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宣二十九年,暮秋向晚。几片残存的暗黄叶子,被北风卷着,生生从树枝尖儿上剥落下来。老树枯藤静立在破败的院墙边,这里荒得几乎已经没有了人烟。
原本平静的湖面因为有人突如其来地坠入而泛起阵阵波澜。槿桦曾无数次地设想过她能用怎样的方式来了结这一年多来身陷囹圄的日子。但万没有想到,最终等待着她的会是这样的结局。
一年前,她被家人逼迫嫁入这柳家为妾,成婚当晚便被柳家悄无声息地送到了荒山野岭中的院落里来,只留一个下人看管。柳瑞诚名为她的夫君实则他们至今根本没有见过一面。这一切不过是她的家族同柳家的一场交易,他们需要柳家帮忙处理掉她这个麻烦。
冰冷刺骨地湖水缠绕着她的四肢,将她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逐渐吞没。身上单薄的衣衫被彻底浸透了,原本就纤细的身量在这样的衣裙下显得更加瘦削,不堪盈握。几缕墨色的碎发散乱地贴在了前额上,苍白的脸色愣是生出了几分病态的美感。
岸边上柳瑞诚的正妻刘氏还在大声咒骂着她狐媚,活该。今日她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说槿桦勾引了柳瑞诚,迷了他的神魂,让他日日夜夜念叨着要将她纳回这主宅里来。
槿桦只觉得可笑,那个所谓的夫君她连见都没见过,更是根本不想见到那个人。可刘氏不由分说,带着人将她捆了,推进了这深不见底的湖水里面。
像是终于骂不动了,刘氏又看了一眼对方消失在湖水中的身影,这才安心地回身朝身后的人吩咐道:“若是日后老爷问起,就说是她自己逃跑慌不择路投湖了。今日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下人们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应了声“是”,一句不敢多言地跟在她身后面走了。
秋风萧瑟,叶落林间。
槿桦自嘲地想着,她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吧?
难受的窒息感逼得槿桦眉头紧皱着,混沌的意识与冰冷的湖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拖拽着她一点一点坠入到永无止境的黑暗。
“噗通……”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恍惚之间,好像有人割开了捆在她手腕上的绳索,将她稳稳地揽在了臂间。
再次照耀在脸上的光线没能让她再次恢复呼吸感,槿桦的头无力地抵在那人温热的胸膛上。
她听见他声音低沉地开口唤道:“槿桦……”
是谁?究竟是谁还会记得她呢?
槿桦想不出答案了,大脑混沌地无法正常思考,一切似乎已经为时太晚。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是从虚无缥缈中传来。那挂着水珠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槿桦努力地睁开眼睛想看清身前这人的脸,却最终只望见了对方前襟上绣有的暗纹便再无力维持了。涌向全身的疲惫感拖拽着她重新堕入无尽的黑暗。
短暂的一生快速地从她脑海中闪过。
好不甘心啊……她明明是已经认命了的,可是为什么会这般的不甘?
槿桦轻轻阖上眼,万千的情绪止于睫毛之间。冰冷的水珠从对方墨色的长发上垂落啪嗒一声滴在她脸颊上。
迎接着她的是漫长的黑暗。
……
庆宣二十七年,夜雨连绵。闪电划破夜空将乌云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雷霆霹雳瞬间震颤云端。
槿桦猛地从床上惊醒,夏季的湿热感扑面而来。心脏强有力地在胸膛里跳动着久久不能平静,她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
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了吗?
槿桦急促地喘息着,半盖在她身上的薄被因着她起身的动作缓缓滑落。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边的床面,视线一一掠过四周的景物,霎时间呼吸一滞。
这床是她极为熟悉的,她立刻伸出手撩开了床边的帷幔向外望去,屋内的陈设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会不错的,这里是她从前在槿家住着的房间。可她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怎么会又回到这槿府里来?
难道她是在做梦?
深秋时节寒彻骨的冷意完全被这夏季的湿热感所取代。
槿桦抬手触碰到了额头上的细汗,她闭上眼睛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年多来被困在深院里卑微至极的一幕幕画面,冰冷幽暗的湖水带来的绝望感愣是让她在这闷热的房间里打了个寒颤,像是所有她经历过的一切都被深深地印在了她的骨子里,这些记忆绝不可能是一场梦境,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槿桦忽地产生一种想法,她不安地咽了口唾沫,双脚触在地面上,慌忙起身。
窗外的雨势渐大,雨点打在地面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一道道闪电照亮房间。槿桦借着这点微光摸索到了桌上那还剩下半截的烛台。烛火被点亮,火光晃动之下,她终于在镜中看清了自己。
镜中的少女身材纤细却不见病态的瘦削,墨色的长发自然地垂落到腰间。肤若凝脂,一双好看的眸子格外动人心魄。
槿桦胡乱在桌上翻了翻,桌子正中央放着的是几本她未看完的话本,旁边还有几幅卷好了的画卷。槿桦一一将画展开,她清楚地记得,这些画是那年她生辰时哥哥送来的,她那时喜欢得紧,特意没有叫人收起来,如今见这些画在这里,一切已经了然。
是了,此时她还身在槿家,远没嫁给柳瑞诚,更不曾被困于那狭小的院落里。
槿桦紧绷的身体陡然泄了力气,她回头向后望了望,用手撑着扶手缓缓坐在了一把木纹雕花宽椅上。
一切都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原来,她竟真的是重生了。
槿桦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她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时间不早不晚,正是一切刚要开始的时候。
槿家乃是将门世家,家中世世代代为帝王尽忠。槿桦的父亲如今是朝中大将,手握重兵,年轻时常年在外南征北战,战功赫赫,直到近些年天下太平些了才终于得以归家。
年幼时槿桦甚少能见到他,她父亲忙于战场也几乎从不会过问家里的事情。这些年在家中管着家的并不是槿桦的生母而是如今的继母万氏。
槿桦的生母去世后,槿父在她七岁那年扶了侧室为正妻,从此依照礼数那人便成了他们的母亲。她明面上待槿桦他们甚至比待自己的儿女还要好,槿桦也曾真的把她当做是好人,直到她最终被那人设计得彻底。
她永远都忘不掉那年她是如何被万氏逼迫嫁到柳家为妾的,除了她那嫡亲的哥哥,槿家上下对这门婚事竟无一人出言反对。
屋内的烛火随着窗缝里透进来的细风微微晃动着。仿佛有无数种情绪从她眸间一闪而过,槿桦垂下视线回忆着过往的种种不由得有些自嘲。
当年,到底是她太过愚钝了。
事到如今,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那么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走上任人拿捏的老路。
往后的事情当从长计议才行。
门外传来了阵阵的敲门声,“姑娘,姑娘可是醒了?”
槿桦敛了敛情绪,起身打开了房门,门口站着的是一直以来服侍她的小丫鬟,“嗯,刚刚雷声太大了,被吵醒了,便再睡不着了。”
小丫鬟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常礼,“刚刚看见姑娘屋中烛火亮着便来看看。姑娘再去睡一会儿吧,这眼下才三更天,离天亮还好一阵子呢。”
一道闪电划过晃得屋中甚明紧接着便是惊雷响起,小丫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朝窗外的方向望了望,饶是这样她还是努力强装镇定,“今夜电闪雷鸣的,姑娘别怕,奴婢就在门外守着。”
槿桦张了张口,一直以来紧绷地神经因着她这一句莫名地放松了许多,她点点头笑笑,温声道:“嗯,知道了。”
小丫鬟这才放心,又行了个礼转身准备出去了。
槿桦看着她的背影,忽地想起了一事,她开口将人叫住:“妙芝,我问你,白天的时候宫里是不是来了一道圣旨?”
妙芝被她这没来由的问题问得一愣,虽然不知槿桦这是想起什么了,但还是如实答道:“是有一道来着,老爷亲自接的,只是没说是何事。”
她说着眨眨眼睛,好奇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想起问这个了?姑娘可是忘了,当时咱们恰好路过庭院,还看见来着。”
槿桦抿了抿唇,垂下了视线,长长的睫毛掩住了她的眸光,也将她的神色全部遮盖在了下面,“我做了个梦来着,没事,只是随口问问。”
妙芝恍然大悟,只当槿桦是做了什么噩梦了。她向来大大咧咧的,也没什么心思,听槿桦这样说了立刻便一点不起疑地相信了,她开口道:“那姑娘你早些休息吧。”
“嗯。”槿桦点点头,“我这就睡下了。”
妙芝出去的时候随手替她关好了房门。槿桦走到桌边吹灭了烛台上的蜡烛,屋内重新暗淡了下来。
一切果然如她记忆中的那样,圣旨已经来了。不出意外的话,明晚父亲便会唤她去书房谈话。
悬而未决的事情还有很多,黑暗之中,她蓦地想起了上辈子最后,那个将她从寒彻骨的湖水里救上来的人。
“到底会是谁呢……”她轻声默念了一句。
窗外是电闪雷鸣,屋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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