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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枯叶飘落而下,落在前庭假山下的小池中,阳光斜洒下来,将庭中老树干枯的树枝投射在青石板上。一把醉翁椅摆放在凉亭的阴影中,一双脚在面前方凳上轻轻晃动
。
庞雨眯眼躺在凉亭中,伸手从旁边小几上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放下后又往嘴里放入了几颗胡豆,嘣嘣的咬碎慢慢的咀嚼。
九月底桐城秋高气爽,正是一年中气候最为宜人的时候,庞雨坐在庭院中,什么事情也不想,完全放空自己的大脑,他非常享受这样的感觉。唐为民送的这个小院以前是刘秀才的外宅,刘秀才原本也是打算跑路的,所以低价出售房产,据说后来在安庆碰到方应乾,不知如何被方应乾说动,又回了桐城。刘秀才
拿不回这个外宅,但和方应乾又去买了些其他产业,乘着以前的缙绅离开形成的真空期,捞到了不少便宜货。此人虽然人品不怎样,但这外宅的庭院设计得有些品味,因为外宅住人不多,所以结构与普通人家也不同,整个外进都是花园,虽然不大但错落有致,庞雨最喜欢在池边
的凉亭中养神。
“少爷你说我啥时候可以自己在外边买个院子。”
庞雨睁开眼睛,庞丁坐在对面的交椅上,这种椅子其实比醉翁椅更适合休息,重量也要轻一些,大户人家出门的时候,就经常把交椅驼在马上,以备路途中休息所用。
“一会不坐了的时候,把你那椅子擦干净,少爷去接官的时候要用。”庞雨又眯起眼,“买房子的事情,再过些日子。等到快班人人都能挣银子的时候,才不那么显眼。”
庞丁停顿一下偏头看着池水道,“那焦国柞怎地能买,还买的带东西花园的三进大院,听说用了五百多两,四邻有人在闲话,说他那钱来路不正。”“你就光看焦国柞,那何仙崖怎地没有去买。”庞雨瞪了庞丁一眼,“有点银子就不知道自己是啥了,咱们那银子怎么来的,都是那些士绅给姓黄的交的,哪天真露了馅,士
绅上门来叫咱们还回去,咱们几个衙役顶得住么,到时看你怎办。”
“那你为啥要住这新院子。”
“狗东西!”庞雨恼羞成怒,跳起来对着庞丁脑袋一通乱拍,“还跟少爷比了,老子这院子是别人送的,谁追查得到那银子上去。”庞丁捂着脑袋嘟哝着道,“那为何焦国柞拿六千,我才拿一千两。他也没出啥主意,在山上遇点事就想跑的人,凭啥就要拿六千,后面那三千就是看管汪国华,反正汪国华
腿都打断的,我也可以去看守。”
庞雨对着庞丁的小腿使劲一脚,庞丁惨叫一声后把脚缩到交椅上。
“老子说过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就怕别人不知道么。”
稍稍解气之后,庞雨也不想养神了,端起小几上的酒碗喝了一口,转头见庞丁缩在交椅上,还一脸不服的样子。
庞雨摸出烟筒和烟丝,自己用火折子点了,吞吐两口之后舒服的躺回椅上,“跟少爷说说,最近快班中都有些啥说法?”“当然有了,少爷你让所有人都要按时当值,焦国柞和沈司吏的侄子却只来点卯,快班中都说,为啥班头都要当值,焦国柞却可以去赌档,到底焦国柞是班头还是你是班头
。”
庞雨没有说话,看庞丁这个样子,是跟焦国柞较上劲了,任何事情都要扯到焦国柞头上去。除开焦国柞之外,快班现在人员也越来越复杂,庞雨管理起来并不容易。唐为民昨日一回来,便暗示庞雨希望安置两个亲戚在快班,庞雨现在还在头痛,唐为民的亲戚肯定是要编制的,若是当帮闲,唐为民就不用开口了,所以庞雨还得把原来
的人开缺两个,才能把人安排下去,刑房的张司吏和县丞衙的一名典吏也来请托过,正是庞雨头痛的时候。按照县衙的人事权力,各房司吏有本房的人事权,除了典吏不能任免外,手、帮闲、皂隶都是司吏一句话的事情。但他们毕竟还是需要手办事,不可能都安置亲友,这些里面最容易安置的就是三班衙役,因为没啥技术含量。现在衙门知道唐为民支持快班,快班以后可能收入高些,所以都想把亲友安置在快班,连以前在皂班的也想调
过来。
不过因为新知县马上要上任,庞雨靠着这个借口,暂时把此事拖延了一下,等新知县来之后,看能不能再要到一些编制。最近县衙也忙得天昏地暗,所以那几房也没有催促。平乱的首尾还未了结,征收秋粮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更要加班加点,现在又涉及到新旧知县交接,各房涉及交接的
都不少,最重要的自然是涉及资产比较多的户房、工房、兵房。鱼鳞图、黄册、赋役全、官田、学田、铺社、仓库、监狱、讼状等等,都要一一点验。
礼房则要组织士绅、耆老等,准备正式的接官仪式。各房都有事情,前段日子抓人审讯忙得脚不沾地的庞雨反而清闲下来,因为快班几乎不涉及文案,也没有什么资产。“当日没人帮忙的时候,焦国柞能来跟少爷搭伙,那也是雪中送炭。至于银子,当日分给你一千两是少了些,日后等你成亲时少爷再送你一千两,以后不要再提云际寺的事
情,再提一次,那一千两老子就不送你了。焦国柞的事也不要再问,少爷自有主张。”
庞丁顿时喜笑颜开,庞雨知道算是把当日三个帮手都安抚好了,云际寺的事情到此时基本结束,但隐患依然还有。
庞雨揉揉额头,不去想那些恼人的事情,正要继续养神,却听身后有人说话。
“雨儿怎地又在亭中睡觉。”
庞雨连忙站起来道,“只是休息片刻,我喜欢院子中开阔。”
说完庞雨抬眼看了一眼,便宜老娘和老爹都在,两人各自提着一个包袱,里面还露出香蜡尾部的木杆。
“娘和爹又要出门去?”老娘焦虑的点点头,“可不是,今日再去几个寺庙拜一拜菩萨,你说我们走这一月,你就杀了三十多个人,那是人啊,不是猫啊狗啊,你还连头都斩下来了…娘总怕那些冤
魂啊没收走,哪一日报在你身上。”
老爹干咳一下道,“有人说你拿了那些贼人的银子,是否是真的?若是别人家自己的,你便还给他们家眷,虽是些作乱的人,但那些家眷也要过日子的。”
“没有拿银子。”庞雨躬身道,“儿子身为官差,是为百姓平乱,怎会拿他们银子。这院子也是户房奖励给我的,没有脏银可以来买,父亲可放心住下。”
老娘也劝道,“雨儿他爹,要不你便回来住下,这院子比原来大多了,空荡荡的渗人。”便宜老爹嗯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但自从回来之后,他一直不在这个新院落中住,还是住原来的药铺,虽然口头是说要守药材,但庞雨知道他听了传言,多少有些芥蒂
。
“娘说得是,等这几日忙过了,我去南门买几个丫鬟回来,也让娘尝尝有人伺候的味道,家里也热闹些。”“哎呀,那也行。”老娘立即笑眯眯的道,“以前就老听那徐婶说大户人家怎地,她也不过就是以前当过插花婆,进去看了一眼罢了。等咱家多买几个丫鬟了,让她来咱家看
看。”
“看什么看。”老爹不满的瞪两人一眼,“那插草卖身的都是苦命人,你们怎忍心买来作践人家。”
便宜老娘埋头道,“那也没谁说要作践他们不是,南门每日都有人卖身,咱们不买也是其他人买了,或许还当不得咱们买,咱对他们好点,也算做好事。”
“当年庞丁是路边捡来的,那才叫做好事。买来的叫什么好事,咱老庞家不准去买人来,只能雇人佣工。”
老爹斩钉截铁的说话,当先出门去了,老娘给庞雨打个眼色,也赶紧跟了出去。
庞丁凑过来道,“老爷这是干啥呢,怎地咱家有钱了他还不乐意。”
庞雨笑笑道,“他只能接受卖药赚钱,但爹总是为咱们好,否则就不会丢下那命根子药铺,成天去求神拜佛了。”
“那少爷你可买不成丫鬟了。”庞丁舔舔舌头,“非得等到成亲分家,到时候搬出去住了,你才能买丫鬟。”
“成亲分家……听说昨天刘婶上门了。”
庞丁低声道,“夫人说刘婶愿意出五十两了。”
“刘婶挺精啊,现在出五十两…”庞雨摩挲着下巴,“老子要不要就跟刘家仙女成亲算了。”还没想明白,院门一响,阮劲入门匆匆来到庞雨面前,“班头,新知县昨日到安庆府了,递了名帖明日去府衙拜见皮应举。江帆已经找到他们住处,并未在府衙的官舍,是
在府衙外不远一处客栈。”
庞雨腾的坐起,“桐城承发房收到消息没?”
“安庆府吏科已派人往桐城来了,只是走得慢些,应该还没收到。”
“给余先生报一声,就说咱们去练潭安靖地方,你俩去牵马,咱们立刻就出发,晚上在练潭住,明日一定要到安庆。”
……安庆府,位于大别山区和长江之间,南北皆有地理屏障,安庆在地理上同时控制了水陆要道。由于安庆特殊的地理位置,一直是长江上的战略重镇,一旦战争在长江沿线
展开时,安庆便是必争之地。元末朱元璋和陈友谅便曾经在安庆争夺,而后世的湘军更是围攻安庆达两年之久,双方投入数十万人马,最终太平军战败,南京失去了上游屏障,从此转入被动的战略防
御。因为深处内地,所以在明代大部分时间并未显现出安庆的战略地位。只有宁王之乱时,安庆起到了重要的牵制作用,气势汹汹而来的宁王在安庆一耽搁,就被王阳明端了
老窝,起兵四十三天就失败了。
庞二傻子对这些一无所知,安庆对他不过是一个地名而已。当他来到安庆府衙外的时候,也只把这里当成皮应举的官署。平乱之后皮应举也来过桐城,亲切的接见了庞雨两次,这个小皂隶孤身平乱,稳固了皮应举岌岌可危的官位,后来庞雨又顺利办妥了申详事件,所以皮应举对庞雨的印象
是很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定会接见庞雨。
庞雨此次是借着练潭盗寇的借口到了县界,装作在县界得知新堂尊到达,然后临时决定赶到安庆府接官,并非是官方派遣,所以庞雨也不打算马上去求见。
庞雨对着江帆问道,“有没有更详细的消息?”
江帆低声道,“杨知县住在福裕客栈,带有一名像幕友的人,两名家仆模样的人,一个婆子,还有一个不知来历的人。”
“何谓不知来历?”
“他与杨知县等人一起来的,也住在一个客栈,但并不一起吃,出门也是单独出去的。”
庞雨哦了一声,对周围的几个快班手下问道,“那你们猜测,那人是干嘛的?”
几人面面相觑,庞雨摇摇头对江帆说道,“安庆府吏科的人见多识广,你去打听一下,看他们知不知道那人身份。”
江帆迟疑着道,“小人马上去,只是小人不识得吏科的人。”庞雨看看其他人,眼中都是退缩的眼神,心里叹口气,自己手下一帮人都是底层的衙役,干点市井间的勾当那是精熟,一旦涉及到更高层次,都是两眼一抹黑。江帆这次
在安庆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好的了。
“多花点银子就认得了,办事情不要怕花银子。”
庞雨说完领着几人一起往福裕客栈走去,一边走一边问何仙崖,“那王朝奉呢?”
“他没敢给王大壮传消息,他弟弟在潘映娄家中点火的事,供述拿在咱们手中,王朝奉这两日都躲在客栈中没出门。”
庞雨点点头,只要能打败皂班,就达到了最低要求。福裕客栈离府衙并不远,几人很快看到了福裕客栈的大门。
离客栈还有一段距离,江帆便压低声音道,“班头,正要出门那个便是杨知县。”庞雨赶紧抬头看去,只见门内走出来四人,当先是个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的大男孩,穿了一身玄色青衿,因为身材单薄,那青衿便如同挂在身上一般,后面是个约四十出头
的中年人,穿一件白色道袍,神态十分沉稳,后面是一个五十多岁老年人,满脸的皱纹,最后则是个二十多岁的短装年轻人。
“中间那位就是杨知县了吧。” 庞雨心中认定那中年人是知县,点头说罢就要上去拜见。
“错了班头。”江帆拉住庞雨,悄悄指着另外一人道,“那位才是杨知县。”庞雨眨眨眼睛,看着那位正牌知县,几乎愣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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