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夫——子夫——”兰馨苑里清脆好听的女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打破了苑中原有的宁静。
“到处找你都找不见,原来你躲在这里啊,子夫。”少女绕过一座假山,看见了不远处亭子里的窈窕身影,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添了些许的雀跃。
“子夫——子夫——子夫?”又是几声呼唤,却依然没得到亭中人的回应。少女有些讶异,走近了,才发现那人儿不知是想什么事情想出了神,禁不住伸手轻摇了摇她的身体。
“啊!”沉浸在思绪中的少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晃动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人儿有些疑惑地道,“碧儿,你怎么来了?”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你说你不在屋里好好呆着,一个人跑到这里想什么呐?万一再吹了风着了凉我可不管你。”嘴上虽这么说着,手上却是将一直拿着的薄披风塞进少女的怀中。
看着她这心口不一的样子,少女勾唇一笑,没有回答碧儿的问题,反问道:“怎么突然来找我?”
“哎呀!看我这记性。”听到少女的问话,碧儿伸手轻拍自己的脑袋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是公主叫你过去呢。”
“公主找我?”少女似是没有听明白。
“对呀,公主刚刚问起你,这不我就来找你了。估计呀,是有好事情。”碧儿眨着眼狡黠一笑道;“子夫,到时候你要是真的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别忘了碧儿我。”
“好事情?飞上枝头变凤凰?难道是……”少女的话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你怎么啦,子夫。这几天府中不是都在盛传皇上要来的消息吗?虽然你在病中,但也应该有所耳闻吧。你是不知道你生病的这几天林贝儿可是活跃的很,日日往公主面前凑。哼,谁不知道她心里面打得什么算盘……”碧儿还在说着什么,但是亭中的少女已经听不进去了。
建元二年,是的,如今是建元二年了。
卫子夫做梦也不会想到,她还会经历第二个建元二年。
征和二年未央宫椒房殿夜
偌大的宫殿此刻空荡荡的,连一个宫人也没有。几盏残烛稀立着,摇曳的烛光下未央宫四壁凄凉。
卫子夫静静地坐在梳妆的铜镜前,在她的手旁放着一只华贵的梓木盒,盒盖打开着,露出里面暗红的丝绒,除此之外,盒子里空空如也。捧着盒中之物的人走了有一段时间了,这会儿想必已经在他那里复命了吧。
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短短几日,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面容苍老憔悴地吓人。四十八年了,卫子夫悲哀的同时又有些自嘲,能不老么。就连这未央宫,都不是她刚刚住进来时的样子了,何况是人。
起身环顾,这椒房殿,昔日陈阿娇住时,极尽奢靡,目之所及满墙金辉,光芒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时间太久了,卫子夫已经记不清,她第一次来未央宫,第一次见到那个飞扬跋扈的女人的缘由和时月,却在之后的数十年中常常回想起那一瞥之下的惊艳:青丝红裳,绝代芳华。
后来她入住中宫,也住进了这里,却再没穿过红色。阿娇之后,汉宫三千再没有人能将红色穿出那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宫中人人都道卫皇后宽厚仁和,她以为,皇上爱的便是她的恭顺,是她的得体,是她的谨小慎微,三十八年来她也日日以此告诫自己,可是换来的却是皇上一年甚过一年的冷淡,是宫妃一日甚过一日的猖獗,是后宫越来越多的女人,和她自己不复明艳的容颜。
卫子夫笑了,从前她和阿娇争,跟王氏斗,到头来却还是李夫人棋高一着。她以为只要能活的比她们都长就足够了,可是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错了,她输就输在她活得太长了,至少对于一个女人,一个生在后宫的女人来说她活得太久了。也许她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她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承认自己这三十八载的小心谨慎到头来还不如那个女人临死前几日的拒而不见。
可是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她输了,输的彻彻底底,狼狈不堪。说来可笑,她与阿娇,一个骄傲到骨子里,一个恭卑到骨子里,却都落了个不得善终的结局。
殿外雨一直在下,整整两日,雨水疯了般地从空中泼下来,似是要洗净这宫里所有的肮脏和血腥,又似乎,连老天也在今日为她掬一捧清泪。
卫子夫缓缓地朝着寝殿走去,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华美幔帐,来到承载了她三十八载睡梦的架子床前。
在这张床上,她曾承过欢,受过宠,依偎在他的怀里听他说过美丽的情话。也曾彻夜难眠,独坐到天明。而今,这床上放着即将结束她生命的三尺白绫。
死亡,卫子夫其实是不怕的,至少比绝大多数人要坦然,她也许早就该死了。卫子夫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终其一生竟落得如此结局,还有她的三位公主,不知又会是怎样的下场。她只希望他念在自己这么多年的恭顺无争,念在他们四十九年的情分上,能够放她的孩子们一马,她们是无辜的。可是,他会吗。
卫子夫太了解刘彻了,作为帝王,他无疑是成功的,他的一生雄才伟略功绩赫赫,而成就这一切的背后,是无情。
想起民间的那些传言,歌女皇后,卫子夫的唇边不禁勾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到头来,她的一生仍然不过是一场笑话。卫子夫呵卫子夫,一辈子的为子为夫,却抵不过小人谗言一挑拨,真真是讽刺。
伸手捧起白绫,卫子夫一步一步走向她的死亡,她甚至给白绫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这是她还能留给自己的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踢倒凳子的瞬间,难忍的窒息感和疼痛一起袭来,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卫子夫想,如果有来生,她必要为自己活一回。
后来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梦中有风花雪月,有旖旎春光,有阳春三月落花满肩的少年天子,和海棠树后,抿唇浅笑的佳人。
也许是老天可怜她,卫子夫没有死,或者说是她死了又活了。再度醒来,卫子夫又回到了四十九年前,回到了昔日的平阳公主府,回到了建元二年的春天,回到了,她的十五岁。
“子夫?子夫!你怎么又发起呆来了,你到底怎么啦,自从你病好之后就一直怪怪的,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昨天夜里我听见你说梦话,一直在喊着什么据儿,据儿的。谁是据儿啊?”见卫子夫又开始走神,没认真听自己说的话,碧儿嘟起嘴有些不满地问道。
听到她说据儿,卫子夫的心一阵紧抽,咬唇强压下心中的悲痛道:“没什么,碧儿。我只是在想公主找我会有什么事。”
并未察觉到卫子夫的异样,碧儿嬉笑道:“当然是好事啦,我刚刚不是都说了么。我来找你也有一会儿了,等下公主该等急了,我们快走吧。还有啊,你一会儿见了公主可不能再走神儿了。”说着,碧儿拉起她就往主院跑去,一边还不忘叮嘱几句。
三月初六,上巳日。汉武帝刘彻率众于灞上祭祀先祖,为民祈福除灾。
回宫途中路过平阳公主府,顺路来看望长姐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府内,为了恭迎武帝圣驾,上上下下早已收拾一新。当晚公主于府中设家宴。
偏殿里,一众讴者正静静等候着出场,卫子夫也在其中。碧儿向来活波,这会儿正闲不住地伸着脖子瞅前殿里的情景,想看看传说中的天子是什么模样。
“子夫,子夫。”碧儿一边低声唤着,一边拿胳膊肘轻戳站在她身后的卫子夫,“你听丝竹声怎么停了?”
不知什么时候,前殿中绕梁婉转的丝竹之声已经悄然消失,又过了一会儿,连此前在殿前表演的舞者也依次退了回来。
一直等候在偏殿中的讴者们都不明所以,碧儿的性子最急,拉住一个从旁边经过的舞女问道:“喜儿,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你们都下来了,是该我们上场了吗,可这时辰不对呀。”
“恐怕今晚你们也不用上去了,有林贝儿一人就足够了。”喜儿扫了一眼众人,语气有些奇怪地答道。
她说这些时并没有压低声音,周围的人自然也是听到了她的话,这才发现林贝儿并没有随着众人一同退下来,顿时明白了喜儿话中的含义,一个个目光都变得复杂起来。
谁都没有看到,卫子夫在听到林贝儿被单独留下来时,眸中划过的一丝狡黠。
当夜,刘彻宠幸了林贝儿。这本不是什么意外的事,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日刘彻启程回宫,一同带回宫的不只是被他宠幸了的林贝儿,还有,卫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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