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里蝉鸣悠长,骄阳的炙烤下,人人都难免有些心浮气躁。陈氏下了轿子,抬头看看辅国公府金灿灿的牌匾,脸上显出恹恹之色。今日这场茶会她本不想来,可国公夫人的下的帖,又有哪个敢缺席的?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秀玉姐姐,你也来了啊!”
说话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美貌妇人。她提着裙子下了马车,便快步朝陈氏走来。
陈氏被她头上的金钗晃了眼,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压鬓的绢花,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昔日在闺阁时她们两人最为要好,又因名字中都有个玉字,被人并称为“京城双璧”。后来各自出阁,安氏的夫君步步高升,自己的丈夫却一直得不到重用,差距便这样拉开了。
“姐姐许久都不来找我玩儿了,我还当你嫌弃了我。”安氏热情地挽住陈氏的手。
“怎会。”陈氏笑了笑,“不过府中事多,一时抽不出空来。”
安氏打量着昔日姐妹这幅穷酸样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她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看给姐姐忙的,出门太急都忘了戴首饰。来,这镯子姐姐且先戴着。”说着便将手上的玉镯撸了下来,往陈氏手上套。
陈氏脸色一白,急急缩回手:“不,我不要。”
“夫人,这镯子是老爷特别给您挑选的,如何能给别人呢?”安氏身后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开了口,“奴婢这个金镯子成色也还过得去,今天是第一次戴,不如给了陈夫人吧。”
“呸!你一个下贱坯子,你戴过的东西也好给人家夫人!真是不知好歹。”安氏厉声喝骂。那小妇人急忙跪在地上,连声认错。
“姐姐莫怪,这是我家一个妾室,很是拿不出手的。今日本想带她来见见世面,没想到这贱人如此不懂礼数唐突了姐姐,是妹妹的不是了。”安氏说。
陈氏心下冷冷一笑。都是后宅御下的当家主母,这点招数谁看不懂?安氏不过就是变着法地显摆自己过得好。那妾室也是个有眼力见的,会给自家夫人做脸面。
陈氏从容一笑,说道:“妹妹可要好好管教。这些下人们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其实不知道怀着什么鬼心肠。前几日东门王家的主母不就被算计得上了吊么。三千两的嫁妆,全进了那小妾的腰包。”
安氏脸色一白。
陈氏又道:“好在我家老爷清廉刚正,从未动过纳妾的心。我倒少了这许多麻烦。”
安氏眸光一转,立即就明白了陈氏的话外之音。果真是后宅里长大的嫡小姐,一点亏都不吃。安氏脸上讪讪,眼珠一转,又变了笑脸。她伏在陈氏耳边,说道:“咱们姐妹之间,何必鸣锣暗鼓地唱这路戏呢。该冲着的,是里头那位呀。”
安氏与陈氏之间的友谊,从来都是建立在对谢莞儿的共同厌恶之上。
“听说啊,她至今都没嫁出去。”安氏压低了声音,“二十岁的老姑娘了,你想想,还有哪个男人敢要她?”
陈氏却道:“她有镇国公府和辅国公府撑腰,哪儿用得着担心这个。”
安氏嗤笑一声:“那二公早已致仕,朝里的人都换了一拨了。今时不同往日,她可再不是什么天之骄女了。”
陈氏想起了当初闺阁里的日子。那时候半个京城的女子都幻想着能嫁给唐翊,偏只有谢莞儿与唐翊订了婚约,故而成了京城贵女们的公敌。到如今时移世易,曾经同仇敌忾的她们,却都已嫁作他人妇了。
“说到底,咱们谁也不是赢家。”陈氏道。
“姐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如今你我都嫁得门当户对,可她谢莞儿却没人要,这不是老天爷给咱们的乐子么。”安氏挽了她的手臂,“今日这场茶会,你只管跟着我寻开心就是。”
陈氏任由她挽着自己,脸上却流露出一丝厌恶的神色。
菱花镜前,谢又清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梳头的丫鬟一不留神勾乱了鬓角。
“先生,我听说打喷嚏是有人惦记呢。”十三坐在屏风下的胡床上,两手捧着下巴望着谢又清。
“打一个是想,打两个是骂。”谢又清吸了吸鼻子,“我这个,估计是热伤风。”
正说着,卢氏掀帘走了进来。她今日穿了一身墨绿色绣金线福字纹衫,下配皂色马面裙,看上去颇显富态:“这前头客人们都到了,怎么还没收拾好啊?”
“回夫人,马上就好了。”丫鬟回道。
卢氏一眼看见十三,道:“你个半大小子在这儿干什么。”
“你去院子里等我吧。”谢又清吩咐道。十三最怕卢氏,一缩脖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卢氏屏退了丫鬟,上前亲自为谢又清梳头。室内安静极了,细密的梳齿在卢氏手中一下一下,梳得认真细致。谢又清却有些无精打采。
卢氏隔着镜子看了她一眼,说道:“我知道这样的茶会你不喜欢。可你喜欢的都太辛苦了。娘不想你那么累。一个姑娘家,本有更轻松的活法。你且试一试,好不好?”
谢又清心下动容。干娘虽然平时严厉了些,可心里却总是为她好的。她透过镜子,忽然在卢氏乌黑的两鬓中发现了一缕银丝,顿时觉得鼻头一酸。
“干娘,”她的覆上卢氏的手背,“今天我一定好好的,不给您丢脸。”
卢氏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
中厅里摆着冰桶,两边厢门洞开,有风传堂而过,倒也十分清爽。今日受邀出席的都是京城贵妇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娘家夫家都须上得了台面才行。谢又清随着卢氏走进来,眼风一扫,便见着了几个熟面孔。
“给国公夫人请安。”众女眷起身见礼。
谢又清扶着卢氏在主位落座,自己在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来。便听卢氏道:“大热天的,辛苦大家跑一趟。都别拘着了,坐吧。”
众人这才起身落座。卢氏的目光扫了一圈,见旧日里交好的几位夫人都到了,另还有几个刚出来社交的新妇。
卢氏淡淡含笑,说道:“今日也没别的,我的干闺女莞儿回来了,同大家见见面。她出身琅琊谢氏,父亲是镇国公谢仪。她久不在京城,朋友少,往后愿与各位多多亲近。”
卢氏话音落下,谢又清便起身见礼。她一袭月白长裙,身姿纤挑,恍若一捧白菊。
“琅琊谢氏是诗礼簪缨的大族,莞儿小姐又出落得这样标致。如此人才品貌,怪不得国公夫人心疼,我看着也喜欢的紧。”
说话的是内阁首辅大臣的夫人楚蓝氏。她一开口,众人都跟着应和。
“不知莞儿小姐芳龄几许,可许配了人家?”
此话一出,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唐谢两家的亲事纠葛说起来尴尬,知情的都闭口不谈。是谁这么不长眼,竟然当着正主的面提起?
知道隐情的几人,都在偷偷观瞧着谢又清的神色。怎料这谢小姐却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轻轻摆着团扇,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谢又清不是没听见,她知道安氏这么问是存心想让自己出丑。可眼下是谁出丑还不一定。
卢氏眸光一转:“你是谁家的媳妇?”
“妾刘安氏,家主现任礼部侍郎。”安氏低眉答道。她并不惧怕卢氏。一则自己的问话原不算框外,二则自谢莞儿离京之后,唐家想尽办法掩盖两家曾经定亲的消息。她是不知者不罪。
卢氏面沉似水:“你身边的小妇人又是谁?”
安氏一怔,不明白话题怎么转到这儿来了,于是说道:“回国公夫人,是我家一个妾室。”
卢氏放下茶杯,面色沉肃:“我记得建成初年有过法令严定官员纳妾。礼部侍郎是几品?”
楚蓝氏在一旁答道:“回国公夫人,是从三品,可纳妾一房。”
“如今皇宫都废了妃制,宗室子弟也不敢养小。礼部侍郎竟公然纳妾,真是置朝廷礼法于不顾。”卢氏看也不看旁人,只同楚蓝氏说话,“你回去了转告楚阁老,这种时不时冒头的旧风气,该整治就要整治。新法的推行要一以贯之,内阁不可心生懈怠。”
“是,多谢夫人提点。”楚蓝氏低头道。
那小妾已然白了脸色,吓得跪在地上。安氏也吓了一跳,再也坐不住了,急忙站起身来:“妾身不懂事,不该带着奴婢出来。妾身是无心。我家家主并不知情,请国公夫人恕罪。”
此时正逢着丫头上茶。上好的白茶用冰凉的井水沏了,最是消暑败火。卢氏冷冷看了她一眼,懒得多言:“退到一边去。”
安氏扶着那小妾的手站起身,哆嗦着退到了角落里。人群中,陈氏暗暗勾了勾唇角。
谢又清淡然饮茶。她干娘是胭脂队里的将军,收拾安氏这样的蠢货不在话下。她今日只管喝茶看戏,做个乖巧的女儿便好。
有了安氏的教训,夫人们聊起天来也都加着小心。三巡茶过,日头也淡下去了。外面院子里搭起了天棚,众贵妇便三两结伴,在园中赏花。
假山石后的海棠开得浓艳。此处僻静,也正是个说小话的好地方。
“这莞儿小姐是个什么来路?怎的侍郎夫人只问了一句,就被呵斥了?”有不知情的忍不住问道。
“听说她曾与唐翊公子有婚约,后来退了婚。”
“我看国公夫人很是疼她的样子,怎么会退婚呢?”
“自然是因为唐公子不乐意。”安氏也正好走到这儿。此时上了年纪的贵妇们都在中厅,她正好趁机报刚才的一箭之仇。
陈氏与安氏一道走来。她瞥见假山石后那抹素白衣角,于是眸光一转,说道:“这都是没影儿的事,你可别瞎说。”
安氏最容不得别人质疑她的话,于是挑眉道:“那时她难过得一病不起,这事儿京城里谁不知道?她痴缠唐翊,以至于退婚之后,别家都不敢提亲。她知道自己名声坏了,才灰溜溜地回了老家。如今都二十岁了,还没嫁出去呢。”
安氏一席话说完,才发现众女眷的神色早已经变了。陈氏适时地拉了拉她的衣袖,使了个眼色。安氏转过身,就见假山石旁,月白衣衫的女子孑然而立。
谢又清冷笑道:“安莹玉,真是难为你了,对我的事儿这么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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