其实已经跻身止境。
这也实属正常上次双方在云窟福地一别才过去多久?
问拳开始。
按照约定成俗的江湖规矩不签生死状的擂台比武只分高低的武夫切磋拳高者让先。
扫花台地面微微震颤薛怀已经近身裴钱一出手就毫不留力所递一拳拳意高涨如一幅瀑布直泻图不过是将一卷立轴画卷转为了横放。
薛怀曾凭借自身资质和极高悟性将蒲山祖传的六幅仙人图融会贯通自创一套拳法从每一幅仙图当中取出最精妙处炼为一拳只要一拳率先递出之后五招连绵不绝拳法衔接紧密有江河奔流到海之势。
裴钱不退反进竟是抬起手肘直接就抵住了薛怀一拳。
比起小时候就习惯了竹楼老人的那招铁骑凿阵式眼前一拳速度太慢力道太轻弹棉花呢。
裴钱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是抬起一手五指张开就要摔在老夫子的面门上。
当年练拳小黑炭就曾无数次被老人这一手整个人被打得在竹制地板上“蹦跳”。
再挨几句类似“喜欢趴在地上走桩”的刻薄言语老人的喂拳可不是就这么结束了小黑炭会瞬间被脚尖踹中心口或是额头撞在墙角后疼得心肝肚肠打转一般蜷缩起来还要再得老人一番点评“就这么喜欢当抹布啊跟你师父一样习武资质太差还练拳惫懒好大出息以后每天黏糊在小暖树身边就是了不然跟你那个废物师父站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一人额头写废一人额头写物才不枉费你们俩师徒一场。”
当然每次言语之时老人都会不闲着绝不给裴钱半点喘息机会或踩中小黑炭的几根手指或是踩住她的整个额头不断加重力道。
此时薛怀身体微微后仰一臂横扫如劈木作琴身势大力沉拳罡大振呼啸成风。
与此同时薛怀一脚凶狠踹出脚尖如锋刃快若箭矢戳向裴钱腰肋部。
裴钱一臂格挡在肩头再猛然间抬腿脚踝拧转巧妙踹中薛怀刚好同时拦住薛怀拳脚。
终于不再站定她横移数步刹那之间薛怀好像就在等待裴钱的挪动身形老夫子脚步如仙人踩斗踏罡契合天理在方寸间缩地山河一身拳意攀至顶点一口纯粹真气比起先前流转速度竟是快了将近一倍只说在这一刻薛怀气势已经不输九境武夫身后涌现出一条条青紫拳罡衬托得薛怀如同一位八臂神灵一个大步前行以一拳散开无数拳无数乱拳同时砸向裴钱。
扫花台上薛怀拳意凝练若实质罡气往四面八方急剧流散。
崔东山便挥动雪白袖子将其一一牵引到谪仙峰外揉碎过路云海无数云。
崔东山以心声笑道:“还是大师姐会做人。”
如果不是裴钱不露痕迹地稍稍收手了裴钱最早大可以随便硬扛薛怀的一手一脚然后只管一巴掌重重摔下去砸中后者额头后薛怀恐怕就要躺在某个大坑里呼呼大睡了。
崔东山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不会觉得大师姐一味托大吧?”
陈平安摇头笑道:“怎么可能她又不是跟叶山主问拳与薛夫子压境问拳还是要讲一讲礼数的。”
其实陈平安已经看出来了不单单是因为自己这个师父在旁观者的缘故让裴钱束手束脚还有一个更大原因裴钱出拳如果想要真正拳意圆满就会习惯性下狠手简单来说裴钱更适合与人不留情面的拳分胜负完全不适合这种需要点到即止的问拳切磋。
所以说当年裴钱以八境问拳山巅境的雷公庙柳岁余还是后来在大端王朝的京城墙头接连与曹慈问拳四场才算是裴钱真正的出手。
若是评价得刻薄点蒲山薛怀还是境界太低面对一个即便已经压境的裴钱仍然当不了那块试金石。
崔东山小心翼翼说道:“大师姐可能是想让薛怀多出几拳。”
陈平安气笑道:“好等我那场问拳结束得与她好好道个谢。”
叶芸芸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忍不住聚音成线与陈平安好奇问道:“平时你是怎么教拳的?”
陈平安总不能说我这个当师父的其实就没为自己开山大弟子教过拳只得用了个捣浆糊的措辞“笨法子多教拳勤能补拙帮忙喂拳的时候强忍着不心疼弟子。”
六招已过。
薛怀依旧没有占到大便宜。
六招拳意如一其实可以只算一拳。
薛怀当然不会傻乎乎主动开口说此事。
裴钱站在白玉栏杆上伸出大拇指轻轻擦拭嘴角血迹。
薛怀最后一招有些古怪对方拳脚明明已经悉数落空竟然可以无中生有裴钱差点就没能躲开只能是临时一个脑袋偏转可依旧被那道拳罡擦到了脸颊。
如今还有个金身境武夫体魄底子的隋右边她都需要凝神眯眼才能看清楚双方招式。
不算薛怀作弊。
因为薛怀并没有用上练气士手段看似有一尊八臂神灵庇护老人更非金身法相。
桐叶洲蒲山拳法桩架法理出自仙人图确实不俗不是什么花架子。
至于程朝露和于斜回两个剑仙胚子其实就是看个热闹眼前一花薛怀就没人影了再一眨眼就看到儒衫老夫子拖拽出一连串虚无缥缈的青色身影好像扫花台演武场内同时站着众多薛怀让两个剑修只觉得眼花缭乱。
薛怀心中稍定虽然看得出来裴钱有意收手几分但是最少双方同境问拳不至于太过实力悬殊。
看来别说是十拳二十拳都有可能了。
薛怀没有任何休歇身形一闪再次朝那裴钱欺身而近体内一口纯粹真气流转速度更快
这一次薛怀选择将那六招全部拆开打乱出拳顺序。
江湖把式拳怕少壮。宗师切磋拳最怕老。
压箱底的拳路一旦被对方逐渐熟悉威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第七拳过后薛怀突然用上了一招蒲山之外的拳法学自一位年少时江湖偶遇的老前辈。
只是裴钱接拳轻松没有因此措手不及薛怀第八拳看似示弱假装气力不济要更换一口纯粹真气裴钱也没有上钩冒冒然近身搏杀。
第九拳薛怀汇集毕生所学于一拳暂无命名想要等到跻身九境后再说被薛怀视为生平最得意之拳招。
上次武圣吴殳做客蒲山见到此拳从不喜欢与人客套的桐叶洲武学第一人对此评价颇高给了一句“高出拳理近乎法”。
拳出如龙气势磅礴的绽放拳意如大水淹没整座扫花台以至于有了练气士的小天地气象。
既然薛怀已经递出九拳。
裴钱便不再辛苦压制自身拳意。
年轻女子武夫瞬间拉开拳架行云流水浑身拳意并未继续往身外天地肆意流泻反而倏忽间好似收敛为一粒芥子与此同时扫花台那份好似遮天蔽日的浑厚拳意如陆地蛟龙之属水裔得见天上真龙竟是自行退散来如决堤洪水去如退潮之水反观裴钱那芥子拳意却如海上生明月。
此拳一出宛如神灵敕令唤起一天明月。
裴钱一脚踩地整座山巅扫花台并无丝毫异样只是扫花台之外的谪仙峰下方却是林鸟振翅离枝四散山间处处尘土飞扬。
一拳一人笔直一线。
薛怀如坠冰窟强提一口心气才能堪堪让自己不闭眼不撤退不躲避反正注定避无可避。
叶芸芸眯起眼与陈平安问道:“此拳是落魄山不传之秘?”
陈平安双手笼袖懒洋洋背靠栏杆摇头微笑道:“不是没有谁教过是裴钱自创的拳招。”
一拳停在薛怀面门一尺外裴钱骤然收拳后退三步欲言又止却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裴钱只是抱拳道:“承认。”
薛怀等到眼前视线恢复清明心有余悸一瞬间便大汗淋漓宛如走了趟鬼门关深呼吸一口气向后退出五步抱拳还礼沉声道:“受教!”
崔东山急匆匆以心声问道:“大师姐啥时候又偷偷自创拳招啦都不打个招呼吓了小师兄一大跳呢。”
裴钱说道:“就在前不久。”
是之前与师父一起乘坐风鸢渡船来桐叶洲途中一天夜幕中独立船头裴钱看着海上明月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有感而发便多出崭新一拳。
叶芸芸稍稍挺直腰杆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与陈平安问拳了。
等到薛怀来到身边叶芸芸问道:“等你来年破境跻身九境还敢不敢与裴钱问第二场拳?”
薛怀爽朗笑道:“有何不敢?!师父此问好没道理。”
叶芸芸点头赞许道:“很好!可以输拳不可以输人蒲山武夫当有此心此境。”
裴钱来到师父这边神色腼腆习惯性挠挠头。
陈平安笑道:“尤其是最后一拳气象相当不错了。”
程朝露和于斜回愈发神采飞扬终于轮到隐官大人出拳啦!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黄衣芸笑问道:“叶山主介不介意我用件趁手兵器?”
叶芸芸笑着摇头“无妨。”
武夫切磋从来不讲究个赤手空拳就像武圣吴殳就会习惯以佩剑、木枪对敌如果一件都没有用说明就是一场境界悬殊的教拳了对手甚至不值得吴殳压一境。
陈平安朝裴钱笑着伸手道:“师父得跟你借样东西就是那件你在金甲洲战场的战利品符箓于玄前辈送你的。”
裴钱虽然心中讶异万分但是脸色如常因为她就从来没见过师父展现过什么枪术。
裴钱依旧从小陌先生赠送的那件“小洞天”当中取出一杆两端枪尖都已被她打断的长枪。
倒是她近些年偶尔会取出这杆长枪偷偷演练一番脱胎于那套疯魔剑法的枪术其实就是闲来无事闹着玩的。
陈平安伸手攥住长枪中部缓缓走向扫花台中央地带期间掂量了一下长枪的重量再数次拧转手腕骤起弧线长枪画圆。
再不趁手。
也趁手了。
一杆长枪如臂指使。
陈平安看了眼开山大弟子忍住笑好像在说等下看好了能学到几成枪法精髓是几成。
因为有个周首席的缘故陈平安对那个能够在桐叶洲得个“武圣”尊号的吴殳其实并不陌生。
再者天下武学浩荡百川流归根结底皆是万流归宗的唯一路数练拳尚且是练剑拳法如何不是枪术。
裴钱何等聪慧立即恍然转头瞪眼怒道:“大白鹅是不是你与师父说的我有偷耍枪术?!”
崔东山一脸呆滞呆若木鸡这也能被怀疑咱俩的同门之谊就这么风吹即倒吗崔东山赶紧伸出两根手指眼神幽怨道:“我可以对天发誓绝无此事!大师姐真真冤死我了天可怜见小师兄就不是那种喜欢背后嚼舌头的人呐。”
裴钱背靠栏杆懒得跟大白鹅废话开始聚精会神想着一定要认真观摩师父的这场问拳之前在正阳山与那头搬山老猿过招师父其实根本就没有用上全力。
一袭青衫长褂在场中站定。
本就不是一杆正统意义上的长枪故而无缨亦无纂。
一身黄衣的叶芸芸紧随其后与之对峙而立。
双方都是止境武夫而且凑巧暂时都是气盛一层。
按照礼数各报名号。
“蒲山云草堂叶芸芸!”
“落魄山竹楼陈平安。”
裴钱咧嘴一笑。
黄衣芸要吃苦头了。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师父是第一次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加上“竹楼”一说。
外人肯定不晓得其中玄妙只有自家落魄山的纯粹武夫才会清楚其中的分量。
一瞬间。
两位在各自一洲都算极为年轻的止境武夫几乎同时移动身形。
陈平安手持长枪尾端枪扎一线神化无穷转瞬间便抖出个绚烂枪花。
黄衣好似身影矫健快过青衫一线已经避开那团好似暴雨的枪花青衫挪步侧身架起长枪下压一磕被淬炼得极其坚固的长枪竟是枪身依旧笔直仅在枪尖前端附近弯出一个诡谲弧度刚好砸向黄衣芸的肩头。
叶芸芸一个弯腰腰肢拧转身形旋转快若奔雷一掌拍在长枪之上同时身体微微前倾便已来到青衫身前一记膝撞。
陈平安就只是以撼山拳谱的六步走桩挪动身形只是稍稍更改路线而已双方好像极有默契地互换位置陈平安回身一枪依旧是直出直入叶芸芸竟然就那么站在了枪尖之上蜻蜓点水踩在枪身之上对着一袭青衫的头颅就是一脚斜挑而去。
陈平安身形后仰单手拖枪退出数丈猛然间一个身形回旋枪随人走手中一杆长枪就是朝那黄衣芸拦腰斩去。
叶芸芸悬空身形凭空消失长枪落空的那道雄浑罡气透过枪身朝天撞去竟是直接将高处云海一劈为二犹有一阵闷雷震动的惊人声响。
一枪当头砸下。
叶芸芸侧过身枪身几乎是从她眼前笔直落地却在离着扫花台还有寸余高度枪身突然停滞悬空只是地面被充沛罡气波及依旧当场崩裂出一条沟壑。
双方奔走速度之快风驰电掣不光是隋右边穷尽目力依旧已经捕捉不到任何画面就连薛怀都是只能看个大概意思。
薛怀自认要是挨上双方任何一拳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招半式其实问拳就可以结束了他那远游境体魄在这种分量的枪术、拳招之下完全不堪一击。
叶芸芸身姿曼妙与青衫递拳可谓神出鬼没好似一幅高人行吟图拳出如龙龙如走水。
她似乎开始占据上风。
一拳原本应该砸中对方下巴青衫只是横移一步长枪在肩好似挑山。
青衫肩头微微倾斜枪身滚动些许叶芸芸瞬间身形撤退出去十数丈躲过一拳。
陈平安收起并拢双指差一点就要抵住叶芸芸的眉心他重新转为双手持长枪一次次画弧好像要刻意发挥出距离优势。
扫花台上由枪尖拖拽而出的流萤光彩圆与圆或叠加或交错璀璨夺目。
叶芸芸依旧气定神闲由六幅蒲山仙人图演变、衍生而出的六十余个桩架、拳招在她手上纯熟使出比起弟子薛怀倾力用来师徒双方有云泥之别。
而那一袭青衫出手次数大致是攻三守七但是陈山主的每次攻势尤其是几次崩枪式都要让薛怀误以为是吴殳在此出枪。
因为吴殳的那位唯一嫡传郭白箓这个天资惊人的年轻武夫与薛怀私底下有过一场问拳薛怀虽说对比方高出一境依旧只能算是小胜。
而且薛怀心知肚明对方藏拙了未曾全力施展杀手锏当然薛怀未曾压境也同样没有倾力出拳就是了。
通过与郭白箓的那场切磋薛怀大致看出吴殳的一部分枪法脉络的精微独到处。
今天再来看待陈山主的枪法总觉得与那吴殳双方招式截然不同却是神意相近。
山下江湖一直有那月刀年棍久练枪的说法若是撇开那几分枪术名家自吹自擂的嫌疑不谈
难怪陈山主先前与师父开口言语时会说“趁手”二字。
一枪迅猛戳向黄衣芸脖颈处。
枪尖落空。
之后数次枪尖直指面门次次皆落空。
黄衣芸从头到尾脸色淡漠气定神闲最后竟然伸手攥住枪尖一个往自己这边拖拽再一脚踹出。
简简单单的一拖一踹却用上了蒲山历代山主之间口口相授的两种不传之秘一拳名为“道祖牵牛”一拳名为“水神靠山”。
一脚如撞钟踹得陈平安直接倒飞出去不过枪尖也在叶芸芸手心割出深可见骨的血槽。
如影随形叶芸芸一脚横扫踹向陈平安的一侧太阳穴。
陈平安仓促间只能像是垫出一掌挡在耳边随后砰然一声青衫身形横飞出去十数丈陈平安以枪尖遥遥抵住扫花台栏杆再一脚踩地才堪堪止住身形。
叶芸芸迅速更换一口武夫真气她瞬间神意饱满一身沛然拳意甚至还有几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气象。
如酒鬼痛饮一壶醇酒犹不尽兴。
一旁观战的薛怀看着那个挨了两脚还能不倒地的陈山主。
老夫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偷拳?
同样一种蒲山拳法招式甚至是同一种拳理薛怀自己递出与师父黄衣芸只会差距极大。
师父曾经说过武夫十境气盛一层的玄妙光景而任何一位跻身止境的山巅宗师似乎“看拳”就能“学拳”。
只是薛怀再一想远远不至于定然是自己想岔了。
这位陈山主是正人君子。
虽说与这位年轻隐官打交道不多只是这点眼力和识人之明薛怀自认还是有的。
不然也教不出裴钱这样“拳法光明正大待人礼数周到”的开山大弟子。
再者天下拳法境界一高也不是随便拿来就能用的。
拳理相悖拳法对冲都是习武大忌。
世间那些个出自别家门户之手的精妙拳招又不是金银进了自家口袋转手就能开销。
有些拳招好似铁骑冲杀有些却是步卒结阵此外拳法之刚柔快慢轻重拳理之凶狠霸道、冲淡平和等等都让一位武学宗师极难调和不但贪多嚼不烂甚至会影响一口纯粹真气的流转速度。
就像自家桐叶洲的武圣吴殳所谓的集百家之长成功将天下枪术熔铸一炉又岂会真的如传闻那般“天下只我一家人间再无枪法”?
没有先生在身边崔东山就不讲什么下宗宗主的架子了早就一屁股坐在了栏杆上身体后仰偷偷瞥了眼神情专注、一心观战的薛怀偷偷告状道:“大师姐我要是薛夫子这会儿肯定怀疑我先生是不是偷学蒲山拳法了。”
裴钱没好气道:“本就是人之常情的事情你少在我这边煽风点火。”
大白鹅一巴掌重重拍在栏杆上“大师姐修心有成胸襟如海气度似山都要让小师兄自惭形秽了!”
裴钱呵呵一笑“差不多点就得了啊。”
接下来的叶芸芸更换过一口纯粹真气后将那蒲山祖传拳法、以及一些自创拳招在这扫花台上倾力出拳酣畅淋漓。
便是同为女子的隋右边都有几分目眩神摇这位桐叶洲黄衣芸确实是一位气质与姿容相得益彰的大美人。
期间陈平安最占优的一招是一枪抡圆砸中黄衣芸的腹部打得后者差点贴地倒滑出去只是黄衣芸以手肘敲地很快就站起身。
很快就还以颜色一拳击中枪身枪身直接崩出一个半月弧度再砸中陈平安胸口。
这场问拳大体上还是一个未能真正分出胜负的结果。
叶芸芸或拳如捣练或如叠瀑。
一手递拳若仙人斫琴暗中手指捻动拳罡快如飞剑。
她身形移动罡气流溢水雾弥漫叶芸芸就像施展出练气士的缩地山河。
最终陈平安以一拳换来叶芸芸的一拳一脚。
之后双方各自站定互换一口纯粹真气。
只是薛怀当下心情却没有半点轻松。
因为明明是师父多递出一脚但是双方各自撤退的距离大致相当。
这就意味着陈山主的止境武夫体魄其实要比自己师父高出一筹。
裴钱有些愧疚只是师父与人问拳期间她又不好开口说什么。
又是小时候看老魏跟小白下棋锤儿的观棋不语真君子。
武夫问拳旁人言语。
是大忌。
陈平安将手中那杆长枪轻轻抛还给裴钱。
如围棋先手开局。
练手到此为止。
陈平安好像看穿叶芸芸的心思笑道:“曹慈没有叶山主想象得那么……弱。”
叶芸芸笑道:“我知道你没有尽全力。”
停顿片刻叶芸芸不像之前只是报个名号就递拳这一次她后撤一步以蒲山立桩先手站定“我何尝不是一样?”
看到这一幕薛怀神色凝重。
再打下去不管谁胜谁负可就真就要有一方受伤不轻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轻轻卷起一只袖子。
再以手心轻轻抹去手臂好像在擦拭什么。
左手臂之上层层叠叠的某种符箓被陈平安一手抹掉。
换手卷起袖子亦是如此。
最后脚尖一捻陈平安双腿膝盖往下自脚踝处各有三张“真气半斤符”都被一震而碎。
裴钱一脸震惊。
这件事她还真不知道。
她一肘击中身边的大白鹅大白鹅一个抬起双袖气沉丹田然后仍是瞬间破功开始呲牙咧嘴含糊不清道:“大师姐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我要是知道真相故意不说以后就再不是你的小师兄了你就直接喊我大师兄!”
作为与陈平安面对面问拳之人叶芸芸最能直观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
最终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非人。
虽然叶芸芸从未与吴殳正式问拳但是几次见面那位桐叶洲武圣都会带给叶芸芸一种巨大的压力在吴殳身上会带给所有人一种天然的血气旺盛、筋骨雄健之感甚至会让四周武夫不由自主生出一种矮人一头的错觉。
之前面对吴殳的那种感觉就已经让叶芸芸觉得糟糕至极就像一位气力不济的柔弱少女出门在外单独夜行在巷弄中遇到一位孔武有力的男子不管对方有无歹意都会让女子心生不安。
但是这一刻叶芸芸竟然有一种与自己心性相悖、愧对一身武学和云草堂姓氏的……莫大绝望。
就像有一个心声不断回响在心扉间。
不用问拳!不可问拳!会输会死!
而这种纯粹武夫绝对不该有、不可以有的窒息和绝望让身为止境宗师的叶芸芸几乎要暴怒。
难怪姜尚真会劝自己不要与此人问拳。
自己如此心性如何拳镇一洲?如何能够帮助云草堂跻身浩然宗门之列?
陈平安敏锐察觉到叶芸芸的心境变化突然以心声喊道:“叶芸芸!”
叶芸芸原本涣散的眼神和心神就像突然听闻一声春雷炸响反而不由自主地聚拢几分。
然后她下意识瞬间收敛心神刹那之间叶芸芸心境通明仿佛身外大天地与人身小天地皆空无一物。
陈平安放缓出拳只是站在原地。
片刻之后叶芸芸才从那个玄妙境地当中退出所有心神在空无一物后是那山河万里如画卷依次摊开。
记忆深刻之人物事便如彩色画卷记忆相对模糊的人生画面便如工笔精巧的白描画卷而那些自以为早已忘记、其实仿佛被封山起来的事物便如一幅幅大写意水墨画不见骨肉只得其意……
那一瞬间叶芸芸只觉得自己宛如一尊神明悬空而立高高在天俯瞰大地山河。
这就是止境第二层的归真?!
陈平安继续以心声说道:“不着急问拳可以稍等片刻。”
叶芸芸眼神异常明亮只见她收起那个蒲山古老拳架后退一步再次拱手与眼前这个给她感觉依旧“非人”的青衫客无声致谢只是叶芸芸此刻心中再无半点绝望她沉默片刻笑颜如花说道:“你要小心了!”
陈平安问道:“确定?”
本意是想问这位叶山主确定不需要再稳固一下归真境?
毕竟你当下只能算是小半个归真而已。
不过叶芸芸已经拉开拳架甚至有那……拳高让先的迹象?
于是陈平安就在原地消失。
既然这位黄衣芸想要借助他陈平安的境界来大致推断出曹慈的武学高低、境界深浅。
没问题。
陈平安依旧是选择留力两成与在功德林跟曹慈问拳时一模一样。
当时曹慈亦是收力两成。
黄衣芸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感知就像那……人间已无青衫。
她之后脑袋一歪就被陈平安一巴掌按住脑袋一边重重一推。
叶芸芸身体就像突然被横放空中。
一袭青衫随之脚步横移高高抡起一臂握拳直下。
黄衣芸被一拳砸中腰肢整个人轰然砸地。
崔东山倒抽一口冷气转头不看那一幕光景。
所幸陈平安以极快速度伸出脚背稍微减缓对方坠地速度再立即后退数步。
扫花台这边除了崔东山和弟子裴钱应该没谁能够看到这个动作。
叶芸芸依旧是重重“横卧”地上而且整个人似乎有点……懵。
陈平安重新摊开双手袖管抱拳道:“承让。”
叶芸芸踉跄起身强压下人身小天地内的山河震动还需要竭力平稳那份被殃及池鱼的紊乱灵气她神色复杂抱拳还礼苦笑道:“承让。”
同样是“承让”一说意思岂会一般无二。
一时间整座扫花台随着问拳双方的各自沉默其余人都跟着沉默起来。
叶芸芸强行咽下一口鲜血惨白脸色稍稍好转几分才以心声问道:“是不是只要跟你和曹慈同境就完全没得打?”
陈平安说道:“跟我切磋还好说但是跟曹慈问拳的话肯定没得打。”
叶芸芸又陷入沉默。
陈平安就有点尴尬了。
这会儿好像说什么客套话都不合适。
崔东山瞧着有些揪心啊这位叶山主原本还打算成为自家仙都山的记名客卿可别因为先生的一场喂拳给打没了。
叶芸芸最后问道:“我听说了那个皑皑洲刘氏的不输局曹慈就真的那么无敌吗?”
至于功德林那场名动天下的“青白之争”叶芸芸通过山水邸报也知道了大致过程。
陈平安说道:“曹慈当然很无敌但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叶芸芸抱拳笑道:“告辞。”
陈平安愣了愣。
崔东山更是眼神哀怨瞧瞧先生你做的好事叶山主不准备参加宗门庆典了。
叶芸芸哭笑不得无奈道:“养伤去。”
叶芸芸只是带着薛怀去往密雪峰一路脚步稳当并未御风。
只是走远了之后等到离开了扫花台和谪仙峰在一处两侧皆是崖壁的山路间黄衣芸这才停下脚步站在青石台阶上一手扶住崖壁再伸出一手扶住腰肢只是稍稍揉了揉就疼得一位女子止境武夫都要直皱眉头。
弟子薛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目不斜视假装什么都没有瞧见老夫子善解人意地快步向前默默走在了前头。
薛怀放缓脚步已经走出去十几级台阶才站在原地背对着师父。
叶芸芸拾级而上“一洲武学拳出蒲山这话别当真外人怎么说我管不着但是以后云草堂弟子谁敢当面跟我说这种话……”
只是轻声言语便牵扯到腰肢的伤口叶芸芸额头渗出汗水就不再多说一个字了。
薛怀觉得自己一路假装闷葫芦也不像话便硬着头皮说道:“这位陈剑仙的师兄左大剑仙早年也曾将中土神洲的剑修把那个本是最大褒奖的‘剑仙胚子’说法好像变成了一句骂人言语。”
叶芸芸气笑道:“还不如不说!”
薛怀只得默默赶路。
扫花台那边裴钱神采奕奕比自己赢拳还要得意洋洋。
陈平安笑了笑也没说什么看似与黄衣芸是一场山巅问拳其实距离“某人的某一拳”依旧只是在半山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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