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时近五月,天气微微有些闷热,恰如唐苏焦躁不安的心情。

    这日,她起了个大早,忙忙地去找顾沄。

    顾沄见她来,也没多搭理,只自顾自洗漱。唐苏陪着笑,待到顾沄梳妆之际,捧出一盒子香粉来,谄媚道:“师姐师姐,这是新制的香粉,师姐试试!”

    看那精巧盒子,便知这香粉价值不菲。如此献殷勤,自是有求于人。顾沄绾好最后一缕头发,懒懒问道:“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唐苏嘿嘿笑着,道:“师姐言重了,不过是想跟师姐打听点事。”

    顾沄答得轻快:“问。”

    唐苏凑近了些,略将声音压低,问道:“师姐,大师兄他喜欢什么?”

    听她这么问,顾沄倒是一怔。

    眼见得顾沄脸色变了,唐苏忙解释:“师姐别误会,这不是端阳武试就快到了嘛,谁知道我今年抽中的对手竟是大师兄……”

    “你不是今年抽中了大师兄,”顾沄笑了笑,“你是每年都抽中大师兄。”

    这一句话,将唐苏的记忆和心情一齐打乱,表情从茫然呆滞到如梦初醒再到惊愕不解,堪称跌宕起伏。许久,她的神色终是归于黯然,也勉强理出了些头绪。

    年年抽中同一个对手——虽然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要说是巧合也太扯了,必然是有意为之,所以:

    “大师兄果然是针对我啊!”唐苏瑟瑟发抖地吐出一个结论来。

    顾沄看着她,再次确认自己这师妹实打实是个缺心眼。

    年年都抽中沈泓当然是有意为之,理由倒也简单得很,唐苏是破格入门,若真论起资质来,怕是远逊于同门。平日里琴棋书画这些功课凑合着也还过得去。但“武试”岂能蒙混过关?况且拳脚无眼,若是擂台上有什么长短,又如何向唐员外交代?故此,掌门授意,唐苏的对手只能是沈泓。此事本也不好张扬,门派中纵有人看破,却也不曾说破。幸而这丫头还是个没心没肺的,这么多年竟也没察觉蹊跷。这么想来,今年倒是意识到了,也算聪明了些。只是,思路依旧清奇啊……

    顾沄想到此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唐苏一见,只当是顾沄觉得自己没救了,忙拉起她的手哀求:“啊啊啊啊啊啊,师姐!!!我只能靠你了!!!快给我想想办法!!!”

    顾沄抽回手来,道:“武试不过对上十招。你又不是第一次与他交手,往年怎样,今年也怎样啊。”

    “今年不一样啊!!!”唐苏一脸绝望,“我……我今年……诶,就说上次荠菜丸子那事儿吧,他还……”

    顾沄抬手戳她脑门,“我才不管你跟他的闲事。”

    唐苏苦着脸想了想,道:“好嘛,那师姐只告诉我大师兄喜欢吃什么用什么,我好去投其所好,化干戈为玉帛……”

    顾沄将她戳远了些:“那么多师兄妹,为什么偏来问我?”

    “师姐您跟大师兄是一对儿,问您当然最清楚啊。”唐苏不假思索地答出这句话来。

    顾沄眉头一皱,用深不可测的目光盯了唐苏好一会儿,而后,眉一展、唇一抿,掐了个造作的兰花指托着腮,笑问:“怎么看出来的?”

    “啊?师姐跟大师兄是青梅竹马,呃,那个,金童玉女,任谁看来都是一对儿啊。”唐苏斟酌了几句,未把话说全。想掌门只得顾沄这么个独生女儿,必是要招个女婿好继承家业的。怎么看沈泓都是那个人选嘛。不过这话可不是她一个女儿家说的,到底憋在心里为上。

    “哦。”顾沄这一声,百转千回。

    唐苏没来由地有些发悚,她想了想,陪着笑起身,颤颤道:“那个,我还是去问别人好了。”

    “慢着。”顾沄叫住了唐苏,起身凑到她面前,道,“不必问别人。正如你所言,大师兄的事我最清楚。你要投其所好,不必送吃的用的,只在武试之时赢他便是。”

    “诶?”唐苏被这番话吓着了。

    顾沄煞有介事地道:“你不是说他针对你么?依我看,这皆是因你平日里不务正业,疏忽了功课,他身为大师兄,自然不能放着你不管。偏你又是个惯犯,三不五时就要弄出些事故来,才惹他特别留心。所以,奉承讨好不管用,唯有勉力勤学方是上策。而若能在端阳武试上赢他一回,令他知晓你改过向上之心,以后必不会再为难你了。”

    唐苏听罢,醍醐灌顶,一时点头如捣蒜。只是,她点着点着又想到什么来,苦着脸问:“可是师姐啊,我怎么可能赢得了大师兄呢?”

    “呵,帮人帮到底……”顾沄笑了笑,挽起衣袖,慢条斯理地道,“这次武试,考得是《天翀诀》,过得了十招,便算合格。按武试的惯例,前五招是考套路熟练,之后开始变招,测得是实战应对。你若想制胜,第六招时便要先发制人——”

    话到此处,顾沄右手并指,由下而上刺唐苏的咽喉,正是《天翀诀》中的“燕穿云”。唐苏大惊失色,忙侧身闪开。不料顾沄踏前一步,一招“鹰探林”,出肘直袭唐苏胸口。唐苏正犹豫是格挡还是退避之际,却觉小腿一沉。顾沄脚下使得是“鹭径泽”,直接撂她下盘。

    唐苏还在赞叹这三招行云流水、干脆利落之际,身子却已不受控地往下倒去。

    顾沄手臂一展,揽上唐苏的腰,在她触地之前稳住了她。顾沄低头凑近她,笑道:“看明白了吗?”

    眼见这近在咫尺的花容月貌,唐苏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后怕,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声音都结巴了:“明、明白了。”

    顾沄满意地点点头,扶她站直,“好了,练去吧。”

    唐苏点点头,正要告辞,又想到一事,怯怯问道:“师姐啊,你这几招固然好,可我要是把大师兄撂倒了,是不是不太好啊?”

    顾沄捋了捋发丝,轻笑一声:“他是男人,就凭你那点力气,哪里能撂倒他?这三招不过是乱他的身法,如此,后面两招便容易了。”

    “原来如此!多谢师姐指点!”唐苏这才放了心,欢天喜地地练习去了。

    ……

    几天之后,五月初五,端阳武试如期举行。

    轮到唐苏之时,已近正午,太阳晒得她微微浮汗,心情也愈发紧张起来。她看着缓缓走上擂台的沈泓,将那三招在心中又演练了几遍,而后振作精神,迎上前去。

    抱拳行礼之后,二人同时出招。

    正如顾沄所言,前五招只过套路。沈泓出招甚是随意,力道也只用了三分。但唐苏却应对得极为认真,生怕出错。见她这般全神贯注,沈泓倒有些欣慰,但这欣慰尚未持续多久,一招“燕穿云”带着十足的凌厉削向他的咽喉。

    沈泓着实吃了一惊。若换个场合,他该擒住对手的手腕再反击才是,但如今面对的是唐苏,他便只侧身避开。说来这一招甚是刁钻又带些狠毒,不似唐苏的性情,必是有人教授。他一边闪避,一边将门中弟子筛过一遍,略锁定了几人。这时,一击“鹰探林”袭来,他尚在分神,只勉强应对,不防后头紧接着“鹭径泽”,纵然他是男子,也架不住唐苏用全身的力气撂他的腿……

    跌倒之际,他只觉有些好笑,果然不该轻敌才是。然而,就是这时,唐苏却做了个他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举动。

    天地良心,唐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撂倒自家大师兄。那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念头从脑海中涌出,不容她细想分辨。但有一件事她清楚得很——绝对不能让她大师兄摔着!

    那时那刻,她能想到的只有顾沄教她三招之后附带的那个动作。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伸手,抱住沈泓的腰,试图将他稳住。不曾想,男子的身躯何其沉重,别说稳住他,就连她自己都稳不住了。

    眼见唐苏随自己往下倒,沈泓一时慌了。

    本来摔一下也没什么,但如今这个动作,若二人倒地,她的手臂必然被他压在身下,只怕是要伤筋动骨。于是,他当机立断,尽力将身子扭转,换了二人的位置。而后一手揽住唐苏的肩膀,一手撑地,勉强在跌倒时护她离地半尺。

    这番动作下来,唐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待一切平稳下来,她略缓过神,惊觉自己跟沈泓的姿势相当不妙:

    她的双手抱着他的腰,他的右手搂着她的肩膀,两人皆为护住对方出了全力,于是,毫无保留的力道将彼此间的距离拉近至无,竟无异于紧紧相拥。

    一时间,唐苏手足无措。也不知是这太过贴近的体温,又或者是因那高悬的日头,她只觉一阵阵燥热,灼得面上生火。

    这时,沈泓略放松了力道,揽着她坐起,问道:“没伤着吧?”

    唐苏怔怔摇了摇头。

    沈泓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唐苏正要问他如何,却见擂台下的同门纷纷走了上来,她意识到什么,慌忙松开搂着他腰的手,跳起来退开老远。

    沈泓看着她跳开,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了。见众人过来,他便也不多跟她计较,起身整了整衣衫,只道无碍,叫众人不必担心。

    小小混乱,终随武试结束而风平浪静。

    虽说这次出了些意外,十招也只对了八招,但到底四舍五入如此这般的,唐苏还是通过了武试。只是,她的心绪却久久不能平复。

    她呆坐在房中,一边恼恨自己学艺不精,一边为发生的种种尴尬内疚,不知怎的还生出些愧对师门的失落来。正当她想着要不要干脆脱离师门免得日后丢人现眼无法交待之时,顾沄不客气地推门进来,冲着她就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呵”。

    唐苏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师姐,我……”

    顾沄手一抬,止了她那些想来也莫名其妙的解释,道:“唐师妹果然不可小觑。那第九招‘鸳鸯交颈’使得真好,教人大开眼界。”

    这是兴师问罪还是说笑调侃?

    唐苏一时想不明白,只好讪讪笑道:“大师姐,那个,我……我不是故意的。”

    顾沄笑了笑,“你是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但伤了人不去赔罪是个什么道理?”

    “伤了人?”唐苏想了想,大惊失色,“大师兄受伤了?”

    顾沄也懒得多解释,掏出一瓶子药酒递到唐苏眼前,“赶紧去。”

    唐苏哪敢不从,忙接过瓶子,飞也似地往外跑。

    顾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感叹:“我真是个好人啊。”

    ……

    唐苏跑到沈泓房前之时,正巧周澈从里头出来。一见了她,周澈也无话,只不客气地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唐苏被笑得有些尴尬,正要抱怨之际,周澈向房里大声招呼:“师兄,唐师妹找你。”言罢,他挥挥手,大步离开。

    唐苏愈发尴尬,正纠结之际,沈泓走了出来,问她一声:“有事?”

    唐苏一眼看见他左手上的包扎,想必是当时为了保护她勉强撑地所致。她内疚万分,扭头四下张望了一番,而后盯着一旁的树丛出神。

    沈泓不解地随她望去,“怎么了?那儿有什么?”

    “没……”唐苏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凄凉,“我就找找有没有荆条……”

    这是想“负荆请罪”?

    沈泓想明白的那一刻,不禁失笑。看着唐苏一脸的颓丧,他略微思忖,道:“赔罪倒罢了,你既然来了,帮我个忙吧。”

    唐苏又哪里会拒绝。

    随他进了屋,唐苏就见桌上摆着个托盘,里头放着菖蒲、艾叶并五色丝线、香囊等物,想来是应节之用。

    沈泓拿起五色丝线,递给唐苏,道:“手伤了倒是不方便,劳你替我系上吧。”

    唐苏点了点头,接过丝线,绕到沈泓身侧,替他系上手臂。她系得专心致志,却听沈泓开口,缓缓说道:“今日你那三招使得不错。擂台之上,本就该用尽全力。却是我太过轻视对手,落败也是自然。这伤也算是个教训。你无需为此介怀。”

    唐苏听在耳中,只觉心头微暖,也答不上什么,只低低应了声:“嗯。”

    沈泓噙着笑,又道:“只不过,别赢了这一回就自大起来,今后还需更勤力上进才是。”

    听他这句话,唐苏不禁欢喜,道:“大师姐果然没说错。”

    沈泓转头望着她,不解。

    “大师姐说啦,对着大师兄您,奉承讨好皆不管用,只有勤勉才是上策。果然没错!”唐苏笑得欢愉,一并连声音里都染上了欣悦。

    沈泓倒不知是该夸她有心还是训她投机取巧了,但他突然在她的话里体会出另一个关键来,蹙眉问道:

    “你那三招是顾沄教的?”

    唐苏手一颤,险些就把绳结打乱了。

    不好,怎么能把大师姐拉下水呢?!

    眼看沈泓似要再问,唐苏将绳结系紧,几步跳出了门去,冲他道:“师兄啊,我去给您拿粽子来吃哦。”

    “什么粽子……”沈泓起身,紧皱着眉头跟上去,“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了!”

    “什么?师兄要金猪馅儿的?没有的啊!”

    “唐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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