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七章 春山

小说:剑来 作者:烽火戏诸侯
    皇帝宋和说了句开门见山的言语却见陈平安好像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稍等片刻宋和显然没有就这么打道回府的想法瞥了眼桌上的酒席碗筷便挪动手边一张椅子稍稍更换位置倾斜向陈平安那边问道:“陈先生我们坐下聊?”

    陈平安点点头跟着挪了挪椅子再扯了扯褂子坐下后翘起腿。

    露出脚上一双白底黑面的千层底布鞋。

    宋和说道:“陈先生多考虑一下我可以等。”

    陈平安笑问道:“是太后的意思?”

    宋和摇头道:“是我自己的想法。”

    宋和也不觉得自己开口请求对方就会马上答应担任大骊国师。

    三拨人三张喜宴酒桌都不相邻。

    皇帝陛下跟陈平安单独一桌自然是要谈正事双方此刻都已落座。

    一个山下君王一个山上宗主是同龄人。

    两人既不相对而坐也不各自面朝酒桌上的残羹冷炙。

    皇后余勉站在另外一张酒桌旁边。

    此次出宫皇帝宋和自然是微服出巡除了皇后余勉身边就只带了三位扈从一位富家翁装束的司礼监老宦官和一位在大骊朝野不太抛头露面的宋氏供奉是宋氏皇陵的守陵人。最后一位扈从这会儿留在了边家大门外的街道上负责看守那辆马车。

    余勉贵为大骊皇后加上大骊宋氏近百年来有国师崔瀺在从不担心什么后宫、贵戚、宦官干政所以余勉也见算过不少山上的得道之人了风流倜傥如北岳山君魏檗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仙师云林姜氏老家主的丰采长髯望若神仙。

    此外还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例外让余勉更加印象深刻比如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这位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不能说是不修边幅但是木讷寡言每次入宫觐见皇帝阮师傅都没什么话几乎都是皇帝在问话阮师傅每次回答得也极为“言简意赅”了就像……着急回山中打铁铸剑。还有像个村夫老农的西岳山君佟文畅粗布麻衣一年到头还喜欢赤脚不说跟魏檗站在一起就算跟中岳山君晋青并肩而立说实话她余勉再不以貌取人也会由衷觉得那位佟山君确实有几分寒酸了。

    佟山君坐那儿的时候余勉都要担心对方什么时候就会抠脚。

    至于眼前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当然也会让余勉记忆鲜明。

    余勉是个极心细的女子她方才一眼就发现了那双针线细密的布鞋。

    最后一桌当然就是双方子女刚刚喜结连理的两家姻亲了。双方都是大骊京城的官宦人家官当得都不大不过都是科甲正途的清流出身但是如今有资格参与早朝的其实就只有一个边文茂。

    人人屏气凝神没谁敢窃窃私语。

    一双大婚新人激动得脸色涨红做梦一般。

    林守一作为唯一的外人坐在同窗石嘉春身边。

    先前皇后余勉转头笑望向他们这边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大家都坐下。

    等到所有人坐下后结果边文茂发现皇后娘娘还在那边站着他就想要站起身只是刚抬起屁股就觉得更加不妥只得默默坐回。

    皇帝宋和开口道:“我一直有个疑惑想要请教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问就是了。”

    宋和问道:“好像陈先生在当年那些遭遇过后对大骊朝廷的观感却并不差?”

    比如根据大骊谍报显示陈平安在第二次远游途中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与江湖武夫宋雨烧成为忘年交双方面对那支万人骑军的大兵压境大阵之中手持槐木剑的少年曾自报名号公然撂下一句“大骊陈平安在此!”

    陈平安拧转手腕多出一只朱红酒葫芦喝了口酒再将养剑葫轻轻各方在膝盖上“我第一次出远门就是跟林守一他们去往大隋境内的山崖书院。从野夫关出境进入当时还是大隋高氏藩属的黄庭国返乡路线还是从黄庭国入境不过却走了条栈道从牛栅栏入的关。当时风雪极大期间远远遇见了一队边军斥候其中一骑突出是个年轻骑卒当年大概最多也就二十出头吧当年我不太理解为何那名骑卒策马而至之时会是一种毅然决然的眼神我是后来才想明白的这队精骑起先将我误认为敌国谍子了而且可能会是个练气士所以当时最正确的做法是立即通知附近大骊铁骑的那些随军修士而且这场风雪茫茫中的狭路相逢双方极有可能瞬间分出生死。等到我自报身份再递过去那份龙泉县衙颁发的通关文牒勘验身份无误后那名坐在马背上的骑卒没有随手将关牒丢给我而是翻身下马他在递还关牒后还笑着跟我说了一番言语大致意思是天气糟糕风雪阻路要是担心遇到麻烦就可以去他们烽燧休歇修整备好食物等风雪小了再赶路。”

    一位早已走过千山万水的远游客将这段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娓娓道来。

    皇帝宋和极有耐心一字不漏听在耳中只是听完之后难免有几分狐疑。

    就只是这么件小事?

    陈平安问道:“陛下是不是觉得事情太小有点不敢相信?”

    宋和点头道:“确实如此我会觉得不敢置信。”

    陈平安笑道:“真是小事吗?”

    摇摇头陈平安自问自答“我看未必。身为大骊铁骑面对山上神仙悍不畏死。身为边关斥候对大骊百姓十分上心。”

    这让当年才刚刚开始练拳习武的龙泉郡槐黄县少年一个去福禄街桃叶巷都要担心草鞋踩脏青石板的泥瓶巷窑工学徒对那个虚无缥缈的“大骊王朝”有了第一个相对清晰的印象。

    陈平安拎着养剑葫敲击膝盖“在我看来为浩然挽天倾者有三剑气长城的剑光北俱芦洲的侠气大骊铁骑的马蹄。”

    这种话哪怕是事实换成任何一个外人来说依旧都会显得……不合时宜还有大言不惭的嫌疑。

    但是从陈平安嘴里说出口就显得极有分量再合适不过。

    以前可能谁都会觉得齐静春挑选一个不起眼的泥瓶巷少年代师收徒是不是过于儿戏了。难免会问一个为什么。

    但是如今谁都会觉得齐静春在近在咫尺的骊珠洞天为文圣一脉收了这么个可续香火的关门弟子眼光实在太好。

    皇后余勉善解人意亲自拿来一壶酒和一只酒杯交给皇帝宋和。

    陈平安笑着与她点头致意。

    皇后娘娘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

    眼前女子慈柔嘉懿。

    一个不被太后南簪喜欢的宋氏儿媳妇肯定是个不错的大骊皇后娘娘。

    在余勉走回先前酒桌那边。

    宋和笑道:“余勉始终觉得陈先生是个内修外弘的淑人君子。”

    陈平安差点误以为眼前皇帝被小陌附身了问道:“何以见得?”

    宋和说道:“落魄山门口有张桌子会为过路人提供茶水。”

    陈平安一笑置之。我刚才说了件小事这位皇帝陛下你就有样学样了?若真是如此可就比仙尉骗钱伎俩好不到哪里去了。

    “而且槐黄县当地的山野樵夫进山寻土的窑工师傅都敢落座喝茶。”

    宋和继续说道:“用余勉的话说就是小中见大可以从细微处见陈先生的家风落魄山的门风。富贵人家常有穷苦亲戚来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路过高门百姓不会如避灾殃刻意快步走过正是积善之门。”

    陈平安愣了一下点头道:“陛下有个贤内助。”

    石嘉春伸长脖子悄悄瞥了眼陈平安。

    只是一个起身再落座好像那个陈平安就完全变了个人。

    头别白玉簪青衫长褂一双布鞋。

    脸上笑容恬淡一身气态出尘大概那就是久居山中的仙家道气?

    总之再不是当年那个肌肤黝黑、眼神明亮的草鞋少年了。

    石嘉春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的夫君再看了眼林守一。

    夫君边文茂已经是个双鬓微霜的男子。

    而差不多岁数的林守一却还是弱冠之龄的容貌。

    边文茂对于林守一的了解妻子只说林木头是个面瘫热心肠的他的父亲以前是家乡窑务督造署衙门里边的小官后来也入京了在某个门可罗雀的清水衙门当了个小官搁在地方上可能就算光耀门楣了但是在那个被说成是郎官遍地走的南薰坊就很不够看了。

    林守一轻声打趣道:“记得认准陛下坐的那张椅子回头好好收藏起来可以拿来当传家宝。”

    石嘉春一瞪眼本想还嘴几句结果被边文茂神色慌张地伸出手使劲按住她的胳膊石嘉春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嘴唇提醒林守一别出声。

    林守一笑着点了点头与那个额头满是汗水的边文茂投去歉意视线边文茂报以苦笑他实在是太紧张了。

    余勉望向那个担任过齐渡庙祝的林守一一个四十来岁的元婴境修士。

    要知道长春宫的太上长老才是元婴境。

    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兵家圣人阮邛也才是玉璞境。

    南边许多藩属小国一位金丹地仙就能担任首席供奉甚至是国师了。

    皇帝陛下其实对此人极为青睐甚至有意让林守一执掌礼部祠祭清吏司在京城官场熬出七八年资历就可以再次破格升任礼部侍郎。

    可能是因为旧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实在太过群星璀璨熠熠生辉。

    才使得林守一不是那么显眼。

    因为有个落魄山陈平安有曾经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游学十年的剑仙刘羡阳还有在真武山一鸣惊人的马苦玄以及去过五彩天下的大骊刑部赵繇更有那个成为白帝城郑居中嫡传弟子的“狂徒”顾璨……

    好像就忽略了这个始终在宝瓶洲各地兜兜转转的林守一没有高不可攀的的山上师承没有骇人眼目的山上斗法只有年复一年的潜心治学默默修道故而林守一所谓的“名动两京”其实还是被远远低估了因为如今的山上山下只将林守一视为金丹地仙这是被大骊京城钦天监袁天风那个“百年元婴”的谶语误导了。

    石嘉春实在是好奇她斜了斜身子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与林守一小声问道:“陛下在跟陈平安聊啥?”

    林守一说道:“我也听不见。”

    那位在大骊皇陵结茅修行的守陵人设置了一道隔绝天地的山水禁制。

    石嘉春咋舌道:“陈平安的胆子真大啊跟陛下聊天都这么随意这算不算谈笑风生?”

    林守一笑着点头。

    胆子不大也当不上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再说了如果陈平安当年胆子小敢喜欢宁姚?

    石嘉春犹豫了一下。

    林守一以心声说道:“放心不管那边谈拢还是谈不拢反正对你们都是好事陈平安做事情一向稳妥。”

    以陈平安的脾气皇帝宋和要是敢迁怒边家后果只会比跟陈平安当场翻脸更严重回头跑去皇宫直接掀桌子都有可能。

    不过相信以当今天子的胸襟气量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

    现在的林守一还不清楚其实陈平安已经与大骊太后南簪翻过桌子了。

    石嘉春点点头不管是眼前这个在家乡学塾同窗求学多年的林守一还是那边那个后来成了李宝瓶小师叔的陈平安她觉得都值得信赖。

    这是一种女子直觉。

    小陌和仙尉没有去边家参加婚宴寻了附近一处巷子

    小陌靠墙而站仙尉蹲在一旁拿了一壶酒是自己掏钱买来的没办法掏不起份子钱蹭不着喜酒喝就只能自力更生了。

    没关系反正以后自己就是仙气飘飘的修道之人了兜里装着的都是神仙钱金银这些山下的黄白之物算什么太俗气有损仙气。

    仙尉望向边家门外的车水马龙啧啧道:“光禄寺丞官不小了何况还是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官按照如今宝瓶洲的规矩大骊本土官员比藩属文武高一品京官得再高一品这要是搁在南边的那些藩属小国还不得是个大九卿衙门的一把手最少也是个六部侍郎老爷吧曹仙师不愧是山上神仙认识的朋友非富即贵往来无白丁啊。”

    小陌看这个仰头喝酒如牛饮水的仙尉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喝酒?”

    仙尉放下酒壶打了个酒嗝拍拍肚子抹抹嘴“谈不上多喜欢。”

    然后仙尉扬起手中酒壶咧嘴一笑“我是喝酒吗是喝钱呐。”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潦倒不堪十分饥寒交迫了饱一顿饿三顿的关键是还要靠着坑蒙拐骗挣钱不然就真要当乞丐去了每次出手还要担惊受怕毕竟牢饭不好吃啊如今跟着曹仙师有地儿睡不说还能饥时吃饼渴时喝酒已经让仙尉快要幸福得泪落了。

    仙尉想起一事“小陌你跟我说句实话为什么京城道正衙署的那个老真人会称呼曹仙师为‘陈山主’?”

    小陌说道:“曹沫是公子行走江湖的一个化名。”

    “小陌啊。”

    仙尉喝了口酒学那曹沫的口气说话“我是想问你这‘山主’是怎么个说法?”

    是有座仙家山头神仙洞府蛟龙盘踞仙禽长鸣?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随处可见的天材地宝?

    曹沫既然是个会仙家术法的修道之人又能在京师道官衙署和译经局随意出入又是个“山主”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得掂量掂量自己抱上的这条大腿到底有多粗?自己凭本事找来的靠山到底有多高?

    小陌低头看了眼仙尉由于能够敏锐感知到对方的心弦这家伙什么脑子总是这么异想天开的。

    小陌解释道:“公子在他家乡那边买了几座山头。”

    仙尉追问道:“山头?多大?”

    小陌说道:“我也未曾去过公子的家乡这趟离开京城你很快就可以亲眼见着山头了。”

    仙尉哦了一声。

    小陌问道:“以后跟着我家公子上了山修了道有什么想做的?”

    “必须得有啊怎么可能没有。”

    仙尉斩钉截铁道:“定要擒狐魅捉艳鬼神女入梦共游仙境……”

    小陌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听着仙尉的絮絮叨叨竟然被这个家伙总结出了“修道成仙之后必须做成的三十事”小陌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道:“仙尉听没听过贵人语迟?花似解语犹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仙尉悻悻然止住话头突然神色微变忧心忡忡道:“曹仙师的山头在哪儿都行最好别在披云山附近!”

    小陌问道:“这是为何?”

    “高风亮节披云山两袖清风魏山君啊!”

    仙尉以酒壶重重击掌感慨万分道:“小陌你这都没听过?连我都听说过披云山那尊魏山君的鼎鼎大名了据说一年要办好几场夜游宴导致整个北岳地界的山上仙师啊城隍老爷啊还有山神水神什么的个个砸锅卖铁拴紧裤腰带过日子苦不堪言呢还说就是只大公鸡路过披云山都得下个俩蛋才能走……”

    仙尉这些年艰辛北游跟山上没半颗铜钱关系都没去过一处仙家渡口至于那些云雾飘绕的山上仙府就更别想了仙尉一路只跟穷山恶水打交道这就意味着他的这通说辞只能是来自山下的江湖传闻了那么魏檗和披云山的“名气之大、名声之好”可想而知。

    小陌闻言颇为惊讶哪怕仙尉道这个听途说来的说法有些夸张水分颇大可即便打个对折……所以小陌想了想保险起见看来自己得早早备好礼物了免得在魏山君那边落个“小气抠门”的评价。

    委实是为难自家公子了摊上这么个不是易于之辈的邻居。

    仙尉望向街上某处说道:“小陌你瞧那个车夫一看就是个老当益壮的练家子瞧瞧那两条胳膊鼓起的肌肉我估摸着一拳下去能把桌子打穿打在人身上还不得……吐满一酒壶的鲜血?小陌你虽然是个半路仙师终究不如我走惯了江湖以后遇到这种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绕道而行为妙。”

    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个老车夫双臂环胸打着盹察觉到巷口那边的视线老车夫睁开眼那个蹲着喝酒的家伙就是个柳筋境练气士但是那个黄帽青鞋的修士好像是落魄山的供奉刚刚在刑部那边录档成为大骊三等供奉道号喜烛、名叫陌生?反正是张新面孔先前陪着某个家伙一起走了趟皇宫在那边闹出不小的动静境界应该不会太低。

    老车夫打算以望气神通一探究竟看看能否辨认出对方的大致根脚、道行深浅。

    老子就是瞅一眼咋的?

    要想不给人瞧那就别出门啊。

    小陌以心声微笑道:“前辈擅自窥探他人气机这就不合乎规矩了吧。”

    远古雷部诸司在旧天庭属部中势力颇大负责驱海移岳推迁四时升降阴阳持物之权衡司生司杀。尤其是负责实施刑罚的雷部斩勘之司受刑者无论是失职神灵、违例地仙还是犯上作乱的蛟龙精怪之属一律先斩其神再勘其形让其形销骨立以致勘形震尸使之崩裂元神尽碎。

    老车夫微微讶异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既然对方已经有所警惕老车夫就没有继续运转本命神通只是随口问道:“是剑修?从哪儿来的中土文庙配给陈平安的护道人?还是来自剑气长城名声不显的刑官一脉?”

    “我确是剑修。至于来自何方既然当下与前辈还不熟悉更不是什么朋友未可抛却一片心就不多聊了。”

    小陌依旧面带笑意“只是劳烦前辈对我家公子尊敬些最好不要直呼其名比如称呼为陈先生或是陈山主都无大碍。”

    老车夫被逗乐了说话酸不拉几的跟谁学的臭毛病即便是那个姓陈的小娃儿好像跟自己聊天也不至于如此拽文吧。

    况且什么时候一个上五境剑修如此跌份了?做什么不好跑去给一个才四十来岁的小年轻当狗腿跟班?

    不过老车夫如今说话做事都谨慎多了试探性问道:“陆氏那个算卦的是被你砍伤的?”

    小陌问道:“听前辈的意思是想要与我熟悉熟悉?”

    想要与剑修熟悉交心当然唯有问剑与领剑。

    老车夫差点就没管住自己的暴脾气。

    那个黄帽青鞋的家伙瞧那温吞样说话不急不缓不知为何总觉得此人比陈平安更欠揍

    只是想到先前在火神庙花棚那边刚刚给老秀才收拾了一通老车夫就深呼吸一口气不再言语重新闭目养神。

    小陌笑问道:“前辈脾气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老车夫置若罔闻。

    小陌伸手扶了扶头顶黄帽微笑道:“早年那玉枢院斩勘司雷电交加何等气势恢宏震耳欲聋见者心颤。”

    老车夫蓦然睁眼死死盯住那个翻开老黄历的“年轻”修士以心声叱问对方如雷霆震动“说!你是何方神圣?!”

    小陌笑了笑“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就只是曾与雷部一府两院的主官神灵问过剑。

    仙尉一个麻溜儿起身快步跑到巷子里边只是不忘转头提醒道:“小陌小陌那个上了岁数的车夫好像在瞪你别打起来啊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老车夫叹了口气重新闭眼。

    翻不动老黄了。

    边家婚宴大堂那边陈平安有些无奈自己今天好像被迫成为这里的东道主将这对大骊王朝身份最尊贵的夫妇送出大堂门外。

    只是陈平安跨过门槛就停步没必要送到府门那边的街上。

    余勉开口笑问道:“敢问陈先生这双布鞋可是宁剑仙亲手缝制?”

    陈平安笑容和煦摇头道:“是一位老嬷嬷送给我的。”

    虽说有二十多双布鞋但还是要省着点穿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下雨天更舍不得穿了。

    之后边文茂在内两家人的男女老少当然得一路跟随。

    皇帝宋和与光禄寺边寺丞一路闲聊皇后余勉神色温柔正在与那对新人夫妇道喜。

    林守一站在门口陪着陈平安。

    陈平安笑问道:“还是老样子?跟你爹见了面就没话说?”

    林守一点点头“习惯就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父子每次见面一般不会超过三句话。

    只有一次例外是林守一即将担任大渎庙祝那个公门修行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才多说了几句。

    陈平安其实一直很佩服林守一。

    哪怕见过很多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可依旧觉得林守一的那份道心澄澈不输任何人。

    当年一行人远游求学陈平安脚穿草鞋腰别柴刀负责开道和守夜。

    小宝瓶天真烂漫奇思妙想。

    那会儿的崔东山古怪荒诞。

    林守一认真于禄散淡谢谢执着。

    至于李槐……就随意了反正擅长窝里横。

    朱河性情稳重朱鹿蛮横任性。

    当然还有那个陈平安曾经很好奇“打不打得过朱河”的阿良。

    这就是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

    返乡回家之时身边多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而且在那风雪栈道还遇见了白泽和狐魅青婴。

    石嘉春是第一个从回来这边的她拎着裙摆一路飞奔回来踮起脚尖使劲一拍陈平安肩膀“混得可以啊牛气大发了!”

    虽然不晓得皇帝陛下今天赶来与陈平安具体聊了什么但是石嘉春打小就聪明还没去学塾读书那会儿就会在自家铺子里边打算盘帮忙算账了。

    一个能让皇帝陛下主动作揖行礼的山上修士。

    一个坐在在大骊皇帝身边、竟敢跷二郎腿的家伙。

    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小镇同龄人当中当山上神仙林守一还有那个杏花巷的马苦玄都很厉害了。

    当官最有出息的当然是贵为刑部侍郎的赵繇了。

    做买卖得是董水井不然能与曹耕心、袁正定这样的上柱国子弟做买卖当朋友?

    之前石嘉春就只是将陈平安当成山上的土财主至多就是跟董水井差不多。

    但既然是朋友嘛当然是混得越风生水起越好。

    边文茂被自己妻子这个大不敬的动作给吓得心惊胆战脸色微白。

    陈平安笑道:“还好吧。”

    林守一拆台道:“还好?陈山主让我如何自处?”

    石嘉春大大咧咧说道:“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家骑龙巷那两间铺子的价格得至少翻一番真真是贱卖了。”

    边文茂扯了扯妻子的袖子。

    在陈先生这边不可如此无礼。

    陈平安望向边文茂笑着解释道:“边寺丞上次石嘉春返乡我刚好在外游历人不在家乡就与你们错过了我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游历京城所以直到今天才见面别见怪。我当年从石家手里低价购得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这份人情很大了。”

    今天陈平安的份子钱是两颗小暑钱按照山上的市价折算就是二十万两白银可能额外还有一两万两银子的溢

    价。

    陈平安当然不是拿不出两颗谷雨钱只是不合适。

    边文茂连忙笑道:“这些年经常听嘉春说起陈先生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如今边文茂在小九卿里边的光禄寺任职担任光禄寺丞官不大但是管事手握实权。

    边文茂早年是二甲进士出身从翰林院离开后在京城衙门里边多有辗转先是去了国子监担任律学助教然后依次升迁为主簿、国子学直讲进入光禄寺之前还当过太常寺奉礼郎边文茂在官场上的升迁不快但是还算稳当。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在六部衙署任职这辈子当个光禄寺少卿边文茂是有一定把握的可要说有朝一日执掌光禄寺根本不敢奢望。

    李槐跟陈平安说起过这个边文茂是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京城官老爷对他们这些小镇的土包子不太瞧得起见着谁都爱答不理的不过对石嘉春还算不错。

    石嘉春笑容灿烂偷偷伸出一只手轻轻摇晃与陈平安示意根本没有这档子事自己夫君的客气话你听听就好。

    陈平安和林守一离开边家林守一问道:“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我爹也算是烧窑出身的你长辈缘又好估计跟你有的聊。”

    陈平安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守一啊年纪老大不小了别看你爹在你这边没个笑脸只要你成了亲到时候甭管是儿子女儿隔代亲这种事情没道理可讲的你爹一天露出的笑脸保管比在你这边一年都多。你要是不信咱俩可以打个赌小赌怡情就赌两颗小暑钱好了。”

    林守一面带微笑嘴唇微动此时无声胜有声给了陈平安一个滚字。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册子以心声道:“是齐先生推演出来的雷局跟龙虎山天师府还是有些出入我机缘巧合之下学了点皮毛编了个册子你资质好翻阅过后看能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林守一收入袖中气笑道:“送礼就送礼别说得像是收礼。”

    陈平安啧啧道:“有脸说我?你这个收礼的倒是像个送礼的。”

    林守一问道:“这就回了?”

    陈平安点头道:“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然后就需要立即赶往桐叶洲创建下宗的庆典具体时间暂时没定大致是今年冬末或是明年开春反正你要有空就去没空就算了。”

    林守一说道:“我要是去不了桐叶洲那边你就让董水井将我那份喜钱一起算上反正他兜里钱多几辈子花不完的金山银山这个掉钱眼里的王八蛋就喜欢当个土财主除了闷头挣钱屁本事没有活该打光棍……”

    陈平安忍住笑。

    林守一一般不这样。

    只有到了董水井这边是例外道理很简单两个昔年同窗少年时就都对李柳心心念念互为情敌结果到最后竟然是两人都没戏的下场李柳没嫁人之前两人就相互看不顺眼结果等到李柳嫁给一个外乡人了如今的林守一和董水井再每次重逢看待对方就是另外一种不顺眼了大概两人额头上都被对方贴了张标签上书两个大字废物……

    林守一刚要告辞离去与陈平安对视一眼。

    陈平安与小陌心声一句让他带着仙尉跟随自己一起走趟春山书院。

    马车上余勉问道:“陈先生怎么说?”

    皇帝宋和揉了揉眉心“他说下次路过京城再给个确切说法。”

    余勉伸出双指轻轻捻住皇帝的袖子眯眼而笑娇俏言语道“不许生闷气啊。”

    宋和哑然失笑反手握住她的手。

    只羡鸳鸯不羡仙。

    余勉笑容如常低下身来将脸颊贴在皇帝手背上。

    她只当不知道皇帝手心都是汗水。

    显然在她送去酒壶酒杯后双方聊得并不算太轻松。

    春山书院。

    老秀才等着弟子陈平安再传弟子林守一。

    林守一很好啊就是至今还打光棍这点不太善喽。

    老秀才对这座书院印象很好啊这不上次就在这边不花钱认了个叫周嘉谷的远房侄子。

    老秀才就在春山书院门口等着。

    他很快就要返回中土文庙了。

    老人双手负后仰头看着书院的匾额。

    春山。

    字写得好名字也取得好。

    齐静春的春崔东山的山。

    陈平安和林守一落下身形各自作揖行礼。

    老秀才转过身笑问道:“平安守一你们说说看最喜欢我的哪篇学问啊?”

    陈平安的答案是劝学篇。

    林守一的答复则是天论篇。

    老秀才抚须而笑“都是极好的。”

    三人一起散步走入书院老秀才缓缓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粹其全也。”

    “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

    “守一关于天论篇可有疑惑不解的地方?”

    “有几处。”

    “好读书无疑问等于酒肉过肚肠我们就边走边聊你问我答。”

    “对了守一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治学疑难可以寄信去往功德林至于修行一事碰到了症结关隘儒生修行这边你就直接询问经生熹平道法一途我可以帮你转交给符箓于玄或是赵天师只是如今这两位都不太得闲可能要稍晚回信给你了。可要是遇到更大难题了……”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但凡缺钱就找我肯定不收利息何时有钱何时还钱我肯定不催债。”

    老秀才会心一笑。

    瞧瞧听听。

    什么是得意弟子。

    林守一伸出手“拿来。”

    陈平安愣了愣“什么?”

    林守一说道:“要破元婴瓶颈我需要几件外物的天材地宝估算了一下约莫需要百来颗谷雨钱确实犯愁我这次入京本来就是为了筹钱。”

    陈平安身体前倾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咳嗽一声目视前方春山书院风景极美。

    陈平安一巴掌拍掉林守一的手“稍微等个几天等我回了落魄山找账房韦文龙要钱绝对耽误不了你正事。”

    林守一收起手笑问道:“堂堂山主就没点私房钱?”

    陈平安大义凛然道:“男人要什么私房钱。”

    老秀才顿时就明白为何自己文圣一脉独独这位关门弟子能够找着媳妇了。

    这悟性硬是要得。

    林守一问了几个治学的疑难虽然问题不多但是按辈分得算是祖师的老秀才说得极细耗费了小半个时辰林守一之后就告辞离开书院说是回家一趟。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守一将来闭关破境之前如果需要旁人护道一定记得跟我打声招呼只要我当时不在别洲我来为你护关。怎么样?”

    林守一难得开个玩笑“我跟小师叔瞎客气个什么就这么说定了。”

    陈平安提醒道:“一码归一码啊以后等你跻身了上五境一百颗谷雨钱的本钱总得归还吧?我破例给你打个八折八十颗也成啊。”

    林守一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就觉得此事悬了。

    原路返回山门那边林守一御风返回京城。

    期间遇到了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和一个左顾右盼好奇不已的年轻道士。

    老秀才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一头雾水接过锦囊打开一看大为讶异里边竟是封姨的那只彩色绳结。

    它由百花福地一条条花神命脉炼化而成。

    老秀才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封姨前辈让你交给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唯一的要求就是让福地的十二月花神一起来这边与她诚心道个歉。”

    “封姨的意思呢是此物稀罕到时候你不能白跑腿一趟得跟福地讨要个太上客卿的头衔要是不给你就别送了。”

    百花福地花神众多以十二月花神的地位最高其中又以福地花主为首此后是司职四季花开的四位命主花神之后才是七位职掌月令的花神娘娘。

    十二月花神娘娘每位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这个位置肯定不会空悬除此之外还会有地位更高的太上客卿不过多是花神娘娘们一厢情愿了例如白也就是牡丹的太上客卿白也却不会因此就去游历百花福地做客。

    至于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在那场“狂风大作怒号万窍百花凋零”的福地浩劫过后已经空悬数千年之久了。

    等的就是谁能够从“封家婢子”手中取回这条彩色绳结。

    陈平安说道:“先生封姨前辈是怎么个说话风格我有数的。我可以帮忙送东西和捎话但是这个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就算百花福地主动给我也不会要的。”

    老秀才嘿嘿一笑暂时也不劝说什么“如果没谈妥福地花神不愿来这边认错你就得答应封姨一件事护住山上采花贼不至于被人杀干净。”

    自己回头就寄信一封给花主娘娘亲自传授锦囊妙计。比如让她们先收下了彩色绳结再突然改口要是你陈先生不答应当那太上客卿就不去宝瓶洲找封姨道歉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秀才小声说道:“不用太担心阿良和左呆子。”

    “因为李槐那孩子在跟嫩道人在外晃荡的时候说了句无心之语说‘我那阿良兄弟就不是个打光棍的命至于剑术无敌的左师伯回头还得教我几手剑术绝学’。”

    陈平安脸色尴尬道:“先生这也成?”

    老秀才抚须笑道:“拭目以待就是了。”

    陈平安稍稍松了口气。

    老秀才回头使劲挥手喊道:“小陌小陌这边这边。”

    小陌闻言让仙尉先自己逛单独来到文圣老先生这边。

    不知为何瞧见了这位其实年纪不大的文圣小陌总觉得像是在与一位长辈相处。

    大概是因为文圣学问高又显老?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我马上要返回文庙所以这个关门弟子就交由你照顾了。”

    小陌点头道:“文生先生我不敢保证绝无意外却能保证若有什么万一小陌肯定就站在公子身边出剑绝对不慢。”

    “善!这话说得霸气绝伦了!”

    老秀才听得眉开眼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相逢投缘一见如故的小陌兄。以后介绍你跟白也孙道长还有赵天师认识认识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没办法我这个人朋友不多剑术不错的就只有这么几个了。”

    小陌作揖致谢。

    老秀才赶紧扶住小陌的胳膊“我这趟返回中土神洲就会跟文庙那帮老古板提前说好以后小陌兄在浩然天下跨洲游历就不用与文庙报备了。”

    小陌想了想还是婉拒此事“文生先生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觉得此事还是按规矩走小陌不该在这种事情上让文生先生和公子为难。”

    老秀才轻轻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再帮忙理了理衣襟就像一个老人看到即将离乡远游的年轻晚辈。

    老人微笑喃喃道:“善解人意人解善意善人解意人意善解小陌很善了。”

    小陌笑容腼腆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陈平安微笑道:“圣贤豪杰一相逢说到人情剑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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