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孙翔来敲肖时钦的门。
肖时钦让他进来，然后自己坐在椅子上。孙翔倒是一点也不见外地坐在他床上，低着头，并不说话。
肖时钦看她的样子，觉得头疼。他刚来的时候就发现了，孙翔对人一点戒心也没有，肖时钦有时候敲门叫大家起床，孙翔穿着睡衣就把门打开，然后打着哈欠把梳子递给肖时钦，要求他帮自己梳头发。
肖时钦当然是正人君子，可是他现在要走了，他想他应该告诉孙翔不能随便在晚上敲一个男人的门，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坐在一个男人的床上。
可是他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孙翔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就制止她。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一直没有变过，他对孙翔很好，温柔有耐心，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也从来没有惹过她不开心。
可这是一个队友应该做到的体贴吗？
肖时钦扪心自问，得到的答案让他觉得恐惧。他明白他在孙翔心里并不特殊，现在她对自己亲近得毫无防备，那么以后她也会对别人这么亲近得毫无防备。肖时钦想，这大概就是报应，因为他有私心，所以一直到现在，他也什么都不能说出口。
“我要走了，去轮回。”孙翔说。
“……嗯，我也要回雷霆了。”肖时钦说。他忽然又一次感知到了荣耀这个游戏的残酷，朝夕相处的队友，捧在手心里的漂亮小姑娘，转眼就要天各一方。
“我好羡慕小戴姐姐，以后也能有你这么好的队长。”孙翔忽然扑进了肖时钦怀里。
小女孩的身体软绵绵的，肖时钦闻到檀木一般幽远的香气，他知道这是孙翔惯用的洗发露的香气，嘉世俱乐部统一配置，可是他现在在这纯粹工业化的香气中，竟然觉得迷醉。
“我……肖队长。”孙翔抬起脸，她趴在肖时钦怀里，漫漫长发缠绕着肖时钦的手臂，她以一种纯然柔弱地姿态看着肖时钦，眼睛里忽闪着星辰碎片一般闪亮的光芒，“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肖时钦闭了闭眼，花朵一般的嘴唇在他眼前开开合合，但是他听不见孙翔在说什么了，擂鼓一般的心跳声敲击着他的耳膜，手臂上的发丝越收越紧，直到严丝合缝地缠上了他的灵魂。
莫大的悲哀和莫大的欢喜一同吞没了肖时钦的心脏，嘉世之行于他而言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败绩。他输掉了自己的一切，他的荣耀和更多的东西都留在了这里。
桌角压着一张机票，嘉世飞往雷霆，出发时间是明天。这是他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夜晚，他在这最后一个夜晚把自己劈成了两半，明天离开的注定只是其中之一，留下来的，也只能是其中之一。
看看这报应吧，一刻的私心要用往后余生的多少时间来痛苦……既不能把自己留下来，也不能把自己带走。他注定离开这里，崭新，但是两手空空，千疮百孔。
肖时钦睁开眼睛，对上孙翔的眼睛。那么稚气的眼神，那么漂亮的脸蛋。
能怪谁呢，她那么小……所有的苦涩都只能自己咽下去，咽到喉咙里，埋葬在心底……到了最后，嘉世终究，是伤心地。
第二天送走肖时钦以后，孙翔和邱非一起走回嘉世。路上孙翔的手机响了一下，她拿出来看了一眼，然后这一路，都没有再说话。
凌晨风寒，他们都裹着厚厚的围巾，像两头笨拙地依偎在一起的小熊。
但是这依偎也是短暂的假象，嘉世已经倒了，往日里的队友早已各谋生路，如今还坚守在这里的，也只有他们两个了。孙翔看着地面上印下来的影子，鼓起勇气碰了碰邱非的手。
邱非站住了。
“我要去轮回了，临时订的机票，一个小时以后登机，飞S市。”孙翔说，隔着围巾传出来的声音闷闷地，邱非看见她不停扑闪的睫毛。
他知道孙翔觉得愧疚，但是，其实没有什么好愧疚的，邱非想，孙翔的比赛他每一场都在看，平心而论，单论个体实力，就连陶轩都说不出孙翔的不好。
——至于团队的统筹与规划，谁都知道这根本就不是孙翔能干的活。
“嗯，行李过两天我给你寄过去，到了S市要听周队的话。”邱非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你……”孙翔一下昂起脸，一片雪花旋转着落进她眼睛里，却浇不熄那眼睛里的光彩，孙翔握住邱非的手收紧了，“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们说好要一起建立王朝的！”
邱非看着孙翔的眼睛，融化的雪水染得她的眼睛水色淋漓，淋漓的水色间又折射出万千华彩。邱非的心脏都在颤抖，孙翔在向她发出邀请。
但是，但是——也仅仅只是邀请。
滚烫的心头血渐渐冷却下来，邱非沉默了很久很久，把自己的手从孙翔手里轻轻抽出来，“我，我不能去。”他说。
孙翔没有继续追问，她眼睛里的光彩黯淡了一些，但是仍然努力地微笑，“那你要去微草吗？我以后，能去B市找你吗？”
“不，我也不去微草。”邱非的声音急促了些，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我就留在嘉世，哪里也不会去的！”
“……哦。”孙翔愣住了，眨了眨眼睛，看着邱非的脸。
孙翔没有听懂他的意思，邱非看着她茫然的眼睛，忽然笑了笑，又强调一遍，“我哪里也不去……邱非永远都是嘉世的邱非，如果我要建立王朝，那么也只会建立嘉世的王朝。”
“好吧。”孙翔还是没有听懂，但是邱非眼睛里的某些东西让她妥协了，她低下头，踢了踢脚尖，“那，场上见……到时候可不要输得太难堪了！”
“嗯！”邱非的手指动了动，忽然举起手，重重地揉了揉孙翔的脑袋。
孙翔愕然，小女孩一下抬起头，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粉嫩嫩的唇瓣轻轻一动，将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看着邱非的笑脸，自己也笑了出来。
离别在即，邱非深深地看着她，她直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是她和邱非又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两人对视了好久，孙翔率先转开视线，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我不在也要好好训练哦，到时候可不要输得太难看了！”
“嗯，场上见！”邱非用力点头，忽然蹲下来，昂头一脸期待地看着孙翔。
孙翔一愣，然后就是笑。她一直好想拍拍邱非的头，但是每一次都只能碰到邱非的肩膀。而现在邱非蹲在她面前，她伸出手，摸到了大男孩稍微有些扎手的短发。
“那，我走了！”孙翔转身，大步向前走。走到拐角时她回过头，邱非摘下了围巾，顶着一脸大大的的笑容，见她回头，用力地挥手。
孙翔也挥手，然后她走过拐角。看不见邱非了，她的笑容也就渐渐敛去了，她什么也没有带，却又像是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那样，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
这几年颠沛流离，从家乡，到越云，再到嘉世，兜兜转转，她终于又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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