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时。
城东一处破败的农屋正亮着灯,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男人的争吵声和瓷器摔碎的声音,还有女子哭哭啼啼的抽泣声,屋内吵了许久灯才灭了,夜晚回归宁静。
黑暗里不远处并肩站着两人,一人身着白衣,望着那沉睡中的农屋,眼底的光晦暗不明,似悲愤又似仇恨,最后都归于平静,她望着那黑暗中摇摇欲坠的屋子良久,才转身离开,那逐渐隐没在黑暗中的背影竟有几分落寞和孤寂。
她身后的紫衫女子轻轻看了一眼那小屋,也跟着离开了。
河阳城内的灯火俱都熄了,打更的更夫仍尽职尽责地在街上转悠,只有城东君泷坊内仍有一盏黄灯亮着,似在等待什么。
吱呀!
有人推开门,一袭月白衣衫踏入房内,将屋内人的目光吸引过去,江亦言望着坐在桌前的张中成,平静的脸上多了一份欣喜,语气也带着一分庄重,“张叔。”
张中成连忙应了,他细细打量了江亦言几眼,上了年纪的褐色脸庞也露出笑容,叹息道:“五年未见,姑娘你一如往昔啊!”
“站在门口做什么,”沈鸾衣出现在江亦言身后,眉间的花钿在昏黄的灯光下平添几分艳色,她好笑地看着有些激动的两人,“进去谈呀。”
江亦言失笑,她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走到桌前坐下,看向张中成,调侃道:“张叔你也是一点没变啊!”微亮的眼眸中亦多了几分笑意,整个人也明快几分。
张中成摆了摆手,“老了,老了。”说着却是笑起来,显然因为见到江亦言很是开心,他关心着问道:“这几年还好吧?”说着双手又摸了摸桌沿,自顾自接着话:“看我这问的,能拜入青云门下,怎会有不好呢?”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在江亦言和沈鸾衣面前竟有些窘迫。
沈鸾衣在一旁掩唇轻笑,她也走到木桌另一边坐下,离暮悄无声息地跟进来,略抬头看了一眼,又再次隐入黑暗静默不语,江亦言摸了摸鼻子,也带着几分笑意说道:“张叔,我挺好的,这几年还不错。”
张中成欣慰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他接着看了江亦言和沈鸾衣一眼,站起身说道:“你们有事你们聊,我就先去歇着了。”今晚他之所以等在这里,只是想见见江亦言,见一见当初那个找他求份帮工的倔强小姑娘,这几年过去,很多事都变了,但他仍能在江亦言眼中看出当初的真挚,挺好的,长大了,成熟了,张中成心中多了几分感慨,不枉这几年啊。
江亦言跟着站起来,她看着张中成,语气中多了几分感激,“张叔,谢谢你。”
没有山海苑的帮助,君泷坊不可能在河阳城迅速立脚,并且在最短的时间里成长起来。
张中成摆了摆手,“谢什么谢,我也不是白做,像你说的那什么,入股!”这些年通过君泷坊他也赚了不少,张中成笑起来,语气感慨,“我也希望能帮到你。那这样,你们先聊,赵家那边也差不多了,我这个老头子就先回去了!”他说完便朝门外走去。
江亦言和沈鸾衣将张中成送走,这才又坐下来,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这五年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还都是为了扳倒赵家的计划,上次是江亦言最后一次传递书信,也是收网之时,如今赵家在河阳城内再无立足之地,两人一时都有些感慨,找不到什么话说。
还是沈鸾衣先笑起来,“亦言,这么久不见,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在江亦言印象中,最开始的沈鸾衣怯弱、胆小、受人欺负,她一句话就能吼住对方,但现在……江亦言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沈鸾衣变得坚强许多,而她却仍身怀桎梏,江亦言嘴角微弯,“鸾衣,我也要谢谢你。”
沈鸾衣把玩着手上的茶杯,微微颔首,她抬头,盯住江亦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忽然笑着感叹道:“没有当初的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君泷坊的出现,是张中成在背后提供资金自持,而沈鸾衣负责人力方面,江亦言提供计策,将现代经商观念用一封封书信告知沈鸾衣,让她来实施,所以君泷坊的大老板还是沈鸾衣,而江亦言不过是个出谋划策的。
建立君泷坊的最初目的,是为了瓦解赵家,张中成会帮助江亦言一方面是人情、一方面是利益,而至于沈鸾衣为何会尽心尽力帮助江亦言除掉赵家,原因也只有两人自己知道。
赵家向来自诩为河阳城第一商户,又有大夫人娘家支持,江亦言不过是一个刚入青云门的小弟子,她不会用武力解决赵家人,却能用另一种方式瓦解赵家的势力,散尽赵家钱财,让他们无法继续在河阳城待下去,而且赵新被李进骗去赵家最后一点家底后,江亦言名义上的父亲也因病而逝,对此江亦言的心情很是复杂,那个男人从未给过她们母女关注,唯一在意的是江玉君曾喜欢过那个男人。
根据沈鸾衣的最新消息,赵家破产之后便只能靠大夫人娘家接济而活,然而大夫人娘家也不是省事儿的,原本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前赵家风光的时候还愿意来往,如今赵家落魄,给些银钱就打发了,哪有那些闲心管赵家的死活?
赵新将家里的钱财败光以后,现在一家人只能待在城东的破屋里,整日不思进取,只知道打骂家里人,估计再也不会出现在河阳城,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不杀人,却也不会让他们自在地活着。
“如今赵家也倒了,你娘的仇也报了,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江亦言嘴角微翘,神色似解脱似嘲讽,“他们是倒了,可是我娘却回不来了。”她摸着腰间的玉佩,终于是叹了一口气,“不过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那些少时所受的苦和隐忍,都在那间什么都没有的农屋里断了个干净,也许江亦言心里还有些不甘心,但这样就够了,江玉君临终前也告诫她不可太过执着于仇恨,也许那时她就看出来江亦言一定会为她报仇吧。
沈鸾衣一手撑着下巴,神情颇为放松,“此间事了,你准备接下来怎么办?继续查七年前的事吗?”
江亦言抬头望了沈鸾衣一眼,只问道:“你不也想查你父母的事吗?”
沈鸾衣撩了撩耳发,嘴角微微翘起,一股柔媚之色倾泻而出,“所以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她眼中危险的光芒一闪而过,似又想起什么,问道:“话说,你那位师姐,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年是你救了她吗?”
一听沈鸾衣提及此事,江亦言脸上一红,眼神却颇为复杂,七年前,她与江玉君受邀去东海参加一位旧友的生辰宴,可是到达东海之后却并不如想象的那么简单,来接她们的人直接将两人秘密带入一户人家的偏房,江玉君似乎早已知晓对方的安排,江亦言也就乖乖跟着她,什么也没问。
她至今还记得当时来见江玉君的一男一女,两人都比江玉君大上一些,男的不苟言笑,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女的温婉可亲,还摸着她的头与她问好,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那一天,江玉君和那两人谈了许久,具体谈了什么江亦言一点都不知道,但后来三人走出房门时也没避讳她,又说了一些家事,江亦言从那女子口中知道她与那男子有一女儿,名唤雪琪,而江玉君唤那男子陆大哥。
在一旁光明正大偷听的江亦言非常好奇他们所说的雪琪是不是就是陆雪琪?所以在第二天晚上,江亦言从偏房偷跑出去,想要去看看这家人的女儿到底长什么样,不料却遇上了前来暗杀的黑衣人,不过凑巧的是她在逃命的路上恰巧看见一个穿白衣的小姑娘躲进了假山,江亦言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那白衣小姑娘就是陆雪琪,所以她跟了过去。
江亦言和陆雪琪彼此换过衣衫,她主动将那些黑衣人引开,然后在后院遇上了与黑衣人争斗的男人,也就是陆雪琪的父亲。
再后来,她不知怎么就晕过去了。
等她醒来时却已经被江玉君带回了河阳城,奇异的是她明明记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却浑身乏力,那是比全身力气都被抽空还要深刻的疲惫,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七天才完全恢复。那时候江玉君的身体就开始变得很差,江亦言怀疑她在争斗中受了伤,可是江玉君什么都不说,包括那个白衣小姑娘和自己莫名其妙昏迷的事,每次江亦言想问的时候她都会岔开话题,久而久之她也不问了。
那时候她只想尽快带着江玉君摆脱赵家,再后来就是在青云山上,江亦言见到了当初的那个白衣小姑娘。
“她不知道是我。”
江亦言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出来,轻轻摇头,当年的事充满了诡异,如果不是江玉君在那时受伤身子大损,后来也不会被赵家的人欺负到死,现在那个间接害死江玉君的男人也没了。
“那你准备一直瞒着她?”沈鸾衣挑了挑眼角,忽地想起什么,“你对她……”白日里她可是看得分明,江亦言的眼神骗不了人。
江亦言耳根微红,却是岔开了话题,“说起来,鸾衣,你与离姐姐最近如何?你族里面的人已经没人说什么了吧?”
黑暗中猝不及防被点名的离暮身子一僵,又没了动静。
沈鸾衣哼了一声,却并不打算如此轻易就放过她,“小亦言,你别想转移话题,我想听你的实话。”
屋内谁也没说话,寂静中江亦言微微咬唇,她盯着木桌上的纹路许久才轻声说道:“我只希望能一直陪着她。”这是她最大的愿望,也是最奢侈的愿望。
因为某一天当陆雪琪彻底爱上张小凡时,她这个师妹在陆雪琪眼中也许就不再那么重要了。不,以陆雪琪重情重义的性子也许她还能继续待着她身边,但那时江亦言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着陆雪琪喜欢别人,和别人在一起。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沈鸾衣在思考,思考江亦言曾经讲过的那个名叫《诛仙》的故事,事情真的会像那本书描写的那般发展吗?沈鸾衣依旧心存疑虑,“亦言,你就那么相信那本书所写的东西?”
江亦言点头,“嗯,到目前为止,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和那本书里写的一模一样。有些事,是注定改变不了的。”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说的故事里面没有你,也没有我,更没有七年前。”
江亦言一顿,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出现是一个变数,然而也终究只是一个变数,她看向沈鸾衣,语调很轻,却也很重,“鸾衣,我曾经学到的最深刻教训就是,永远不要觊觎不属于你的人或者物。”
她说这话的时候,只是笑着,沈鸾衣却瞧见了她眼底的荒凉,也许这个教训是她用死亡换来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一个异世人会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沈鸾衣心有不忍,她是见过在泥沼里挣扎的江亦言的,之前赵家和江玉君是她的桎梏,但现在这些能影响到她的人和物都没有了,“亦言,你何不试试?”
江亦言摇了摇头,“鸾衣,你不懂,有些事如果做了就再没有回头路了,师姐喜欢的是张小凡,最后和她在一起的也只能是张小凡。”况且如今七年前灭了陆家的人还没找出来,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都不清楚,而这五年虽然风平浪静,但江亦言知道,有一天那些人终究会再次找上门来。
江亦言还不确定要不要让陆雪琪知道这些事。
沈鸾衣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江亦言认定的东西她没法改变,她对陆雪琪的了解只来自于江亦言的诉说,包括那本书里面的和江亦言自己见到的,但她还是不能断定陆雪琪是怎么样的人,是否值得信任,沈鸾衣只能按捺下再劝一劝的想法,转移了话题,“你的身子,如今怎么样了?”
江亦言将自己从低沉的情绪中□□,笑了笑,“还是老样子罢了,无碍。”
真是犟,沈鸾衣想,江亦言喜欢什么事都一个人憋着、扛着,等哪天她憋不住了,也许就敞开心扉了,不过这一天或许会很晚很晚。
两人又说了一些其他的,包括赵家收尾和君泷坊交权的事,大概差不多后江亦言便回去了,万一陆雪琪半夜醒来她人不见了可不好。
江亦言走后,沈鸾衣坐在桌前,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离暮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到沈鸾衣身边,黑色纹金面具带着一丝冰凉,“该歇着了。”
沈鸾衣抬头,朝离暮伸出手,一双媚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离暮自觉地揽住她上半身,一只手伸向她膝腕处,将她从木凳上抱起。
“小暮。”沈鸾衣窝在她怀里,抱着离暮的脖子,像只小袋鼠,她眯了眯眼,似有些困顿,就连额间的花钿也有些暗了。
“嗯。”离暮一边应着一边将她抱出房间,朝后院走去。
沈鸾衣在她胸前蹭了蹭,有点软,有点凉,却很舒服,“这边的事差不多了,告诉他们,该走下一步了。”
离暮露在面具外的耳垂微微红了,“好。”
江亦言回到房间,陆雪琪已然熟睡,她看着沉睡中的清冷面容,轻轻笑起来,微凉的月光透过橱窗,在夜晚的宁静里落在江亦言洁白的侧脸上,没有人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只要你见到她就心生欢喜,并且希望这欣喜能够一直延续下去,你看着她,就像是看见了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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