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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滂沱大雨正午时分天色晦暗道路泥泞不堪泥浆四溅。
有条横跨江水的索桥桥下水浪滔滔古桥铁锁木板随风雨剧烈飘摇几乎要翻转过来。
有一行人撑伞走在江边有青衫刀客身边是一位黄衣女子。
他们身后跟着一对年轻男女男子玉树临风女子扎丸子发髻。
还有两位随从模样的男子一老者一青年黄帽青鞋绿竹杖走在最后边。
雨点大如黄豆砸在油纸伞上边劈啪作响。
远处依稀有一粒灯火小如流萤。
陈平安看了眼随风飘荡的江上索桥问道:“那幅仙人图最早现世之地就是这条敕鳞江?”
叶芸芸点点头沉声道:“正是此地。”
今天拂晓时分叶芸芸突然找到陈平安开门见山说要请他帮个忙既然她与金顶观杜含灵捉贼捉赃是肯定做不成了就是看看能否顺藤摸瓜好让她与杜含灵有个说得过去的上山问拳理由。
这位桐叶洲山上君王竟然敢与自己当那“片刻道侣”?叶芸芸倒要掂量掂量一个藏头藏尾的金顶观修士一身道法按斤称到底有几斤几两。至于杜含灵如今到底是元婴还是已经偷偷摸摸跻身玉璞只需她一场问拳自会水落石出到时候就可以知晓杜观主那一身金枝玉叶的仙家筋骨拆散架之后到底有几两重。
叶芸芸又没有失心疯如今肯定不会再去钻研那幅面壁图的所谓“扶鸾飞升法”已经交由蒲山密库封存起来。
反正欠一个人情是欠欠两个也是欠叶芸芸就想要拉上陈平安来这敕鳞江一探虚实看看能否帮她找出点遗漏线索。
对方答应一同下山。
不愧是绣虎师弟果然心思缜密同样是山主双方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人比人气死人动脑子算计人这种事情还是这些读书人更擅长昨夜在那凉亭内年轻山主只是看了仙图几眼就能看破层层迷障帮她数语道破天机。
叶芸芸开始为陈平安详细解说一幅仙人图的入手脉络“仙图一路辗转真正被我得手之地却是个山上的小渡口名为绿裳渡位于沅国境内与我们脚下这座仙苑国相邻。前些年我听说刚刚复国没多久的沅国边境有头大妖隐匿山中不小心露出了蛛丝马迹薛怀先赶过去了按照大伏书院那边的谍报显示推断对方是个元婴境的鬼修妖族我担心对方还隐藏了境界书院君子去了也是送死薛怀救不了人就又独自下山去了一趟可惜在那边待了十几天搜山无果。”
“期间偶然路过那座蒲山早年租借出去的绿裳渡当时有个下五境的山泽野修老人带着个少年一起在路边摆摊我随便扫了一眼都是些不值钱的家伙什其中有只做工精美的金匮品相尚可倒是可以勉强拿来装物就打算送给叶璇玑。老修士见我视线有所停留便开始自卖自夸说这是从沅国宫里边流出来的老物件还是皇帝御书房那边的案头清供一眼货大开门而且挨着沅国历代皇帝那么近大几百年是沾了龙气的老修士就抬起双手开价十个铜钱估计是怕我嫌贵说八个也成价格真的不能再低了。”
听到这里曹晴朗有些疑惑一件宫中御制金匮只卖十文钱?于是转头望向一旁的裴钱她对江湖门道和山上行话门儿清。
裴钱笑呵呵解释道:“包袱斋有自己的一套黑话说是十个钱其实就是十颗雪花钱。如果有人连这个都听不懂那个包袱斋就可以尽情……杀猪了。”
陈平安问道:“沅国皇宫秘藏的这只金匮里边刚好装着那幅仙图?”
叶芸芸恼火道:“问题就在这里了其实当时金匮是空的才会让我误以为捡了个天大的漏等我用八颗雪花钱买下那只金匮散修才好像想起一事问我懂不懂字画他手头还有一件品相更好的宝贝绝对更是沅国传承有序的珍藏之物老修士抬起手发誓若有作假保管天打五雷轰我没当真只说可以看一眼结果老修士身边的那个木讷少年他就直接从脚边一个麻袋里边随手翻检抽出了那支仙图卷轴再随便丢在摊子上。”
陈平安闻言笑道:“老少配合唱双簧是个合格的包袱斋了。”
叶芸芸只当没听见这个调侃继续说道:“我当时将那卷轴一入手就已经知道此物不俗因为道心随之生出一份涟漪起伏正是修道之士抓住大道契机的迹象等到我摊开画卷些许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当时误以为是自己跻身玉璞境没多久是山上那种玄之又玄的连带‘福缘’馈赠就毫不犹豫又花了十颗雪花钱买下了那幅仙人图。双方买定离手后我才离开摊子没几步路发现老修士就已经带着少年卷起铺盖跑了当时我还觉得好笑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个傻子。”
“我得到仙图后自认为足够小心了因为还曾秘密走了一趟沅国的皇史宬旧的已经沦为废墟是战后新建的所以确实流散不少密卷档案我还在那边皇史宬库房里边找到了一大堆相仿的古樟木金匮自然不是什么那个包袱斋所说的什么皇帝文房了。之后我就继续查阅簿籍果真被我找到了关于那幅古画的条目确有其事上边的文字记录清晰原来得自阮国三百年前敕鳞江畔的一座采石衙署是采石匠人无意间从江底打捞起了一只铁盒虽非美石那座官署却不敢藏私当年将那铁盒画卷与江中开采出的那批美石皆是一并入京贡物。而那一代沅国皇帝对画卷观感一般看过很快就丢给了皇史宬收藏而那只根据档案记载显示‘六面皆绘水图’的装画铁盒早已不知所踪。我最后还是不太放心就亲自来了敕鳞江这边辟水勘探六百里江底几条支流都没有放过就是想要看看有无仙府遗址只是当初没能发现任何异常。”
正因为那个包袱斋老修士的言语被验证是假叶芸芸反而更加当真。
陈平安笑道:“皇史宬遭贼很常见而且都是家贼难防的雅贼。”
看了眼河水汹涌浑浊的敕鳞江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家乡那条龙须河自己当年离乡后没多久无数人闻风而动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曾背着箩筐下水寻宝就为了寻找那种以前谁都只会视为家中稚童玩物的蛇胆石只是小镇百姓去得晚了极少收获。
大概这就算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所以昨晚在蒲山凉亭那边陈平安与黄衣芸说了句“山上消息就是神仙钱”诚意十足。
先前御风来时路上见识广博的薛怀已经与陈平安他们提起过这条敕鳞江自古就无任何一位水神河伯坐镇但是江中盛产美石声如清磬色若玉颜色不一碧色居多又以赤红最佳石纹若红鲤鳞片极负盛名大的可以当做富贵门庭的风水石小的也可以被文人雅士拿来当做文房摆设所以沅国历史上曾经断断续续在江边建立采石署开采江石充盈国库。
而每当朝廷裁撤衙署的封水期间就会有精通水性的健儿偷摸入江底采石绿裳渡的财源很大程度就来自于此只是商商贾逐利作假、拼接的手段层出不穷会刻意“凿山”成瘦漏之姿这就叫石带孔洞价格翻番无中生有黄金万两。与被人故意剪裁成奇形异状的病梅、官梅价格远胜寻常野梅是一样的道理。久而久之沅国当地和一些周边仙师就都心照不宣了反正也是坑骗那些人傻钱多的外乡人。
蒲山云草堂子弟才情风雅几乎都会有一两件美石雕琢而成的案头清供当然不可能是赝品了。
桐叶洲中部地带的门阀郡望其门第高下往往都会按例分为膏粱、华腴和甲乙丙丁总计六等而桐叶洲又是浩然九洲当中最为闭关锁洲的一个实在是膏腴之地太多物产丰茂一洲多平原皆是鱼米之乡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之地不计其数不然当年桐叶洲虽说宗门数量不多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底蕴深厚的大仙家到头来却连一条跨洲渡船都没有。
而山上仙家与山下的帝族王侯外戚公主可谓富兼山海最为豪首。
拥有一箱子山上地契的蒲山就是一个极佳例子。只不过蒲山的那些“飞地”还算来路正是历代祖师用实打实的神仙钱或是香火情用了个极低价格购入。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都说是几百年的老黄历了那么历史上河流改道辞旧迎新就是常有的事了叶山主当初来这敕鳞江探幽访仙有没有问过当地百姓或是仔细搜寻沅国历代堪舆图翻阅本地郡府县志?”
叶芸芸闷不吭声满脸尴尬。
自己当时着急赶路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为了缓解黄衣芸的尴尬处境还得是陈平安主动转移话题“皇史宬秘档上边关于那只铁盒除了说六面绘制水图还有没有更多文字记录?”
叶芸芸立即点头道:“有。六面除了水图分别古篆两字跌宕盘曲浑浊潋滟幽深清浅。”
陈平安只得说了句昧良心的话“叶山主还是很心细的。”
叶芸芸笑容牵强身边男子的这句好话听着怎么像是在骂人呢。
只是陈平安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六面水图沅国新落成的皇史宬档案房那边有无摹拓?”
照理说皇史宬那边是肯定会有相关拓片的而且与库房肯定没有几步路。
于是叶山主继续沉默。
自己怎么跟个学塾蒙童遇见了个检查课业的教书先生。
陈平安就有些无奈。
算了反正都是一笔笔秋后算账的糊涂账反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一旁裴钱扪心自问至多也就是能够比黄衣芸多想到找寻拓片一事那还是因为想要将宝贝一窝端了。比如江河支流改道一事裴钱就绝对想不到了。
薛怀则是心中感慨不已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云草堂还是少了个真正的顶梁柱不然光靠师父一个支撑门面方方面面都要师父拿主意难免会有些纰漏自家蒲山若是能有这么个心细如发的年轻剑仙坐镇山头估计就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
薛夫子不露痕迹偷偷看了眼自己师父再看了眼叠刀悬佩的青衫剑仙嗯?师父有无机会好让自己与某人喊声……师公?
只是不知陈剑仙如今有无山上道侣。不过想必以陈平安的境界、身份和相貌气度山上山下的红颜知己定然不会少了。否则也不会与姜尚真成为挚友。
陈平安哪里知道薛夫子在想些什么只是转头笑着闲聊“到蒲山之前看了本志怪小说书上除了东海妇与青洪君的恩怨情仇还写了一位龙虎山真人的游历故事书上内容有几分真几分假?”
薛怀摇头说道:“真假难料无据可查了。曾经只能是凭借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尝试着找出那些仙迹遗址可惜是按图索骥毫无收获。”
传闻数千年前有位龙虎山天师下山游历桐叶洲时遇到大渎古龙宫旁支有一窟十数条陆地孽龙作祟兴风作浪水患无边这位当时并未证道的天师府黄紫贵人与那些为祸一方的蛟龙斗智斗勇分而治之斩杀大半又以桃木剑将一蛟钉在崖壁上斩断蛟尾炼为一截青竹剑炼山脉作为捆龙索与它下了一道天师敕令命其千年之内不得离山半步。另外一蛟四处逃窜走投无路最终被天师逐入一座当地道观不得不化作一枚门环答应那位天师庇护道观三百年。
最后天师亲手开凿一口古井在旁铸炼铁树将那条为首孽龙镇压其中。
天师这才去往大渎龙宫与那条管教无方、有渎职过失的老龙问罪。
老龙叫屈不已不得不与掌管整个东海水域的龙君求情据说这场山水官司最后都打到了中土文庙那边。
浩然山下的小说题材众多笔墨写尽光怪陆离传奇公案烟粉狐怪幽婚神异游仙会真……
陈平安笑道:“薛夫子将来有机会的话可以去大泉王朝那边碰碰运气从皇史宬或是礼部入手看看能否抽调借阅档案。”
薛怀点头道:“就听陈山主的如果真有线索被我不小心找出那座大渎龙宫主体遗址所在我肯定第一时间通知陈山主到时候一同进入龙宫探宝事后一切收益落魄山与蒲山四六分账。”
叶芸芸没好气道:“薛怀你做什么美梦今时不同往日了浩然天下如今重新有了四海水君这类遗址就算侥幸重见天日也要理所当然地归宝瓶洲那条真龙你胆敢贪墨龙宫重宝就不怕被她从东海登岸兴师问罪到时候一言不合就直接来个水淹蒲山?”
说到这里叶芸芸好奇问道:“陈山主听闻那条真龙的修道之地正是你们落魄山所在的那座骊珠洞天如此说来她与你岂不是近在咫尺的邻居了?”
陈平安以诚待人点头道:“是邻居。”
叶芸芸追问道:“我还听说这位新晋东海水君已经是飞升境了陈山主与她熟不熟?”
昨夜凉亭一别除了生闷气其实叶芸芸半点没闲着赶紧将那山水邸报给亡羊补牢了一通甚至还专程下山走了一趟寇渲渠的水神庙和入海口的青洪水君府索要了一大摞与宝瓶洲尤其是落魄山相关的邸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才发现原来那个破碎坠地后降为福地品秩的小洞天竟然一股脑涌现出了那么多的“年轻天才”除了那条成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的女子飞升境还有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候补之一的马苦玄还有一个道号“粲然”、绰号“狂徒”的白帝城郑居中嫡传弟子……
陈平安只得说道:“隔壁邻居。”
叶芸芸有些听不明白。毕竟山上修士即便隔着千里之遥不也算是“隔壁”?
陈平安无奈道:“字面意思。”
叶芸芸见对方好像不太愿意多聊那条真龙她就又想起一件趣事随口问道:“陈山主参加过几次你们北岳披云山的夜游宴?”
陈平安尴尬不已“一次都无。”
叶芸芸就有点纳闷怎么感觉自己误打误撞找回了全部场子?
大雨中一行人循着那粒微弱灯光走去原来是岸边有座茶棚生意冷清当下都没有个避雨的客人里边只有个老妪带着个约莫是孙女的少女围坐在火盆旁闲聊一起看着棚子外边的这场暴雨炉火温煦正烫着一壶用以驱寒的黄酒少女瞧着十四五岁虽衣衫寒酸但是雪肤花脸举止妍媚。
陈平安站在茶棚门口率先转身背对茶棚抖了抖雨水在外。
一行人各自收起手中油纸伞。
不过少了个小陌。
见着了这拨登门客人虽然倍感意外老妪还是立即起身待客询问客人们要几碗热茶。
叶芸芸笑着说先每人来一碗等到确定了真有生意临门少女这才起身走出几步回眸斜睨不知看见了什么又低鬟微笑。
老妪和孙女一同端茶上桌再重新坐在火盆那边老妪笑道:“这是老鱼吹浪呢客官们不用大惊小怪。”
茶棚生意好坏得看日子县城那边如果有庙会或是逢年过节一些赶集的老百姓往返途中可能会在这边落脚喝碗茶汤。
此刻老妪说的是一国官话还带着浓重的乡音而且不同于宝瓶洲大骊官话即一洲雅言出门游历除非是一些小国的偏远郡县否则言语极为顺畅。
而桐叶洲的一洲雅言可以算是浩然九洲中最名不副实的往往是各国官话各说各的在那场大战过后依旧就只有大泉王朝才会不遗余力去推广一洲雅言与中土神洲的浩然雅言并且纳入京察大计的考评内容之一上行下效其实没过几年从京城到地方有官员带头朝野上下几乎很快就熟稔了两种雅言。
叶芸芸便帮忙给陈平安转述内容。
老妪看了眼那个坐在黄衣女子身边的青衫男子笑问道:“这位夫人是陪着老爷来咱们这儿看风景?”
瞧着就蛮般配啊。
叶芸芸有些无奈就不复述了摇头道:“跟他只是朋友。”
老妪笑道:“真是可惜了。”
得了陈平安的心声提醒叶芸芸不过是照搬原话与那老妪笑问道:“老嬷嬷可晓得这条敕鳞江上下游早先有没有已经干涸的河流、溪涧之类的?如今有无古怪?”
老妪笑了笑“回夫人的话从没听说过什么没水的河流但是这江边时常有鬼作祟喜好白日迷人下水找阳人替死莫说是咱们这些当地人便是那些过路的神仙老爷亦是没法子。县衙那边的官老爷几乎每年都会来这边请人做法事我这茶棚开了好多年倒是见过一些道士、和尚至于里边有没有传说中的神仙老爷我哪敢多问。”
小陌走入茶棚坐在陈平安身边陈平安方才多就要了一碗热茶递给小陌。
小陌接过茶碗后从袖中摸出几颗石子轻轻放在桌上。
陈平安拿起其中一颗红色石子纹路果然如层层叠叠的赤红鱼鳞。
裴钱聚音成线问道:“师父这几颗江底石子是不是有点像龙须河的蛇胆石?”
陈平安点头道:“像但是品秩低了许多。可能是真有蛟龙后裔在此长久隐匿修道无形中就将一部分天地灵气转为了龙气江底石子千百年浸染那份道韵龙气形同修士结丹或是……故意剥下了一些老旧鳞片化作可以被山上仙师当作炼造仙材的赤色美石就像是在与某人打招呼遥遥高呼一语‘莫忘此地’。’”
陈平安没有聚音成线或是心声言语“如果书上传闻不假真是龙虎山真人路过此地还有过降妖伏魔的仙迹想来是那蛟龙余孽当年罪不至死便以戴罪之身自囚于此不敢擅自离境越过雷池半步必须趴窝不动只能是千百年来辛苦等候一道来自天师府的真人法旨。”
看似无心。意有所指。
老妪看了眼那个青衫刀客。
陈平安则刚好转头朝那位老妪笑了笑。
老妪却是望向叶芸芸指了指那壶黄酒问道:“夫人要不要喝酒比起茶汤更能暖胃自家土酿的茶铺也可以卖的就是不便宜一壶酒二十文钱。”
叶芸芸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得了小陌的心声提醒朝叶芸芸点点头然后手心攥着那颗石子起身直接走到火盆旁蹲着将石子放入炭火中如煨芋一般就近取暖低着头搓手笑道:“天公不作美风雨接滔流。纵化大浪中不惧亦无忧。”
原来是小陌方才定睛一看巧了竟然是一座定婚店。
动手之人并非老妪而是这位老妪身边的少女方才竟然新人重操旧业在小陌这边就露出了马脚不然还真就又要灯下黑一遭了。
远古定婚店掌天下婚牍向月检书按照不同姻缘分别为男女牵线脚踝、手腕与心口。
旧天庭曾设置有一处姻缘司由各位明月女主人分掌一方辖境内定婚店数量不等。
万年之后重返人间小陌之前别说亲眼遇见这类定婚店就算翻遍山上邸报和山下杂书都没看到这个历史久远的称呼了。
反观月老牵红线和翻检姻缘簿一说倒是不计其数人间姻缘阴骘之定不可变也。
老妪的大道根脚没半点稀罕的一条垂垂老矣的老虬而已。估计也是半道得来的机缘和身份才搭建起了这座定婚店。
搁在当年的人间大地小陌遇见了都懒得正眼瞧一下。
一般来说对方也不太敢瞧自己担心被误认为是一场问剑?
故而就算是那些手持天庭行雨符的水陆真龙万年之前见着了自己都会立即让路。
当年小陌喜好独自游历天下大概是因为他装束鲜明的缘故所以很好被辨认出身份。
一个能够与碧霄洞主聊到一块去、还能共同酿酒的剑修脾气性情如何自然不用猜了。
抬起头陈平安看了看那个挪了挪板凳坐去老妪身边的妙龄少女站起身抬了抬脚笑道:“小姑娘姻缘线可不能乱牵连劳烦收起来。”
少女一脸茫然模样娇俏天真懵懂。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描淡写轻轻朝自己脚边一划就将那根将自己与叶芸芸脚踝牵引的无形红线当场斩断。
少女骤然间眯起一双杏仁眼眸。
按照师父的说法是一位山上剑仙无疑了!
都没有用上神兵利器或是本命飞剑就瞬间斩断了自己设置的那根姻缘线而且如刀切豆腐一般轻松那就必须是仙人境修为。
老妪怔怔看着那位青衫“刀客”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女的脑袋示意莫怕老妪兴许是知道今日注定无法善了她低头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枚弧度微妙的紫色镜片再捻起衣角轻轻擦拭材质类似琉璃却非琉璃而且那份砣工之精密绝非山下能工巧匠能够磨砺而出。
老妪抬起头恢复原本嗓音沙哑开口道:“不曾想还能在离着古蜀国那么远的地方有幸遇见一位如此年轻的陆地剑仙。”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双手笼袖瞥了眼老妪手中物件长见识了。
龙宫种玉芝耕得紫玻璃。
质地莹澈近乎后世白帝城琉璃阁秘制之物。而且在中土神洲那边此物犹有一桩妙用最适宜拿来炼制成一种辅助望远的器物一些个年老昏花的山下公卿或是年纪轻轻就伤了目力的达官显贵凭此可以眼力恢复如年少时此外中土各国钦天监还拥有一种由阴阳家陆氏秘制之物传闻肉眼凡胎的俗子亦可远观星辰如同目前之物看待天上星辰脉络分明如神人掌观人间山河一般轻而易举。
陈平安重新蹲下身双手烤火取暖笑问道:“那只绘制水图的河底铁盒是某处龙宫旧物老嬷嬷的珍爱旧藏?三百年前又是被谁捞起送去的沅国皇宫?”
老妪看着那个神色和煦的青衫剑仙笑道:“只要剑仙能够帮忙取走一道符箓老身今天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然。”
老妪摇摇头“不然就算公子是一位山上剑仙还真不敢杀我。”
陈平安点头道:“一道天师府真人亲笔符箓确实既是雷池禁制又可以拿来当一张保命符。”
老妪看了眼那个蒲山黄衣芸再收回视线看着眼前这个一口桐叶洲醇正雅言的青衫男子由衷赞叹道:“公子委实是慧眼独具翻老黄历检点内幕如数家珍。”
三千年前斩龙一役杀得天下蛟龙后裔、万千水族纷纷停滞于元婴境就此止步不前至多走江化蛟绝不敢走渎化龙。
世间再无鱼龙变化。
如今山河解禁天下水族如获大赦汇聚在白帝城那边的龙门逆流而上跃过龙门只要能够成功跻身黄河小洞天便可以一举获得文庙封正。
可惜龙虎山那边再无天师府真人来此为她揭走那张拥有浩荡天威的禁制符箓。
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叶芸芸喝了一口茶汤气闷不已。
茶棚外暴雨骤停。
走入一位紫衣道人。
老道士如今身份是梁国的护国真人。
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
老妪看着那个一身浓郁紫黄道气的老真人熟悉实在是太熟悉了虽然并非当年那位龙虎山年轻天师但是终于被自己等到了一位天师府真人她神色呆滞片刻蓦然嗓音尖锐双手十指如钩死死抵住干枯脸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状若疯癫近乎哀求颤声道:“恳请天师取走符箓求求真人法外开恩我知道错了……”
老真人双手负后根本不理睬那个神色悲苦的老妪只是笑呵呵道:“这个世道学人做好事并不是件多简单的事啊如果还想要善始善终就更难了。”
梁爽来到火盆旁轻轻按下想要起身的陈平安一侧肩膀然后一起蹲着老真人拿起那壶滚烫黄酒一饮而尽双指捻起一块通红木炭擦了擦嘴角再将空酒壶随手往后一抛丢入那条敕鳞江中。
老真人依旧是自顾自说道:“就像我身边这位一见投缘的陈小友何尝不是年少轻狂容易不知天高地厚故而意气用事、舍身成仁的事情年纪轻轻就做过好几次了侥幸不死在外人眼中自然是运气好三字就完事了只是此间滋味到底如何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放入炭火中。
老真人等着酒酿渐渐温热随口问道:“陈小友既然那么喜欢看杂书有无最为心头好的几篇传奇小说?先别说容我猜一猜有无温岐若是有的话可是那位温飞卿的那篇?嗯?”
“真人算人堪称一绝。”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晚辈最喜欢的三篇传奇当中确实有那篇《窦乂》。”
其实当年使用化名在一大箩筐的备用名字当中这个名字罕见的窦乂其实曾与曹沫并驾齐驱如今打算将来跟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就用这个化名了。
老真人又问:“此篇最妙又在何处?”
陈平安答道:“少年窦乂曾经五年默默植树。想来此间滋味唯有书中人甘苦自知恐怕温飞卿都未能感同身受。”
老真人将那块炭火丢入盆中抚掌而笑大声道:“果然我与陈小友投缘是大有理由的!”
作为真人梁爽的阴神一切喜怒哀乐皆无拘无束。
除了对话双方茶棚内其余人全部一头雾水。
曹晴朗和小陌还有蒲山薛夫子这几个读书人当然听说过那位被誉为婉约词宗的“温飞卿”只是他们还真不知道温歧写过什么传世的小说。
老真人这才视线上挑看着那个早已匍匐跪地的老妪说道:“求个什么有用吗?”
老真人笑了笑“何况已经不用求了我不白喝你一壶酒。”
老妪这才惊喜发现自己身上的那道天师符箓竟然不知不觉间就已烟消云散了。
老真人提醒道:“莫磕头小心折我寿一怒之下再给你贴张新符。赶紧起来吧本就是福祸自招如开门迎客的事情就不是什么求与不求的事情。”
老妪坐在板凳上望向那位青衫剑仙正色道:“禀告剑仙当年是有位云游至此的年轻道士从我这边买走了那只铁盒。我见他是太平山道士对方还给我看了那块祖师堂玉牌我勘验过真假便答应了。只是老身要与陈剑仙说明白当年铁盒之内其实空无一物。”
陈平安心中了然就是那个与背剑老猿一同造就出太平山内乱的罪魁祸首对方隐藏极好神不知鬼不觉曾经确是太平山嫡传修士之一。
对方是蛮荒天下早就隐藏在桐叶洲的大妖之一弯来绕去归根结底还是文海周密的谋划。
看来周密曾经对蒲山确实是志在必得了。
老妪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陈姓剑仙内心惴惴下意识搂住一旁的少女“她是我收取的唯一弟子先前她冒冒然牵红线也是我幕后指使恳请老天师与陈剑仙就算责罚也不要连累她。”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以心声分别与老真人和薛怀言语一句一起走向茶棚外。
到了江边陈平安停下脚步望向那个不明就里的蒲山薛夫子眯眼说道:“可以出来了既然老真人在此我觉得就没有必要躲藏了吧?”
姜尚真的预料半点无错。
蒲山云草堂内部果然埋藏有后手。
正是这位在蒲山口碑最好的远游境武夫被黄衣芸最器重的嫡传弟子“薛怀”。
紫衣道人抚须而笑一头鬼鬼祟祟寄居在武夫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罢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要躲躲藏藏像什么话。
欺负贫道不是十四境吗?
片刻之间根本不给那头玉璞境妖族鬼物作祟机会老真人就已经“搜山”往返一趟双指间捻住一粒芥子大小的魂魄。
薛怀只觉得脑袋裂开痛如刀绞就要抬起双手陈平安立即伸
手抓住薛夫子的胳膊帮忙稳住对方那一口纯粹真气不至于在人身天地内翻江倒海如洪涝水患一般伤及体魄根本。
片刻之后薛怀满头汗水苦笑道:“陈山主是我先前着了道?”
陈平安笑道:“是对方有心算无心了何况还是一头精通迷魂术的上五境鬼物薛夫子其实不用过于自责。”
其实是陈平安瞎蒙的倒也不全是乱猜灯下黑之人事往往离灯火最近。
反正这种事情陈平安很熟悉了。
那么在蒲山能够接替黄衣芸的人选也就一手之数除了辈分不高但是极有声望的薛怀其实还有蒲山掌律檀溶还有那个祖师堂管钱的叶芸芸的兄长。所以在山门口陈平安故意聊起金石一道本就是为了能够与老元婴借机多聊几句好让小陌暗中多观察几分。
总得有些人得比坏人更聪明些才能有更多的好人有好报就可以让更多好人做好事能够可以完全不计后果。
薛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默然抱拳。
陈平安只得抱拳还礼。
老真人笑道:“薛大宗师你先回茶棚便是我跟陈小友再聊几句。”
薛怀依旧没有说什么只是与这位决然不会只是什么梁国护国真人的紫衣道人作揖行礼致谢直腰起身后转身大步离开。
在薛怀返回茶棚后老真人与陈平安一起在雨后江畔缓缓散步。
“当今天下道途之分人鬼各半。”
“呵斩妖除魔真正妖魔斩杀降服真人天君信手拈来不过是依仗个境界道法如市井俗子膂力雄健所谓的阴阳之别幽明殊途无非是得道之士天眼一开一望便知。可惜斩不尽的人心鬼蜮除不完的蝇营狗苟。”
老真人喟叹一声揪须不言。
“难也难难如登天易也易易如反掌。”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就算注定人力有穷尽时也要先竭尽人事再来听天命。无非是能够做成眼前一事是一事能够手边出力一分是一分。”
老真人抚须点头“是也然也。”
老真人准备返回梁国道观了临行前笑道:“共勉。”
是说那缝补桐叶洲旧山河一事老真人自己还要在这边待上多年以后双方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少的。
陈平安沉声道:“共勉。”
老人最后笑道:“先前那座山神祠庙外为了试探你小子的道心深浅必须胡说八道一通小子听过就算莫要心怀芥蒂啊。”
年轻人斩钉截铁道:“真人只管放心晚辈最不记仇!”
回了茶棚陈平安才发现两壶家乡糯米酒酿温热妥当了只是老真人没喝就走了就拿起大家分了喝老妪和少女也不例外。
那位喜笑颜开的老妪说是欢天喜地都不为过了一直坐在火盆旁边擦拭眼角泪水见着了陈平安喝着那碗糯米酒酿更是连呼恩公。
一旁少女则瞪大眼睛端着酒碗却不喝酒只是看着那个青衫剑仙十分好奇。
好像她眼中的风景比酒好喝。
叶芸芸也轻松许多虽然还是没能从敕鳞江这边得到确凿证据好让她与杜含灵问拳一场。
但是弟子薛怀身上少掉了那桩原本极有可能惹来蒲山内乱的古怪祸事还是让一贯神色冷清的叶芸芸颇有几分笑颜如花的姿容。
陈平安起身告辞时那位老妪赶紧跟着起身施了个万福感激涕零道:“陈剑仙此次脱困从此恢复自由身老身无以回报大恩不言谢……”
陈平安想了想既然你都说大恩不言谢了我还能说什么?
本来他是想问问看老妪关于那些被小陌说成数量可观的江中美石双方能不能做笔价格公道的山上买卖?
退一步说反正比起那个当那定婚店掌柜的少女学那些书上误人子弟的言语突然来一句“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以身相许”要好太多了。
少女在那位青衫剑仙即将转身离去之时她突然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与那个手腕轻轻拧转的少女狠狠瞪了一眼以心声警告道:“这位姑娘可别恩将仇报啊!”
少女一脸无辜打了个酒嗝掩嘴而笑。
————
陈平安离开那座茶棚后就没有再去蒲山而是临时起意并未重返仙都山稍稍绕路几分走了一趟名为“燐河”的水域地界因为自家那条风鸢渡船跨越三洲山河在这桐叶一洲从北往南依次是清境山青虎宫自家仙都山灵璧山野云渡大泉王朝桃叶渡一条支流众多的万里长河然后才是玉圭宗和最南边的驱山渡。
加上宝瓶洲和北俱芦洲渡船停岸渡口各五座总计十七处仙家渡口。
一行人御风悬停白云中陈平安看着脚下那条大河位于水源附近大地之上已经有了个仙家渡口的雏形当然是别家的。
这条与西海衔接的万里大河早有多方势力都不约而同相中了这处极有可能成为聚宝盆的风水宝地因为这附近的广袤地带别说宗门或是宗门候补连个喊得上名字的元婴境都没有只有几个忙着做供奉当国师、或是开山立派的金丹地仙。
所以就有五六个离着自家山头颇为遥远的仙家势力或者与那些附近刚刚复国、或是最新立国的山下王朝以及藩属一方出钱一方出人出力或是几个有香火情的仙家门派相互结盟陆陆续续开始在两岸自建渡口再请那些精通水法的修士出山相助或施展本命神通或布阵聚拢长河水运凝聚不散再与其他势力争抢天地灵气。
是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一张桌子上边吃同一碗饭的谁多吃谁就少谁吃饱谁就饿肚子。
陈平安沿着那条大河继续赶路去往河流中段很快就到了那处此行目的地。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各方势力勾心斗角明里暗里打了几架最后大河源尾两地再加上中段只有三家山头算是站稳脚跟了其余几股势力都陆陆续续或主动或被动放弃了。
结果一处半途而废的河边渡口能拆掉能带走的都已经搬迁一空倒是还留下个渡口雏形的壳子只是那边的渡口地基已经打好别小看这些土工事宜光是夯土一事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只说渡船落地靠岸一瞬间的那份山根震动若是渡口不够结实当场就要出现一个牵连甚广的大坑。所以此处渡口的旧主人算是亏了一大笔神仙钱实在是没把握能够挣钱就及时收手撤出了。
建造山上渡口一事就是个拿金山银山去填补一个巨大湖泊的活计风险巨大可以视为一场豪赌。
除了大兴土木打造山水阵法建造出一处处停泊船坞之后聚拢山水灵气一事又是一笔巨大开销不然哪家渡船脑子进水了愿意在此花钱停靠补给灵气而且一旦渡口建成了结果到头来就没有几条渡船光顾更会入不敷出神仙钱打水漂不说还会连累师门吊死在一棵树上。一件鸡肋的法宝灵器还可以转手贱卖可是这种趴窝不动的山上渡口谁肯傻乎乎接手?
再者任何一座崭新渡口的出现对于邻近仙家渡口而言就是一场夺人财路的无异于大道之争。
因为渡船数量的增增减减大体有数新建渡口就要从同一只碗里分走一杯羹。
陈平安望向脚下大河
这就是继牛角渡、野云渡之后属于自家山头的第三处仙家渡口了。
在外人眼中此处崭新异常的渡口“遗址”已经被某个不要脸的门派的某个不知名仙师白捡了个现成。
一个白衣少年前不久在那边摆了个摊子迎接各路豪杰一张桌子摆上三碗酒对外扬言三拳三道攻伐术法剑仙嘛就只能递出两剑了三剑哪里扛得住。
反正老子要钱没有烂命一条。
三招两剑打死我报数十下老子如果还没能起身这座渡口就是你们的了。
所以相距不过千里的那座渡口重金聘请了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宗师来此出拳。
那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吓了所有观战修士们一大跳。
不是少年扮猪吃老虎如何术法通天而是被人问拳后只挨了一拳就倒飞出去十数丈满地翻滚然后老半天倒地不起还要颤颤巍巍抬起一条胳膊大概意思是说缓缓先让我缓缓我马上就可以站起身我一定可以的……
那个金身境武夫递拳之后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也没马上出手问拳当然是真毕竟拿了邻近渡口仙师一笔神仙钱定金的可他不想真的闹出人命来啊。如今大伏书院规矩重只要是山下纠纷死了个谱牒仙师都是需要立即跟书院报备的他这辈子打小就最烦读书自然不想去大伏书院补上一笔读书债。
等到那个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拍了拍胸脯才说了一句再来结果就是一口鲜血喷出差点就躺在地上继续休息去了。
所以那位武夫的第二拳只得稍稍收力几分仍是打得那个白衣少年在空中转圈圈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武夫当场就纳了闷了自己这一拳不说如何轻巧吧可是不管如何肯定并无旋劲拳罡啊。
第三拳武夫几乎算是硬着头皮加重力道了毕竟三拳过后如果少年还能站起自己就算白跑一趟了会少去半数神仙钱。
这拳过后可怜少年数次双手撑地想要爬起身又数次口吐鲜血重重趴下奄奄一息最后面门贴地颤颤巍巍抬起一手竖起大拇指大概是想说……好拳?
如此一来让那个金身境武夫都有些愧疚了。
最后少年仍是在快要数到九的时候坐起身再踉跄站起。
武夫赶紧将少年搀扶起来扶着他或者说是拖着少年一起去往那个酒摊子武夫自己喝了三碗酒双手抱拳告辞说是得罪了。至于赢了拳才能收入囊中的剩余半数神仙钱这位金身境武夫是半点不多想了爱咋咋的反正老子下不去那个狠手。
当天那个正在燐河源头建造渡口的势力就马上请出一位金丹境瓶颈的老修士两件本命物配合攻伐术法极有杀力。
几乎是一瞬间的接连三道术法过后白衣少年躺在大坑之中衣衫褴褛口吐白沫抽搐不已。
结果不等十个数报完就艰难起身醉汉一般走向酒桌那边老金丹未能得手只是冷哼一声不喝酒便御风走了。
不到一个时辰在大河入海口的那座渡口就派了一位金丹境剑修出马御剑而至。
结果这场架打得更莫名其妙肉包子打狗了不知怎的那个金丹剑修好像只是与那少年以心声聊了几句竟然就开始翻脸不认人剑修收了一大笔定金后倒是没赖账却是朝那条大河祭出本命飞剑三剑劈空打完收工。
这也就罢了那个狗日的金丹剑修竟然代替那个白衣少年看守摊子还对外扬言说是改规矩了问拳问剑切磋道法都照旧但是他会还礼三剑。
如此一来谁敢来触霉头?
这位金丹剑修大一百岁了刚刚三甲子名为陶然。
是桐叶洲本土剑修却一直是山泽野修。
如今就在河边捕鱼偶尔抓只老鳖炖上那么一锅先前来时就带了七八种佐料绝不亏待自己。
陈平安早早落在河畔散步走向那处简陋摊子。
远处那位剑修正在岸边拖拽着一张渔网往摊子走去有几条鱼在网中活蹦乱跳。
就是不知道这位剑仙的手艺如何。
陈平安之所以会来此地其实还有一件密事就是有人会在渡口附近在此立国而不是复国不过准确说来勉强也能算是一种复国。
仙都山的青萍剑宗未来下宗祖师堂谱牒修士元婴境剑修邵坡仙会帮助身边那个婢女蒙珑为她赐姓独孤改名为独孤蒙珑他自己则继续躲在幕后准确让宝瓶洲那个注定复国无望的旧朱荧王朝的独孤姓氏在桐叶洲重新开国重建太庙既可算是延续了国祚又与宝瓶洲故国适当撇清了关系。
这一切邵坡仙当然是得到了崔东山的授意和支持。
以中岳山君晋青的性格肯定会在自家山头那边……再次向南方作揖遥遥礼敬了。
那位金丹剑仙到了摊子旁边甩了渔网在地上指了指桌上三碗酒与岸边走来的那拨人以拗口别扭的一洲雅言跟对方出声提醒道:“我如今是仙都山暂不记名的客卿。”
剑修陶然先自报名号再伸出手指遥遥指了指那张桌上的三只酒碗说道:“通知一声如今规矩有变各出三招。”
至于仙都山在哪里这个身为不记名客卿的金丹剑修其实他自己当下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北方暂时当家做主的就是那个白衣少年姓崔。
之所以“临阵倒戈”
一来自己早年在那场战事中受了伤剑心几乎破碎道心更是稀烂其实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纸糊金丹了。
不愿去公门里边当差这辈子都不会去的。受不了那些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的嘴脸。
不然再不济陶然也还是个金丹境还是剑修怎么都不至于抛头露面挣这种丢人现眼的神仙钱做这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跑腿勾当。
只是到了这边确实打不过对方实力悬殊那个貌若少年的家伙竟然是个元婴境。
再就是对方承诺自己哪天正式担任了仙都山的客卿就可以得到一件可以用来缝补剑心、温养魂魄的山上重宝法宝品秩。
只不过这类嘴上说说的漂亮话他没当真山泽野修有点好就是懂得认怂。
只是此外还有个添头真正让他心动了跟钱什么的没关系那位姓崔的说自己认识几个剑气长城的剑修以后可以帮忙引荐一二。
陶然半信半疑当然怀疑更多。
因为如果没有记错桐叶洲去过剑气长城历练的剑修好像就只有一个名叫王师子的剑修。
与自己一样是惹人嫌的山泽野修出身对方是在金丹境去的剑气长城
虽说去时金丹回时还是金丹但就凭他敢孤身前往剑气长城并且愿意置身战场陶然就愿意由衷佩服。
不过这家伙脑子抽筋了竟然跑去桐叶宗当了祖师堂供奉从山下豪杰变成了山上走狗就当是自己看走眼了。
陶然自己当下的处境也是自找的下场杀了一头金丹境的妖族小畜生还是对方托大了只是很快就被一位元婴老畜生的扈从重伤了一把本命飞剑就是在那次受创惨不忍睹缝补起来铁定是个吃钱无数的无底洞了。其实当年硝烟四起哪里不是实力悬殊的战场一边倒的屠戮?
无数京城、陪都、州郡城池被妖族大军席卷而过这位山泽野修出身的剑修都忍住了关我鸟事。
到头来只是因为一件小事约莫是自己脑子一样抽筋了吧反正就是终于没能忍住。
没办法有些苦头总是吃了一次又一次都不长记性这辈子都是这个鸟样了改不掉的。
不曾想最后只有那个自己原本最反感的姜尚真才算条汉子。
骂姜尚真需要理由吗?不需要。
何况他还真有好几个理由比如早年自己爱慕的两位山上仙子竟然都被同一头猪拱了。
身为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陶然怎么骂怎么痛快也就是自己境界低打不过对方不然还要当面骂。
但是对方作为玉圭宗的老宗主姜尚真的所作所为陶然还真就骂不出口。
所以那位崔仙师离开渡口之前还跟自己吹了个比天大的牛皮。
说只要成了自家仙都山的记名客卿以后哪怕当面骂那姜尚真姜尚真都不会还嘴还要赔笑。
于是陶然如今就独自一人在这边帮人看守家业如此说来自己只比王师子稍好点都是看门狗呗但是仙都山既然半点名气都没有怎么都比那个桐叶宗好吧。
至于何时正式开工动土继续建造这座渡口崔仙师说得等到明年了信誓旦旦一群王八蛋想跟自己抢生意闹呢。
等着回头就并了它。
白衣少年抖了抖雪白袖子大手一挥画了一个大圈说到时候这儿就是一国东西两渡口的景象了。
习惯就好是个满嘴跑渡船的主儿。
所幸那个元婴境修为是真的。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们都来自仙都山。”
陶然愣了愣还是半个自家人?
听说对方来自仙都山陶然就有些好奇这还是崔仙师之外陶然见着的第一个仙都山人氏。只是怎么瞧着不像是修道之人反而是纯粹武夫?
不过看起来比那位崔仙师正经、是正常多了。
莫不是崔老元婴的徒子徒孙?
毕竟山上修士往往是看着越小境界越高年纪越老。
对方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姓陈名平安是崔东山的先生。”
好家伙又来个说话不靠谱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个元婴境老神仙的先生?
好歹换个像样点的称呼比如师父?传道人?
你怎么不干脆说自己是宝瓶洲的那个陈平安?
老子真想按住这些天之骄子、上五境年轻剑仙的脑袋问他们到底的境界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小宝瓶洲屁大地方一洲之地竟然在短短甲子之内先后出现了三位剑道天纵奇才风雪庙魏晋龙泉剑宗刘羡阳落魄山陈平安好像都是四十来岁跻身的玉璞境。
他娘的老子两甲子岁数那会儿这帮年轻剑仙还在穿开裆裤玩泥巴呢。
眼前青衫客腰间一侧叠双刀。
要么是一位纯粹武夫。要么这两把狭刀是山上仙师铸造的法刀。
陈平安坐在桌旁拿起一碗酒抿了一口笑道:“听我那个学生说你叫陶然是位金丹剑仙。”
陶然蹲在一旁忙着炖鱼随口说道:“只是金丹境算个狗屁剑仙。”
陈平安笑问道:“能不能问一句怎么伤到了本命飞剑?”
陶然没好气道:“设身处地你会回答?”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有道理以后咱们找机会多喝几顿酒愿意说时再说。”
陶然嗤笑道:“少来这套跟你不熟我就是在你们仙都山混口饭吃跟一位耀武扬威的纯粹武夫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陈平安一笑置之转头望向那条大河。
按照那位许夫子的说文解字篇老槐生火凝脂为燐。
陶然见那家伙好像在等着白吃一顿炖鱼剑修愈发神色不悦皱眉不已闷声道:“蹭喝也就算了你们别想着蹭吃。”
陈平安笑道:“陶剑仙半点不像是散修出身啊。”
陶然黑着脸转头说道:“能不能闭嘴?”
陈平安举起手中酒碗当然可以。
小陌笑问道:“陶剑仙要不要我帮忙?”
陶然不耐烦道:“爬开。”
小陌微笑点头也学自家公子提了提手中酒碗好的。
陶然用眼角余光打量了这拨人烦归烦脾气倒是还凑合。
若是回头就去崔先生那边告刁状给自己穿小鞋随你们背后嚼舌头去老子大不了就不当什么狗屁客卿了。
到最后煮饭炖鱼的陶然就蹲在不远处自顾自吃起来。
陈平安放下空酒碗说道:“陶剑仙生姜稍稍放少了肉桂又稍稍放多了。”
陶然咧嘴一笑有点意思。这句话还算顺耳。
陈平安也没打算在这边等着偶遇邵坡仙、蒙珑那对主仆。
起身告辞陈平安笑道:“回头在仙都山那边我请你吃顿真正的炖鱼。”
陶然翻了个白眼。
见那个自称是陈平安的家伙说走就走这位剑修犹豫了一下问道:“哪个陈平安总不能是宝瓶洲落魄山的那个吧?”
不曾想那个青衫刀客竟然笑着点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就是了。”
陶然呆滞无言然后扯了扯嘴角转头呸了一声。
所幸一行人转瞬间就已化虹离去。
————
一路北归中途在大泉王朝停步就在那京畿之地的桃叶渡下榻于那个名为桃源别业的仙家客栈。
花掉了陈平安两颗小暑钱这还是只要了两栋最小的宅子只比单间略好。
客栈内还有些早就被玉芝岗之外仙师购入手中的旧淑仪楼“阴宅”符箓美人她们如今亦是桃源别业的金字招牌之一。
而且按照府尹大人的小道消息这处桃源别业的幕后老板娘还是胭脂榜的副评美人之一名次还不低。
在此落脚的客人离开客栈时桃源别业都会免费赠送一份礼盒里边装有一枚桃符数张桃花笺一把桃花扇其实加在一起撑死了也就是十几颗雪花钱但是意义不小。花大钱住过了桃源别业总不好对外嚷嚷什么那就落了下乘但是出门在外或腰悬一枚桃符或手持一把桃花扇不然就是与朋友飞剑传信时在桃花笺上书写文字。
外人瞧见了也就都懂了。
确实是住过桃源别业的有钱人。
若是下榻独栋宅院还有两把袖珍桃木剑相送用途就更多了可以作为那把桃花扇的精巧扇坠女子仙师还可以拿来当作挽髻的发钗。
比如先前沛江游船上的宇文公子就是这类有钱人。
宝瓶洲必须喝过长春宫的酒酿桐叶洲必须住过桃源别业。
这才是真正会做生意的。
之所以如此大手大脚是陈平安让崔东山帮忙约了一个人会在此秘密碰头。
金顶观的首席供奉芦鹰。
芦鹰将他误认为是蛮荒共主的斐然了。
这位掌握一种鸡肋“远古神道相人之术”的老元婴也是个人才。
可以与九真仙馆的仙人云杪媲美。
一个坚信不疑众人独醉我独醒将他当成是白帝城城主。
一个铁了心认为陈平安是蛮荒天下的斐然化身。
都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山上奇才在陈平安心目中只比正阳山那个兢兢业业、掌管谍报的天才兄略逊一筹。
陈平安看着那份新鲜出炉的中土邸报叹了口气。
那个中土神洲的山海宗跟自己有仇吗?
不愧是桃源别业消息比起一般的宗门候补山头还要消息灵通。
也对桐叶洲本土修士哪有那闲钱和闲工夫去收集中土神洲的邸报至多就是了解一下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山上动静。
何况如今桐叶洲的风评如何谁都心知肚明何必自找罪受花钱买骂不成?
转去看几份本土山头的山水邸报篇幅最多的还是云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还分出了正副两评
先正后副登评女子有大泉女帝姚近之白龙洞洞主许清渚还有三山福地那个万瑶宗宗主之女韩绛树。
副评上边有小龙湫的令狐蕉鱼金顶观一位女冠虞氏王朝的郡主还有个江湖中人的女侠。
遗憾落选正评的女子估计自己都没什么反而是那些仰慕她们的男人肯定要卯足了劲砸钱也要在副评当中为心仪女子争个靠前的名次。
比如其中一封山水邸报上边就专门写了一桩风流事。
有个复国极正的新王朝一位户部任职的年轻郎官不是一般的胆大包天小小五品官就敢私自挪用国库足足三百万两银子被他全部折算成神仙钱丢给了姜氏云窟福地的那座花神山!
为此丢了官不说还差点掉了脑袋之所以是差点还是因为家族砸锅卖铁那个当刑部尚书以及晚来得子的父亲再与朋友借钱、银庄赊账反正能用上的法子都用了能欠的人情都欠下了这才补上了大半亏空。
年轻人倒好带着几个随从乘坐一辆马车腰悬一枚自己刻的印章底款篆刻三字一户侯。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游山玩水去也。
崔东山在先前一起登上青萍峰途中专门跟先生聊起这桩趣事还说自己忙里偷闲在那边看了一场好戏。
原来那个年轻人的父亲死活阻拦不下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在书房当场摔了茶杯一口一个不当人子逆子孽子!
挨骂耳朵又不疼年轻人依旧离家出京去了反正是不会去找那位心仪仙子的见一面都不用。
砸钱一事只求公道。这叫名士风流。
图那一响贪欢可就是下流了。绝非我辈风流帅所为。
再说了自己的相貌随爹不随娘委实是磕碜了点估计登门求见仙子也要吃闭门羹。何苦来哉不如给自己留个好念想。
结果才出京城没多久就屁颠屁颠回京既发财补上了国库亏空又升官了当上了工部侍郎。
原来是半路上遇到了个意气相投的同道中人对方自称姓周是个来自宝瓶洲的外乡人是个境界不值一提的半吊子修士道号崩了真君说自己来到桐叶洲没多久不料就像是被立马当头一棍吃了个下马威晕头转向竟然见识到了他这种壮举一下子就对整个桐叶洲的印象改观了。最后留下了三颗见都没见过的神仙钱年轻人回京再一打听才晓得是那传说中最值钱的谷雨钱!
那位周兄还留下一封书信言辞恳切不是朋友说不出这样的话二十年里是得多缺心眼把自己多当傻子才会夸他相貌英俊?这封信就不一样反而让他好好为官在仕途大展拳脚反正都如此不贪财了不如就当个清官好官躺着祖宗功德簿享福谁不会但凡投了个好胎的享乐还用学?大把花钱还要人教?倒是那吃得苦中苦的行当若是给你做成了才算天下真正头一等的风流纨绔公子哥……
年轻人一下子就看进去了比起自家老爹在耳边絮絮叨叨二十几年可管用多了。
当那身份清贵不干正事的的礼部侍郎算个屁的造福一方要当就当个工部郎中于是自家老爹又开始大骂逆子孽子。
结果真去工部当差才知道不去暗中捞油水的话日子是如此清苦公务繁重加上他又脑子一热主动揽活上身走了一趟地方州郡风餐露宿嘴上冒泡手脚老茧每天都是累得倒头就睡还想啥女子?老子累得连春梦都没了。年轻人只觉得二十几年的好日子都连本带利还回去了。
结果等他回到京城他那个老爹明明眼巴巴在门口等了许久真等儿子从工部衙门返回家门了尚书大人才瞧见马车就又立即回了书房正襟危坐等到老人看着才个把月没见便瘦了一圈的儿子倒是没有再次摔茶杯沉默许久一开口就还是老调常谈的逆子孽子……
其实年轻人心中苦极原本这次回京就想要打退堂鼓了。去礼部或者重返户部当个郎官都成工部侍郎真就不是个人干的活计。
只是等到一天朝会结束年轻侍郎看着远处那个父亲明明已经白发苍苍身形佝偻了却中气十足大嗓门与同僚们笑声言语。
年轻侍郎便默默告诉自己怎么都要在工部衙门再熬个一年半载的……
由此可见崔宗主忙归忙闲时也闲。
陈平安当初之所以会与梁爽说出那句肺腑之言。
“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除了是说桐叶宗的那拨年轻剑修同样也是说这样的山下年轻人。
桃源别业一处宅子。
有人当下可谓心急如焚。
对方不来好似头顶悬剑将落未落的可对方真要来了更不知如何自处总觉得比拼心机根本敌不过啊。
只得独自一人坐立不安老修士哀叹不已。
又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路数。
有人出现在芦鹰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这位老元婴的肩膀“芦首席又见面了。”
至于门口那边则还是那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双臂环胸斜靠房门。
身后那人微笑道:“芦首席如此心神不宁该不会是要拿我的脑袋去跟中土文庙邀功吧?”
吓得芦鹰一个蹦跳起身苦笑道:“斐然剑仙就不要再吓唬我了我是山泽野修出身胆子不比谱牒仙师。”
芦鹰一下子自知失言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改变称呼谄媚笑道:“见过曹客卿。”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在芦鹰对面抬起手掌虚按两下翘起二郎腿摸出旱烟杆和烟袋动作娴熟开始吞云吐雾火星点点。
芦鹰小心翼翼问道:“曹客卿这次召见小的是有什么吩咐吗?”
上次见面眼前这个家伙报上了一连串身份名号什么云窟姜氏的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的二等客卿还有神篆峰祖师堂三等客卿名字倒是就只有一个曹沫。
不过今天重逢对方除了腰间多出了两把狭刀而且还抽起了旱烟。
陈平安笑道:“芦供奉这次下山远游是挑选了中午出门吧?”
芦鹰脸色尴尬。
上次还是门口那个女子帮着道破天机芦鹰才晓得原来是话里有话不然就会“早晚出事”。
陈平安问道:“没有画蛇添足吧?”
虽然对方说得晦暗不明芦鹰却是立即心领神会老元婴说句不自夸的自己心性和行事谨慎比元婴境界还是要高出几分的虽然站起身却早已使劲弯腰老修士小心翼翼说道:“曹客卿只管放一百个心绝对不会有任何多此一举的作为在那金顶观一个首席供奉该看的一眼不落下不该说的一句话都没说。”
陈平安笑了笑“坐下聊天。”
告诉一个聪明人某个真相对方反而会疑神疑鬼几分远远不如让那个聪明人自己想明白一个真相来得坚信不疑。
芦鹰奉命落座只是如坐针毡。
山泽野修出身的地仙哪怕只是位金丹都是一个个见惯了风雨的道心之坚韧心志之不俗说不定比那些谱牒仙师出身的元婴还要更好。
所幸对方很快就步入正题“你们那位杜观主何时跻身玉璞境?还是说已经玉璞了?”
芦鹰疑惑道:“回曹客卿问话我这次返回金顶观那个杜含灵一直没有闭关的迹象。”
由元婴跻身玉璞动静不会小的。
不曾想那个斐然就直接点头道:“多半已经是玉璞了。”
芦鹰稍加思量便佩服不已果然是那个胆大包天剑走偏锋、却至今都未能被文庙找到的蛮荒共主斐然!
芦鹰顾不得心头震撼赶紧将功补过“下山之前跟尹妙峰喝了顿酒没说漏嘴但是看样子加上道观财库那边的一些蛛丝马迹他的弟子邵渊然极有可能会马上闭关而且跻身元婴的把握不小。”
尹妙峰的师父是那个道号“葆真道人”的尹妙峰。
师徒双方曾经是大泉王朝的皇家供奉负责帮助当时的刘氏朝廷监督姚家边军。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眯眼问道:“当真没有画蛇添足?芦首席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设计我?”
芦鹰强压下道心起伏一手缩袖攥紧手中一枚玉佩以心声道:“程山长此时不收网更待何时?!”
坐在院中的小陌忍俊不禁果然被自家公子料中了此人还有救。
对于芦鹰而言一旦东窗事发事情败露自己可就是与蛮荒天下勾结!别说中土文庙了如今学宫书院的手腕跟以往大不相同就是桐叶宗的本土修士得知此事都要生吞活剥了他。
所以来桃叶渡之前芦鹰下定决心瞒着金顶观杜含灵在一处仙家渡口秘密飞剑传信一封。
就只等那个斐然自投罗网了。
运气不佳也能与斐然和蛮荒天下撇清关系。运气好那就是天大功劳一件!不管眼前斐然是阴神化身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段只要被文庙逮住说不定自己都能破格获得文庙的许可开宗立派去了。
如果上次黄鹤矶的螺蛳壳道场府邸一别双方就再无交集大不了我走我的独木桥斐然继续走你的阳关道你不搭理我芦鹰我就只当没见过你反正我芦鹰屁事没做只是跟你在云窟福地闲扯了一大通废话就算大伏书院和中土文庙事后追责大不了就是被抓去那座功德林读圣贤书几年说不定还能见着那个刘叉一面呢。
只是袖中的那枚书院玉牌没有半点动静自己的心声言语好似泥牛入海。
芦鹰瞬间如坠冰窟。
操蛋!
大伏书院和程龙舟那边竟然毫无反应。难不成是过河拆桥?打算先让自己与斐然死磕一场?死磕个卵就是个死。老子就是个破烂元婴伤得了对方丝毫?!
你们这些狗日的读书人满嘴圣贤道理结果一肚子坏水比我们这些野狗刨食的散修还不如……
只是又灵光乍现还是说程龙舟这条老蛟出身的书院山长其实是眼前斐然的一颗绝妙暗棋?
芦鹰一时间心情复杂呆滞无言除了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难道家乡这好不容易有点样子的一洲山河迟早还要重蹈覆辙?
芦鹰觉得如今的修道生涯其实不赖虽说磕磕碰碰不断可是总能避过一些大灾大祸不管怎么说如今这份来之不易的世道太平。
挺好的啊。
难道又要没了?
陈平安笑道:“不管是脑子一热想要逞英雄还是出于私心只是想要自保自救桐叶洲修士芦鹰到底做了件……人事。”
庭院台阶那边坐着的小陌以心声笑道“这位老修士有点伤感。”
裴钱则聚音成线与师父说道:“芦鹰心相出现了一瞬间的景象还有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
来时路上陈平安已经通过风鸢渡船的剑房飞剑传信一封与大伏书院说了三件事。
落魄山会在明年立春创建下宗邀请书院山长程龙舟观礼再就是询问钟魁的传信方式最后就是如果金顶观供奉芦鹰秘密传信大伏书院说自己是斐然书院那边可以按例录档此事不过就不必兴师动众来桃叶渡这边“围剿斐然”了。
芦鹰一头雾水。
他算哪门子的良善之辈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境界高了就想要图个安稳。
比如只说自己当了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后在外远游心甘情愿自荐枕席的女修或是想要改换门庭认他当师父、甚至是干爹的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而这么多年最求而不得最心心念念的两个娘们一个是太平山黄庭是个年纪轻轻的疯婆子。
还有玉芝岗那位惹下泼天大祸的女子祖师如今整个桐叶洲都在往死里骂一个死人。
只是芦鹰非但没骂她反而专程去了一趟玉芝岗遗址在那边的废墟中蹲着喝酒喃喃自语。
因为你是谱牒仙师你才是谱牒仙师笨是笨了点蠢得一塌糊涂了但你是好人啊。
狠狠摔了一壶酒在地这个声名狼藉烂大街的老元婴最后挤出个不正经的笑脸嘿嘿而笑当年本是想要趁着玉芝岗大多数祖师爷去玉圭宗参加一场声势浩大的开峰庆典韦滢入主神篆峰嘛大事情。芦鹰就打算来这边的淑仪楼偷些符箓结果嘿嘿……
老元婴离开废墟之前最后说了句意外之喜啊无意间偷看你美人出浴还是看少了才漏了个脖颈就被你发现了行踪不然如今会将你记得更真切几分。
涟漪阵阵水雾升腾凭空出现一位高冠博带的儒雅老人正是如今大伏书院的山长程龙舟曾经的黄庭国老蛟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
陈平安收起旱烟杆起身与这位书院山长作揖行礼。
程龙舟作揖还礼。
如果陈平安只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收到芦鹰的那封密信即便陈平安还是文圣的关门弟子程龙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但是这位年轻剑仙还有个身份所以程龙舟这次就只是单独前来了。
不过此事书院还是会如陈平安信上所说要秘密录档而且程龙舟也已经第一时间传信中土文庙一五一十禀报此事。
瞧见了那个高冠博带、腰间悬佩一枚玉佩的老人芦鹰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到底是闹哪样?
程龙舟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眼前的这个曹沫根本不是什么斐然。当然你可以继续误会下去比如我是妖族出身所以跟这个‘斐然’早有勾结所以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寄信前往大伏书院。”
芦鹰脸色尴尬。
自己就算信不过自己还是信得过中土文庙的眼光。
有至圣先师有礼圣亚圣何况如今还重新有了个文圣。
程龙舟丢了一份山水邸报给芦鹰“自己看去答案就在上边。”
芦鹰翻来覆去生怕错过一个字只是看了两遍也没想明白这个书院山长到底让老子看个啥?
也没啥关于曹沫的只言片语啊。
要说曹沫是个化名咋的不是蛮荒天下的斐然是玉圭宗的大剑仙韦滢啊?所以才与姜尚真并肩而行?
不然是那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陈平安?
打断了蛮荒天下的仙簪城与王座大妖绯妃拖拽曳落河再搬空了托月山最后斩杀一位飞升境剑修的托月山大祖首徒?
要真是。
老子这就立马跪下磕几个响头。
反正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
程龙舟说道:“虽然曹沫不是斐然但是你没有选择与误以为的‘蛮荒斐然’勾结反而涉险揭秘大伏书院会记录在册并且不对外公布只等将来你需要这笔功劳之时比如可以用来将功补过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有些过错是肯定无法-功过相抵的你得自己掂量。”
芦鹰赶紧装模作样作揖行礼与程山长道谢一番。
陈平安陪着程龙舟来到庭院这位书院山长心情复杂。
当年双方初次相逢对方还是个持柴刀穿草鞋的少年郎晒得跟块黑炭似的只是少年虽然瞧着消瘦却给人劲峭之感可算是外圆内方。
程龙舟笑道:“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
陈平安笑道:“都一样。”
老人摊开手掌当年那个已经不再是文圣的老秀才赐下一个金色文字。
就像个谜语。
伏。
蛰伏之伏也是如今大伏书院之伏。
陈平安问道:“你们大伏书院的杨朴如今还不是贤人?”
当初在太平山遗址书院儒生杨朴在山门口待了足足三年受尽白眼不说还等于跟多个山上势力结仇了而且杨朴还不是得了书院的授意就只是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就去了太平山那边看门那会儿大伏书院的山长职务还空悬着。是杨朴在那边待了一段时间后程龙舟才上任然后书院才真正开始为杨朴撑腰。
陈平安在太平山门口那边先后对上了一金丹一元婴一玉璞一仙人。
托月山大祖关门弟子离真三山福地万瑶宗仙人韩玉树。
这两位都是一等一的大财主。
这两场架也是陈平安打完之后收获最丰。
更不谈那……半部拳谱。
因为那位韩宗主等于挨了十一境武夫的一拳。
“已经是了。”
程龙舟笑道:“这个臭小子才当了贤人就开始问我如何才能当君子了。理由嘛很充分说姜老宗主曾经亲口允诺一事哪天等他当了君子就可以约上陈山主一起喝酒而且就约在大伏书院。”
陈平安笑道:“本就是大实话。”
程龙舟说道:“我已经联系到了钟魁让他直接去仙都山那边找你。”
陈平安抱拳道谢。
程龙舟笑着摆摆手一闪而逝。
在确定程山长已经离开芦鹰才敢离开屋子实在是怕被这个不是斐然的家伙来一场秋后算账啊。
对方不是斐然胜似斐然啊。
难怪当初一口一个“斐然那个孙子”。
天底下敢说这种话的并且还适合说的找来找去还真就只有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大人了吧?
看到那个青衫背影就坐在台阶上又开始吞云吐雾。
芦鹰就只好一步跨出身形直接落在台阶底部然后再落座。
陈平安拿出旱烟杆敲了敲重新换上烟草问道:“去过玉芝岗了?”
芦鹰心中大为讶异然后就只是默然点头。
天下美色万万千不曾想到头来还是想着那个只算惊鸿一瞥的女子多些。
有多喜欢自然谈不上早先就只是男子贪色如今也只是淡淡愁绪萦绕心扉挥之不去难以释怀好像也没个道理可讲。
陈平安问道:“芦鹰作何感想。”
芦鹰毫不犹豫说道:“我要是玉芝岗的祖师堂修士当时又在场的话她鬼迷心窍要开门收纳难民那会儿我肯定直接一巴掌摔在她脸上老子骂不醒她还打不醒她?”
陈平安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她是玉璞境芦首席就只是个元婴谁打谁不好说吧。”
芦鹰点点头“也对。”
那婆姨在世时凶悍得很。
当然比起太平山那个年轻女冠剑修还是要稍好几分。
两两沉默起来。
芦鹰试探性问道:“陈剑仙你真是那个隐官啊?”
这种事情哪怕再千真万确还是让人会觉得匪夷所思。
一个出自宝瓶洲的外乡人按照推算的话到剑气长城那会儿身边这位当时还是个年轻人怎么就成了剑气长城的那么个“大官”。
陈平安笑道:“不然?”
芦鹰开始酝酿措辞缓缓说道:“隐官大人我来桃叶渡之前在金顶观那边前不久翻到了一封来自皑皑洲的山水邸报说那两本印谱正是出自隐官大人的手笔所以……能不能送我一本印谱当然了若是印章就更好了我一定好好珍藏当个传家宝虽说我至今一直没个正式的山上道侣暂无子嗣但是这种事情稍稍加把劲终究不难的……”
芦鹰当年就是奔着与黄庭结为道侣去的结果倒好差点砍死自己。问题是那个小娘们不地道开打之前以及斗法期间愣是不说自己来自太平山。若是早知对方身份芦鹰别说招惹黄庭了见了她就走走慢了就当自己没脑子。那会儿的桐叶洲是公认的惹谁都别惹太平山修士。
虽说山中道侣生下的那类“仙家后裔”未必一定成材可只要是能够不靠神仙钱就能自主修行的家伙往往资质超乎常人。
比如小龙湫的那个令狐蕉鱼还有白龙洞许清渚的那个嫡传弟子马麟士以及他们掌律祖师的嫡孙尤期修道资质就都极好。
结果说着说着芦鹰发现隐官大人朝自己斜眼看来。
芦鹰立即闭嘴。
懂了拍马屁拍马蹄上了。
自己这不是想要找个角度刁钻的马屁嘛。
以这位隐官大人的显赫身份会缺那些功力寻常的溜须拍马?
看来是自己想错了。
得到小陌的心声言语陈平安站起身抬了抬手中旱烟杆以烟雾在空中指指点点凝聚出十二字“就当是送你了。”
原来是府尹大人姚仙之又赶来了这边。
在陈平安屋子那边姚仙之见面就笑道:“陛下已经答应了鸡距笔这桩买卖咱们大泉王朝可以跟仙都山合伙做!”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皇帝陛下在一天清晨时分退朝后就微服出宫到了姚府她与爷爷一番谈心之后就找到了在门口那边候着的姚仙之皇帝陛下其实当时听到此事毫不犹豫就直接拒绝了此事而且脸色还不太好看只是不知为何她在回宫之前改口了说此事可行。
陛下当时揉了揉眉心再补了一句说国库缺钱。
不过这些家事姚仙之就不与陈先生多说什么了。
皇帝陛下终究是女子女人心海底针他一个糙老爷们怎么猜自己又不是陈先生。
而别处宅院内的那个芦鹰看着那些渐渐消散的烟雾文字反复读了两遍老修士由衷觉得意味深长沉默片刻蓦然一拍膝盖高声叫好。
“静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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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仙都山后陈平安继续出门北游留下曹晴朗只带了裴钱和小陌做客小龙湫。
小龙湫离着仙都山不远勉强能算是一个山上邻居。
远亲不如近邻嘛怎能不混个熟脸。
初次相逢于藕花福地的太平山女冠黄庭如今在别家祖师堂边上结茅修行。
其实小龙湫那边还有个不打不相识的山上朋友。
正是那个太平山山门口当门神的两位地仙之一小龙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
老元婴精通水法显然对此颇为自负从他的道号就可以看得出来水仙。
跟芦鹰一样是野修出身没有避难去往五彩天下而是摇身一变并且跟芦鹰是如出一辙的“登山”路数成了个谱牒仙师。
按照周首席的说法就是如今什么货色都可以往山上跑了从早年山上人人喊打喊杀的山泽野修变成了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脊梁骨顶梁柱。
当时双方交手老元婴差点没见着敌人的面就被劈成了两半。
后来被拘拿去了山门口那边魂魄剥离出来悬在自己头顶一阵阵如潮水般拍打道心的剐心刮骨之痛。
而且那个陌生的山巅修士脾气实在是……一言难尽。
就那么抬起脚使劲踩着一位天之骄女的玉璞境女修一边大骂然后一脚又一脚都踩出个大坑不见女子脑袋了。
不同于虞氏王朝的那位金丹地仙这位如今身份清贵至极的老元婴当时在太平山那边被姜尚真帮忙打发走了。
一场噩梦。
使得这位老元婴返回小龙湫后都没敢说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含糊其辞说与人斗法一场不可力敌还受了伤。
黄庭好找她就在小龙湫祖山的如意尖。
陈平安走入那间简陋茅屋年轻女冠正在啃苞米火盆里边还有不少。
也不客气陈平安坐在凳子上弯腰拿起一颗苞米开门见山道:“黄庭需不需要神仙钱?我们落魄山财库还有不少盈余仙都山下宗这边不会跟落魄山要钱所以不会耽误做买卖反正就像是账簿上趴着的一笔数字你要是真的过意不去我们可以算利息。”
太平山遗址山河破碎千里山河灵气淡薄如风中飘絮一般重建一事除了砸钱还是砸钱硬生生靠着神仙钱来添补天地灵气的缺失。在这之前还需要建立大阵以及招徕大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立祠庙填补空缺帮助聚拢灵气不至于急剧流散不然就只会为他人作嫁衣裳。
按照姜尚真的大致估算一座新太平山如果想要在两三百年内恢复到昔年宗门巅峰时三成规模的山水气候就至少需要三四千颗谷雨钱。
此外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情往来山上邻居的打点关系山下王朝的生意往来以最快速度布置十数座山水祠庙帮助辖境内各路神祇获得朝廷封正……
陈平安知道此间艰辛。
尤其是太平山如今只剩下黄庭一人。
不像自己的落魄山即便在草创初期山中就有朱敛当大管家况且隔壁就是关系莫逆的山君魏檗有个几乎等于与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披云山。
黄庭摇头道:“暂时不需要我身上还算有点家当可以折算成不少神仙钱要是等到哪天真缺钱了不会跟你这个土财主客气的。”
陈平安点点头。
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之前在那边陈平安是打算在八十年之内替太平山守住太平山。
双方脚下的这个小龙湫是中土神洲大龙湫的下宗其实准确说来是“下山”。
其实当年迁徙搬家的可不止那两位自封大圣、大王的水族精怪它们只是跟小龙湫仙师们有样学样罢了。
不过清境山青虎宫是搬去了宝瓶洲还在那边建功立业小龙湫则是跨海渡水对外宣称寻了一处山水秘境。当年搬家比较快后来回家也不慢。然后就相中了那处太平山遗址打算跻身宗门后搬迁祖师堂再铸造出一把仿太平山的远古明月镜。
而那座中土上宗大龙湫是当之无愧的宗字头仙家祖师堂嫡传修士皆是山上的镜工仙师所铸宝镜其中品秩最高两种宝镜分别名为“停月”、“止水”神通玄妙一直是有价无市的珍稀重宝。
修道之人跋山涉水大多怀揣着几样类似物件一幅搜山图一把照妖镜一摞山水破障符
就跟江湖人在外闯荡得有金银细软和火折子差不多。
而天下炼制照妖镜一途可以分出六条分工明确的道脉大龙湫镜工就垄断了其中一脉铸造宝镜最能压胜水裔精怪与“赶山”一脉的照妖镜在山上需求最多故而大龙湫的财源广进属于想要不挣钱都难。浩然天下各路修士上杆子送钱。
在别洲境内与大龙湫合伙做买卖、帮忙售卖宝镜的宗门其中就有流霞洲的天隅洞天以及北俱芦洲的琼林宗。只不过前者所卖宝镜品秩高价格贵不是地仙谱牒修士或是宗门嫡传弟子都会望而却步。
琼林宗是只兜售那些最入门的大龙湫照妖镜就算是下五境散修咬咬牙都可以入手一把宝镜。
不同于蒲山和白龙洞同样作为宗门候补的小龙湫并没有参加那场声势浩大的桃叶之盟。
黄庭沉默片刻笑着打趣道:“我见着宁姚了境界很高如果再高就真的有点不讲道理了漂亮……也就那样了。”
陈平安笑了笑啃着苞米直白无误道:“宁姚在我眼中反正就是最好看的。”
黄庭说道:“还有事?”
陈平安点头含糊不清道:“打算邀请你担任下宗的客卿再就是有个想法得看你的意思了。”
黄庭说道:“说说看。”
陈平安说道:“我想要担任你们太平山的供奉记名供奉。”
黄庭哈哈笑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就这么说定不过我得是你们下宗的首席客卿。”
陈平安点点头“没问题。”
这是陈平安在担任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之外第二次在别家山头任职。而是直接就是供奉甚至都不是什么记名客卿。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要是不适合爽快递剑我可以出手做掉他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黄庭看着这个青衫男子面无表情语气淡漠而且他……神色从容。
黄庭直愣愣盯着那个家伙她愣了半天摇摇头轻声道:“还是别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就继续啃苞米了。
吃完手中苞米陈平安就起身告辞说自己去随便逛一下小龙湫。
黄庭笑道:“我就不送了啊又是客卿又是供奉的多的是见面机会。”
一袭青衫背影远去。
黄庭这才转头瞥了眼墙上那把佩剑她微微皱眉奇了怪哉我都不怕他你一把剑怕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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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仙都山青萍峰。
陈平安找到崔东山先祭出一把笼中雀再让崔东山打开那座从田婉手中得来的不知名小洞天然后跟着崔东山只带着小陌一同进入其中。
在小洞天内陈平安甚至让崔东山又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
与此同时让小陌注意留心有无外人窥探此地。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
这可能是先生第一次如此兴师动众。当初在夜航船联手对付那位吴霜降先生可能都不如今天。
陈平安在山巅盘腿而坐双手笼袖等到崔东山一屁股坐下后以心声问道:“如何以自欺来欺天?”
崔东山沉声问道:“先生是要?”
陈平安说了一句让崔东山先是如坠云雾、继而心头巨震的言语“我自己已经忘了只知道必须再与你请教这个手段。”
那位大骊太后南簪也有类似手段却只能算是最下乘、最不入流的手段。
比起陈平安想要的那份通天手段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东山默不作声。
陈平安就开始闭目养神。
崔东山站起身原地踱步画圆而转突然抖了抖两只雪白袖子低头端详一番叹息又叹气。
最后站定眺望远方。
当年在骊珠洞天的袁家祖宅自己这个“少年崔瀺”与那齐静春师兄弟二人重逢。
齐静春曾经有意无意询问一事为何你会从十二境跌境到元婴境。
当时的半个崔瀺未来的崔东山想法和解释并无隐瞒是真心话。
因为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是齐静春的学问是出于文圣一脉却又可以别开生面可是自己和那个老王八蛋却被牵连太多
老秀才学问被禁绝神像地位一降再降甚至被搬出文庙打砸破碎在崔东山看来是因为齐静春已经“上岸了”但是自己这个文圣首徒“崔瀺”却必须破而后立彻底撇清师承道统凭借事功学问在一洲之地东山再起重返仙人甚至是跻身飞升境。
齐静春当时还有一问。
“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戏给吴鸢看其实是给我看累不累?”
放你的屁累个锤子的累。
你们俩看笑话累不累才对。
因为事实上这个齐静春何尝不是与师兄崔瀺配合演戏给未来的“师侄崔东山”看?
关键是师兄二人并无任何言语交流甚至都无需碰面。
就只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
双方各凭棋力看似处处针锋相对并且落子都是真实则最终却在棋盘上布下同一局。
崔东山如此少年心性并非是崔东山装模作样自然是崔瀺那个老王八蛋刻意为之。
这还只是第一层犹有第二层崔瀺又给自己设置了重重禁制、关隘这就像明明都是自己凭什么你这个老王八蛋更有钱甚至学问更高、棋力更强?
那么当年“累不累”三个字。
大概就是身为师弟的齐静春对师兄绣虎的一种独有宽慰之语?
而那场对话齐静春最后神色伤感以那轻声三字好似作为一场收官。
“崔师兄。”
文圣一脉当时还算大师兄小师弟的那场古怪重逢。
师弟齐静春以“累不累”一语开篇以一声崔师兄收官。
此刻崔东山收起心绪再次抬起两只雪白袖子法袍大袖之上各有一串蝇头小楷犹如水草又如飘萍一般起伏不定。
“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
崔东山转头望向自己先生。
陈平安睁开眼神色温柔微笑道:“先生学生你我心境都要四季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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