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秦欧是一个中城区的居民。
他的父母在现实都有工作，一个是在农业星球担任管理人员的父亲，以及在多维公司编写家政人工智能程序的母亲。
秦欧这样的家庭，在中城区也是出类拔萃的，甚至父母还认识不少上城区的居民，见面对他都和颜悦色。他从小接受很好的教育，享受来自各个星球的美食，与上城区的人成为朋友兄弟，是一个前途瞩目的年轻人。
但是在他二十五岁那年，突然拒绝了家人为他推荐的工作，与一群上城区的年轻人，搞了一家健身俱乐部。
健身俱乐部？
用秦欧妈妈的话说：“在这个人工智能基本已经完全取代人工体力劳动的社会，做运动根本就是一个无用功，你如果想要一个好身材，妈妈可以为你办一张塑身卡，每天只需十分钟的时间，你就可以拥有一个完美的身材。”
秦欧不以为意地说：“塑身公司和营养公司研究的那些东西，根本就是在破坏我们肌细胞的活力，他们瘦的是细胞的身，减的是细胞的健康，真正健康的身体是需要锻炼的，和您说的不一样。”
秦欧爸爸说：“你是和华公子一起开的健身俱乐部吗？”
“是的，爸爸。”
“那婓少爷会加入进来吗？”
“应该不会，婓少爷不喜欢健身。”
秦欧爸爸沉默着蹙眉。
秦欧眼睛闪了闪，说：“但是婓少爷经常会过来玩，虽然他并不动，但好像非常喜欢看。”
秦欧爸爸沉默了一会儿，对自己的妻子说道：“我们努力到这个程度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孩子可以更多地掌控自己的人生，所以如果开健身俱乐部是他的兴趣，我们应该支持的，不是吗？”
秦欧和叶华的第一家健身俱乐部在首都星球，位于千层大厦856层的整整一层都被他们租了下来，里面摆满了各种老式或者新式的健身仪器，然后雄心万丈地投入广告。
可惜最后的效果并不是那么喜人。
就像秦欧母亲说过的那些话，在各种可以简单塑身的产品面前，流汗且见效还慢的健身，哪怕上层区的居民并不太沉迷天网，但是愿意放弃安逸舒适的生活来锻炼的，还是在少数。
大笔的钱砸下去，并没有能得到预期的回报。
秦欧和叶华都很低落。
就在这时，“极限体能人类计划”悄无声息地展开，很快的就在上层区火了。
有钱人自己是不爱运动的，但不代表他们不喜欢看别人运动，就像婓少爷一样，永远衣衫笔挺贵雅雍容地出现，就连坐着都有着贵族家庭的矜贵范儿，可是却会每次来到他们的健身俱乐部一坐就是一上午。
秦欧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窍，但不妨碍他知道，要想让俱乐部赢利，就必须让这些有钱人对运动感兴趣。
所以秦欧毫不迟疑地参加了“极限体能人类计划”。
而且因为他没有服用过任何细胞活力药剂的原因，被分配到了新手区，成功横扫了一项项的榜单。
跑步，第一名，42195米，人类历史上最早马拉松长跑的长度。
游泳，第一名，5000米，自由泳。
平板支撑，第一名，2小时1分01秒。
躲避球，第四十七名，24分钟。
四项组合，第九名。
秦欧在获得了三个项目的第一名后，果然换来了大量的关注，健身俱乐部的生意也好了不少，他甚至被一些小姐贵妇另眼相看。
不过首先让膨胀的秦欧遇挫的是躲避球，他没想过自己的反应竟然那么慢，连续尝试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也只爬上了四十七名。在明确了自己的短板之后，秦欧转移目标，前往四项组合类竞争榜单，结果依旧不是很理想，他的底线似乎正在一点点地暴露出来。
他终于确认，自己如果不服用细胞活力药剂，并不比更多的人强。
这天，秦欧起床依旧挣扎，在自己应该继续竞争剩下两个榜单，还是服用药剂升上地榜，犹豫不决。
申请书就在他床边，唾手可得。
但最后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蠢蠢欲动，咬牙继续今天的锻炼。
四项组合类。
包括俯卧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蹲跳，四个项目，每个动作都有规定的个数和时间，四个做完为一组，现在新手榜第一的能够一口气做十六组。
在秦欧涉足这个榜单之前，一直认为简单的四个动作，一口气完成十六组太简单了。但当他真正开始接触后才发现，四项组合是所有榜单里最难的，他第一次一口气做了五组就彻底瘫倒了。
也不知道谁发明的运动方式，可怕的运动量，他第二天甚至连拿起水杯喝水都做不到。
今天已经是秦欧第四次挑战这个榜单。
他不敢托大，即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也只敢为自己定下了进入榜单第三名的要求。
在开始之前，秦欧再次看了一眼“四项组合”榜单的第三名，是十六组。原本的第一名掉了下来，排在后面的两个高手，分别以十七组和二十组分列一二名。
秦欧头皮一麻，记录又被刷新了！
想到这里，秦欧心中一顿，急忙去翻看自己之前的记录，游泳5000米还排在第一名，第二名只有1500米，追上自己还早呢。平板支撑自己是2小时1分01秒，第二名只有1小时31分07秒，第三名1小时零1秒。
这两个记录都很安全，秦欧松了一口气，继而生出无尽的优越感。
然后他打开了跑步的记录。
跑步。
第一名，秦欧，42195米。
第二名，周凯文，30003米。
第三名，黄泽佳，30002米。
……
……
第九十七名，于倾，20012米。
……
榜单是实时记录的，如果参与者打破了自己原本的记录，并且开始爬榜后，榜单就会以每秒钟闪烁一次的频率提醒其他人，可以实时关注他的变化。
跑步榜末尾处的榜单变化最快，闪烁的光泽也最多，但秦欧从不往后看，因为他知道，能够评定为新手的参与者大部分都是下城区的居民，作息不规律，营养不均衡，而且长期沉迷天网的生活让他们的身体素质非常地差，根本就不具备竞争力。
他看的，只有前100名。
从当前榜单来看，前100名的门槛已经提高到了20000米，这个程度就不是下城区的居民能具备的身体素质了，能够跑完20000米的，无一不是家庭环境不错的中层区居民，潜力非常地大。
但想要超过他的10公里，还是很难的。
秦欧的视线在前一百上扫过，几乎全部的光都是暗的，只有最后排在九十七名，叫做于倾的人名字正在闪烁。
只是盯着看的这会儿功夫，就看见他的实时数据变化，20013、20014、20015……一米一米地增加着。
在那一瞬间，秦欧的预感有些不太好，但是很快这种感觉又淡了去。
他跑的可是42195米，比这人的数据足足多了一倍还要多。
没有人会超过他的。
他坚信。
“秦欧？”
秦欧抬头看去就看见了叶华。
叶华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系到领口的扣子和袖口上缝着价值不菲的宝石，以及那双色泽浅淡的琥珀色眸子，在看向人的时候，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和距离感。
“看什么呢？”叶华好奇地问。
秦欧回过神来，随手关掉了天网的投影屏幕，对着两人笑道：“婓少爷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琥珀色的眼睛像是两颗机制的玻璃球，虽然在凝望一个人的时候有着无法言说的光华，就连那嘴角笑容的弧度都亲切的让人心动，然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他那疏离俯视般的姿态。
秦欧心脏紧了一下，脸上露出谄媚地笑：“快这边请坐，我前段时间去茶星采了些雪顶雨露，听说您对这个有研究，您看看我采的味道对不对。”
叶华在旁边调笑：“好啊你秦欧胆子不小，敢让我们婓少爷帮你试茶？”
秦欧吓得急忙摆手，小心翼翼地看婓少爷说：“你这是要害死我啊，要是婓少爷真的信了可怎么办？”
叶华倒也不再说了，只是转头说道：“听说你今天要冲击四项榜单？都准备好了吗？”
“还行，但榜单又有变化，今天可是一场硬仗。”
“你刚刚表情变化就是因为这个？”
“……”
秦欧沉默了一瞬，突然想起这才早上九点过，那个叫于倾的就已经跑上了20000米，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跑的？昨天凌晨吗？
这样的念头升起来，秦欧顿了一下，头皮莫名发麻，心里也涌出了些许不安。
“在看跑步榜单，没什么。” 他掩饰着轻描淡写地说。
秦欧喝下小半杯水，然后走到了健身房一侧不会被打扰的地方，等着两位上城区的少爷坐下后，他对着空气说道：“258，我要开始了，准备记录吧。”
说完，他深呼吸一口气，开始了今天第一组的第一个项目，俯卧撑。
叶华和瞿斐坐在柔软的大沙发上，手边摆放着价值不菲的雪顶雨露，低声交谈着。
大部分时候是叶华在说话，偶尔瞿斐才会回答一句，若是仔细听着，同样是上城区居民的叶华，在对待瞿斐的时候，有着明显的小心翼翼和刻意讨好。
最后叶华说：“……现在这样，您觉得可以吗？有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做好。”
瞿斐没有说话，只是眼眸微垂，浓长的睫毛遮挡了那双色泽过于浅淡显得格外疏离的眼眸后，让人的注意力就不得不转移到他轮廓深刻的侧脸上，完全纯天然的长相和肤色，在这样人工美大行其道的新世纪，有种异样的魔力，就好像春风扶柳，水面波光粼粼，舒云雯月般的让人格外的舒服，着迷。
叶华不知不觉间看的有点久了，回过神来，他急忙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看。
瞿斐并没有留意叶华不礼貌的目光，他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自己的天网客户端，来到“极限体能人类计划”的榜单，先是看了一眼天榜上的两个名字，孤蒙和丘子湛。
被上城区居民尊敬地称为孤先生和丘少将的两个人，落在瞿斐的眼里，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过，然后就翻了页。
瞿斐打开了新手区的榜单，看了一眼“四项组合”榜单，再抬眸看了看秦欧，就没什么兴趣了。
他慢条斯理地一个个翻开榜单，然后他就停在了跑步榜单前，看见了第一页百名区里，唯一闪烁的那个名字——于倾，67名，已经跑了23451、23452、23453米……
原来如此。
比起愚钝的秦欧，瞿斐瞬间就想透了关窍，甚至算出了这个叫做于倾的人，在凌晨四五点应该就开始起床跑步了。而且现在才上午九点半，这个人起那么早地跑步，直到现在都没有停，他的目的不言而喻。
他要刷新记录！
有意思。
外表高冷矜贵，内心热血的瞿斐最感兴趣的就是比赛，各种比赛，哪怕是这种新手区的榜单争夺战，都会吸引他的目光停驻。
抬手点开了于倾的直播。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瘦长的男人正在一处狭小的，类似于走廊一样的空间里缓慢地跑着。
瞿斐眉心蹙了一下，这个压抑的环境他并不喜欢，他看别人运动是为了放松心情，而不是为了让自己压抑。
同样的，直播间里还有零星的一些观众，都是发现大早上有人在刷新纪录，好奇地点了进来……
“不行，看不下去了，环境劝退，太恶心了。”
“这是在哪里啊？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在走廊里面吧？”
“通过走廊的款式可以确定，是在落后的三线星球，三十年前我去我奶奶家，他们就住的这种大楼。不过从涂层的新旧和颜色来看，楼层是肯定很低的，所以这是贫民窑里的直播吗？”
“这还用说，看他面黄肌瘦的模样，肯定是下城区的人。”
“就我手欠，明明知道新手区都是下城区的猪猡，还是点进来，这恶心的，我今天饭都吃不下去了。”
瞿斐也想退了。
他对下城区的老百姓并没有太明显的敌意，这和他家族的生意有关。但是这个人跑步的环境实在不好，逼仄的空间，狭长的走廊，以及一成不变的景色，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断在五秒内重复的视频。那个人保持着匀速毫无变化的步伐，脸色毫无变化，几乎每隔五秒就会有一扇门从他身边出现直至渐渐远去，如果不是汗水在这个过程里从他的脸蜿蜒而下，就是五秒视频无误。
因为环境太不讨喜，又是新手区的直播，很多人进来看一眼很快就走了，走走停停的直播间里，始终留不住人。
瞿斐一直在想，我要走了，要准备退了，这个环境太压抑了，必须离开。
但是。
他始终没有离开。
他琥珀色的眸子被浓长的睫羽遮挡着，在虹膜上倒映着画面里的人，专心致志地看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嘴角一勾，笑了。
因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走，所以反而更想得到答案，于是在这样不断的观察中，他找到了那个唯一的真相。
背影的压抑让人不知不觉地忽略了环境，于是视觉的重心就只能放在那唯一动着的人身影上。大概是跑步太有规律了吧，每一步迈出的长度一致，身体起伏的高度一致，手臂挥动的频率一致，然后再加上那张坚（呆）毅（木）的一张脸，让画面里的这个人突然具备了某种耐看的魔性。
有点儿减压。
瞿斐想。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看心理医生为他播放的一组规律变化的图片，在这个人的身上他同样感受到了大脑一瞬间空荡荡，什么都不想，轻盈放松的呼吸，就连肩膀上的重量都轻了一点。
而且效果更好。
就这样，瞿斐看了下来。
他看着男人维持着不变的表情和频率在狭窄暗沉的走廊过道里跑步，看着他脚下穿的那双廉价的跑鞋，看了足足有两个小时，一直到他跑过30000米。
排名就那么眼睁睁地上来了。
新手区。
跑步。
第二名。
于倾，30014米。
然后男人慢了下来。
完全濡湿的黑发不再晃动后，贴在男人的额头上，黑的格外纯粹，就连那双眼也黑的好似宇宙尽头的极夜之昼。
要结束了吗？
瞿斐想。
下城区的居民，跑出30000米已经很不错了。
而且现在已经中午了，差不多该吃饭了吧。
“该死的！今天时间不够了！”秦欧突然大汗淋漓地跳起来，插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像是为自己的放弃找理由一样，解释道，“我感觉很饿，早上不敢吃太多，现在饿的厉害。今天就先这样吧，我必须要再准备准备。叶华，婓少，要去吃饭吗？”
瞿斐看着秦欧明显还有力气的手脚，一言不发，眼眸微垂，又落在了只有自己可见的天网投影中。
画面里的男人也停了下来，他站在墙边弯腰拿起墙角的瓶子，自己喝了一小口，剩下的全部浇在了头顶上，摇晃的头发和透明的液体，飞溅出一滴滴一簇簇的水珠，落在脚边，湿了全身，落了满地。
然后这男人稍作停顿，又面不改色地跑了出去。
瞿斐的眼睛微微地眯着，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看着画面里的男人，看着那双被水润湿的眼睛，就好像黑与明在这一刻强烈地碰撞着，黑洞与恒星交织在一起，迸发出宇宙诞生般的瑰丽。
他再次看了一眼直播间的名字——于倾。
他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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