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藕

    “屏气凝神，闭眼感受身体内部的构造，找到灵力流动的地方，控制它，掌握它。”

    青莲芥子内，佛霜站在莲花池边，对三步外打坐的人说。

    哪吒闭着眼，盘腿打坐，身形浮在空气里，周身金红色的光芒把他包围。他已经进入入定状态三天，身体无知觉地升上来，眉心处的魔丸印记艳丽得像是一滴将要流下来的血。

    巨叶红莲察觉到不对，及时向佛霜求助，她才在沉睡这么多年后，第一次踏出杜妄宫的大门。

    她看到哪吒的时候，小人双目紧闭，面色上诡异的红色阴翳乱蹿，魔丸印记挣扎不断。他维持着盘腿打坐的姿势，身体已经快要飞出此方院落。不远处天空已经出现魔化的红云，再酝酿下去，只怕魔气就会冲出青莲世界，引起不远处九重天的注意。

    她当即不再犹豫，挥袖布下禁制，重新封闭了整个芥子世界。青莲世界的混沌罡气从四面八方聚涌而来，在杜妄宫外凝聚成漫天的黑气。闻到了魔气的混沌黑暗力量就像是饿了许久，贪婪地盯着突兀出现在芥子中的邪恶力量，妄想一口吞下壮大自身。

    佛霜凝重地看着浮起来的哪吒，面色复杂。

    她本以为天劫过后，魔丸□□被摧毁，依哪吒的神格力量，他体内的魔性可以被彻底压制。现在看来，杀星降世的命盘太过强势，一千七百多杀劫同时也是他的功德，现在这些功德未至，他又没有肉身载体，两种力量在他身体里乱窜，轻而易举就会影响到他。

    她飞身而上，伸出一指，俯身，点在他眉心处的魔丸印记上。

    霎时间，天地剧变。聚拢在杜妄宫外偷偷窥伺的浑沌罡气尖叫着逃窜，莲池里的莲花抖动起了叶子。从她的指尖与他的印记接触的地方，一道光芒飞快扩散，天地至纯至强的神力剿灭着混元珠遗留下来的魔气，神力与魔气的争斗化作七七四十九道光轮散向天际，余威直接绞杀了天边的魔云。

    她面色不变，而魔丸的魔气越发弱下，终于逃窜到哪吒身体最深处，虚弱地掩藏起来。

    佛霜一眼望进去，望到了它逃窜的地方，但并不打算赶尽杀绝。

    哪吒神魂有神魔两种力量，任何一种消亡对他自己来说都不是好事。

    到底是天生的杀伐生灵，即便命中注定成神，元神果然也如此亦正亦邪。

    就这样，他身体里力量的暴动与斗争平静下来，但他依然沉浸在自我意识里。佛霜已经站在一边守了两天，一直都在关注他的情况。

    直到昨日，他睁开眼睛，眼珠上覆上一层红翳，再也不是属于之前凡人状态下的纯黑。佛霜看他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而先天真气已经在他体内充沛运转起来，几乎凝聚成一个小型的龙卷风，便立刻开口：

    “闭上眼睛，维持你之前的状态。你体内神力大涨，需要赶紧稳固境界。”

    哪吒何其聪慧，又是天生道体，悟性世间难寻，哪怕心里还没懂她的意思，已经下意识开始感受身体内沸腾的神力。听了她的话，他更是反应迅速地闭眼，重新炼化体内各种真气。

    现在已经是第三日，他体内的各种气息已经被梳理通顺，现在流畅地流转在他的经脉间。佛霜在此期间时不时出声指导他，哪吒也不需多言，几乎不经反应就能一下子理解她的话。

    金红光芒收回体内，他缓缓睁开了眼。佛霜留心地往他的眼中看去，看到一双暗红如玛瑙的眼睛。

    他的道体开始向完全体转变了。

    “我……”他开口，声音也变了，让他的话卡壳了一下。哪吒低头打量自己，身形还是那个三头身的身形，但是不一样了。身体内运转的力量如此强大，神魔两气在腹部呈太极状流转循环，两种真火欢欣着占据两方。红莲业火被神力蕴养着，他本命三味真火则在魔气里烈烈燃烧着。

    他抬眼，惊讶地看到了佛霜出现在这里。青衣的神女在他印象里一直是个大门不出的懒货，平素见她也多是被她坐在莲花座上提溜着调戏，这样站在面前的样子似乎记忆里从未有过。

    佛霜微微低下头看着他，不知他心中所想，她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意，没有任何调侃玩笑的意味，是全然的欢喜。平生第一次与人相处这么久，这个小人，她看着他日日夜夜地玩闹嬉戏，若说是没有任何感情，她自己都不信。混沌青莲母性深厚，她就算性情再淡然怕麻烦，也不可避免地关注起这个孩子。现下她只觉得高兴，既为他度过了难关，又为他神魂状态终于彻底稳定。

    他实在是个争气的孩子，就算只被送来两年左右，但好歹算是有一段养育之情，她是如此骄傲而满足他的进步。

    巨叶红莲也在池边抖动起花瓣来，发出欣然的赞叹。

    佛霜现在如此温柔，倒真是让哪吒有点害羞了。这几日，除去一开始与体内魔气斗争的时候，其余两天他都是有意识的，自然也能听到她的声音。古神的声音柔和，但让人听着心里就安宁下来，那种强大的力量感极其容易压过耳边所有响动，直入心灵最深处的地方。

    与这女人呆在一起都快两年了，除开最初的不适应，哪吒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也就未必不好。青莲芥子是很安静没错，他也不习惯这种平静的生活，但好赖他也不是一个人被丢在这里，平素有暴力的红莲花督促他练功，时不时给他一顿暴打，时间过得也很快。

    倘若厌倦了修炼，满池子的莲花和灵鱼都耐得住他造作，毕竟也是开了神智的神灵，比起凡界的生命来说强韧不知道多少倍，哪吒也不必担心把它们弄死。实在无聊，还可以蹿进面前那座巍峨宫殿里，自从哪吒三天两头骚扰杜妄宫后，佛霜也不限制他的自由了，对他进宫殿里胡闹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小东西闯完祸，再把他提溜到眼前，嘴上损几句，看他不服气地斗嘴回来，也觉得十分有趣。

    哪吒还在她的淫威下学会编故事了。毕竟他人身也就只有三岁，其中多半被关在府里，虽然他本身就很有故事性，他娘小时候关着他的时候也经常给他讲故事，但耐不住佛霜听故事的需求太强烈，早就把他知道的故事掏空了，但这个人又非得听，所以逼得他绞尽脑汁给她现编。

    不过后来，由于他知识水平有限，编的故事大多一个套路，都是小英雄拯救苍生。她听腻了，所以反过头来开始给他讲故事。

    好赖她也活了这么多岁，知道的往事太多了，就算神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睡大觉，但能想起来的东西就已经够讲那么十几年了。

    现在反而是哪吒每天心里痒痒地想要听故事了，他每日修炼完毕后就会急不可耐地蹿进杜妄宫里，得意洋洋地给她展示一番修炼成果，然后催着她快点讲下去。

    在充满着修炼与故事的日子里，时间过得真快。两个人都还不觉得发生了什么，两年已经过去了。

    此刻，哪吒身体浮在空气里，他还维持着修炼打坐的姿势，但依然要比青衣的神祗低一头。隔着三步的距离，两人四目相对，佛霜看到那双暗红的眼睛流动着光彩，清明而又平和，美丽得像是玛瑙，嵌在小魔丸的脸上就更怪异了。

    这么丑的小人，却长了双如此美丽的眼睛。

    透过眼神，他仿佛一夕之间就有了巨大的变化。以前佛霜看他，只看到一个幼稚又不服管教的小孩子，生来顽劣，眼珠子里都是火，一点就炸。现在他的眼里依然有那份桀骜，但是她也不能再把他当作小孩子来看待了。

    他的眼睛里分明已经有了神性。

    长大了，最起码神智上是长大了，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有多大年纪的心智。

    “佛霜。”他叫出来声来，声音落下，两个人都静了静。

    佛霜很想说他一句放肆，但想了下，她自己又不是什么尊者，名字有什么不可以被叫的。现在的天庭等级森严，所以拜师元始天尊的太乙才会敬畏地叫她一声“神上”，但说到底她又没有受封过任何尊位，本来就是一介闲散神仙，难不成还要学三清一样给自己抬个尊号不成？

    虽然被自己养了两年的小孩子叫名字莫名被叛逆的感觉，但其实哪吒既非她的徒弟又不是她的孩子，说来大家都没有官职，算是一样的神仙，何况他现在心智也不是小孩子了，叫一声名字倒是也没什么。

    所以她别扭了一下，倒是没出声计较这个。她看着哪吒，等着他后话。

    “我有感觉这次我的力量增强了许多。你曾经答应过我，若是等我实力大涨，便同意我走出杜妄宫看看。那么现在，就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他召来火尖枪，三味真火烈烈燃烧在身体外，强横的力量感散布出来，那火焰映照着他暗红的眼睛，照出魔魅般令人眩晕的艳丽。

    “证明。”她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哪吒盯了她几眼，移开目光，低头看了眼脖子上的乾坤圈，抬起头。

    “日月同生，千灵重元，天地无量乾坤圈，急急如律令――”

    乾坤圈急速涨大，脱离他的身体，高飞弹出来落到了佛霜的脚边。她垂眸扫了一眼，踢给了池边的巨叶红莲，红莲伸出花瓣把乾坤圈收好。

    她的目光转回哪吒身上，火焰熊熊在眼前燃烧，堆叠起一丈高的焰浪。火光照亮她的面庞，把古神不起波澜的黑眸照得明亮。

    三味真火的火种源头，火花包围着内里的人，就算神祗目力通天，也只隐隐绰绰看到一个站起的人影，身量修长，伴随着他伸展四肢，火焰越涨越高。

    破空声传来，风火轮呼啸着奔来，蹭了蹭火苗，三味真火亲昵地爬上了它的身体，火苗相连，风火轮一猛子扎进火海里去。

    火焰沸腾，烧灼，滚出一朵又一朵火花，然后，像是沸水达到极点，火焰逐渐消失、燃尽。

    烈火灼烧之处，站起一个人来。

    他身量七尺多，四肢修长，十四岁左右的样貌，眉眼里满是张狂桀骜的少年意气。魔丸印记化作火焰，在他眉间如血闪耀。

    他侧目望过来，眼眸透彻又纯净，暗红的眸光流转，竟然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姿。只是眼角的纹路妖异又炫丽，火光闪过，弥漫出先天魔气，与眼眸中的神性/交织，亦正亦邪不可分辨。

    这是似要灼烧人眼球的张狂艳丽。

    佛霜看到红莲的虚影在火焰彻底消失前出现在他身上，便明白巨叶红莲已经做出了选择，开始与他的神魂融合，等待一年后成为他的肉身载体。

    她抬头，看着少年体量的烈火魔神身形飞高。他手持火尖枪，脚踩风火轮，混天绫绕于周身，三味真火在他脚下燃烧，把此方天空映得通红。万千星辰畏惧真火的霸道躲藏进云层，夜空静谧，流星不及他之夺目。

    哪吒露出一个颇为畅快的笑容，火尖枪听他意念变形，莲花头锋锐，在夜空下闪烁寒光。他兴致上来，业火一扬，在莲花池上舞起枪来。枪身金光闪耀，而他唇角的笑意比这金光更炫目，烈火亲吻起他的眼角，有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感。

    他生来神造，五官本就揉尽天地至美，魔劫命数更带来妖邪气质，是生来狂狷的逆骨魔魂。神与魔之美复杂地揉在他的身上，比之天地自然造物，他具有万千生灵所没有的野性。

    收起枪，他落于地面，然后回头望来，捕捉到神祗落在身上的目光，侧目向她张扬一笑。

    一笑生花。

    佛霜心情有些复杂。

    她轻轻感叹：“唔，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