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月下独酌(十七)

    月下独酌(十七)

    白华峰。

    沈倦离开,留下满室灯火,沈见空站在烛光之中,抬眸打量四方。

    书架直接摆在了主厅,上面全是话本,似乎将这三十年新出的全集齐了,但令沈见空感到疑惑的是,近些年……不,近十年的也在。

    他现在不是十六岁吗?难不成这十六年里,都没空看话本?可依那人的性格,这根本不可能。

    沈见空略带困惑地挑了挑眉,目光移向另一处,那里搁着一堆瓶瓶罐罐,看上去像是颜料。

    主厅之后,便是寝屋,相隔的并非木门,而是一道垂帘。垂帘在风里起起落落,里屋的情形时隐时现。沈见空注视那个方向一会儿,提步走过去。

    床、桌、椅、柜,摆在上面的东西都不如何规整,散散乱乱,如同其人。生活气息很重,可以想见沈倦在这里看书画画煮茶吃零嘴,但唯独少了修炼的痕迹,看上去沈倦当真放弃了这条路。

    沈见空敛眸,心说他不喜修行也罢,就这样玩乐一生,没什么不好。养他就如养猫,精心伺候着,也并非不行。

    他在沈倦的寝屋里站了片刻,小院终于迎来今夜第二个客人。

    沈见空以神识查探来人,正好与对方的相撞。

    来者不是狄秋又是谁?

    狄秋不知在院中人身份,却也能猜到是沈倦留下的后手,食指中指一并,当空划下一道气劲。

    能在入主御雷派十二峰的,境界莫不在太玄境。狄秋处于太玄境中境,但好巧不巧,沈见空是太玄上境。

    沈见空的回击不带半分犹豫,同样是剑指,朝着窗外一点,剑气如虹冲天,刹那一瞬,将云间御剑之人打落。

    噗——

    狄秋猛咳一口鲜血,极力提息,在低空险险稳住身形,不至于让自己摔得狼狈。

    窗内传出沈见空不生波澜的声音:“狄长老深夜至此,不知所谓何事?”

    “原来是沈峰主。不知沈峰主深夜在白华峰弟子居舍内,又是为了什么事?”狄秋捏了个术清理衣上污渍,话语里藏了点儿巧,意有所指。

    沈见空冷冷道:“自然是等人。”

    狄秋收剑落地,提步走向大门大敞的主厅,没想到踏上第一级石阶后,却是无法更上一级。

    ——沈见空落了结界,不让他进沈倦的屋子。

    狄秋碰了壁,却也不敢直接冷脸,他不忌惮沈见空的境界修为,方才中招,不过是疏于防备、且分心刑堂之事罢了,真动起手来,他年长沈见空许多,经验老道,未必占不了上风。

    他忌惮的是沈见空乃掌门唯一在世的亲传弟子,内定的下一任掌门。

    “敢问沈峰主等谁?”狄秋深深吸了一口气,问。

    沈见空不与他废话,直接道:“等你。”

    狄秋站在院内,隔着二三丈距离同主厅里的沈见空对视,忽而一笑,轻拂衣袍,道:“我明白了,沈峰主是担心我会对沈倦不利……说来,你们都姓沈,莫非他是你族人?”

    沈见空不置可否。

    “沈峰主,既然我们都有心保人,那么各退一步、恩怨两消如何?”狄秋言词之间带上了一些商量与恳求。

    “不退。”沈见空回绝得言简意赅。

    沈见空此人,向来说一不二,狄秋表情一变,事关独子性命,再不做谦卑之色,语调转为强硬:“沈峰主是铁了心要追究此事?”

    “你的族人沈倦并无大碍,我儿狄杉却是心脉受损、险些丧命,同样受伤的还有姑苏张家人。这事若是闹大,陷入不利境地、被骂残害同门的可是沈倦。”

    “就算他是上上品根骨,瑶山灵族后裔,孤山各峰、悬天大陆各门派无一不想招揽,但这等丑闻一出,恐怕少有人愿意与他为伍!”

    “狄长老,这件事,你不是已经闹大了吗?”风动烛火,映在沈见空眸底的光忽闪忽灭,但表情不曾变过半分,声音冷冽,如同极北之地的风雪,“他无需其余任何门派、任何峰脉的肯定,孤山停云峰永远在他身后。”

    “沈峰主,你到底想如何?”狄秋咬了咬牙,捏住剑柄的手不断收紧,似乎有与沈见空一战的意思。

    沈见空语调平平:“劳你在此地稍等片刻。”说完略一振袖,打出一道剑气,冲散流溢狄秋周身、护他风雨不侵的灵力,将他钉在原地。

    哗啦——

    暴雨一刻不歇,瞬息淋透狄秋身上道袍。

    狄秋神色震惊不已。太玄上境和太玄中境,相差不过一个小境界,沈见空本不至于如此轻易便卸了他的护体功法、点住经脉使他无法动弹,眼下却是做到了。

    这……这人,恐怕即将踏入圣境!

    百余岁便修成圣人,比当年的说疏夜还要快上一些,这个人,何其恐怖!

    大约过了七八分,这偏僻无人之处,罕见地热闹了一回。

    刑堂陈主事携众人至此,来查沈倦口中那独一无二的花,没想到一进门,竟看见清云峰峰主狄秋根桩子似的杵在院内。

    这模样活似在罚站。

    “狄峰主!”“狄长老。”“父亲?”

    众人语气各异,惊奇之、震撼之,狄杉与张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恐慌。

    沈倦缀在人群尾巴上,和单龄共撑一把伞。

    “你说的花在何处?”单龄低声问沈倦,他对这位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峰主无甚兴趣,只在意沈倦说的花。

    沈倦懒懒回答:“门边。”

    单龄转头看去,见院门旁一泼怒红随风招展,红得纯粹极致,艳艳然不可方物,瑰丽犹如鲜血。

    “我自认走遍悬天大陆每个角落,却从未见过这样的花。”单龄低喃出声,语中诧异无以复加。

    兀然的,执在单龄手上的伞柄被抽走,继而又起一阵风,将他往院门口拂了一步。他压根没注意到此,自顾自又往前走了几步。

    沈倦正好在打呵欠,脑袋一仰,撞上某物,偏首一看,居然是沈见空下巴。

    “你怎么忽然跑到我后面来了。”沈倦后退一步,却发现自己这一退,便淋到了雨,不得不走回去。

    沈见空撑着伞同他并肩而立,宽大袖摆底下的手指轻轻一弹,解除对狄秋的禁锢,与主厅前的结界。

    “沈、沈峰主!”

    “沈峰主,你也在此?”

    沈倦的话令众人纷纷回头,沈见空迎着数道目光,淡淡道:“有人在此地布置了阵法,姑苏张家的秘阵,九蛛吸灵阵。”

    陈主事登时瞪大眼,二话不说亲自前往查看。阵法布在主厅,辐盖整个小院,被一道剑气所破,不仅如此,还有雷符残留的痕迹。

    查探完后,陈主事沉着一张脸回到院中,他手下的执事们围过来,道:

    “陈主事,沈倦种的这花,别说孤山,便是整个北苍国,都没见过第二朵。甚至《悬天植物图鉴》里都未曾收录!”

    “陈主事,已经对比出,狄杉、张琦鞋底印记,确实是踩了这花留下的。您看,这是我们的鞋,踩过去同样留下了这种痕迹。这花跟染料一样,颜色很难洗掉。”

    沈倦站在伞下,闲闲伸了个懒腰。陈主事瞥他一眼,神情复杂至极:“难怪沈倦会说,今夜也有人要害他,原是我错怪了。”

    这话说完,他怒目看向狄杉、张琦等人,道:

    “现在,所有线索都串起来了。狄杉、张琦,你二人趁沈倦外出,跑到他院子里布下九蛛吸灵阵。众所周知,此类阵法若是无法直接破除,被困之人自然会选择杀掉施阵人,所以沈倦为了自救,寻到阵法与施阵人之间的灵力连接点,用雷符发动攻击。”

    “这样一来,你们身为布阵人,当然会受伤。但狄杉,你有一位好父亲,及时出现救了你们。而沈倦运气也不错,沈峰主帮了他一把。”

    沈倦不做声,任由他做这样的推测。

    陈主事又看向狄秋:“这也解释了为何沈峰主会出现在此,但狄长老——你在这个时候来这里,不会是为了毁尸灭迹吧?”

    灵力重新流转,狄秋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风雨不侵的清云峰峰主,面对此言,他冷着脸不发一言。

    “为儿子这样,是好事……只是……”

    “只是有一点!今日在武斗场的比试,沈倦与狄杉约定,谁输了谁滚出孤山、去乡下种田,武梅峰的机关人偶作了见证。而今狄大公子惨败,为何不仅不履约,反而暗中行龌蹉之事?”

    从花满城回到孤山白华峰的沈八万等人正好听见陈主事叙述那段经过,那两只妖不方便说话,江漱月愤然出声:

    “陈主事,众所周知,御雷派刑堂断案公平公正,便是掌门有错,亦不会包庇。这两个人,对同门下此狠手,还望您不因他们的身份地位,作出错误决断!”

    “我当然会公平公正。”陈主事定定对她道,继而转向另一侧:“狄杉、张琦,你二人欲图残害同门,现在证据确凿,依照门规,当逐出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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