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1月底,金陵张家公馆。
天蒙蒙亮,张泽园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惊醒。
方才还在浅吟低笑的素雅女子又一次随着梦境破碎,让人抓不住,留不下。他又一次陷入了那种迷惘、空虚、和后悔夹杂的复杂情绪中。
九个月了,他每天都能梦到她,每个场景都那么真实,他能记起他们踏过柏林郊区的一街黄叶,在霍尔德宴会厅共舞,在易北河畔参加沙龙。他对她的爱意渐浓,可现实生活中明明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有一段时间,笃信科学的张泽园都怀疑自己是撞了邪,要么就是出现了精神疾病,竟自己臆想出来了一个恋人。
直到他的庶弟和北平舒家联姻,机缘巧合之下他看到了舒家大小姐的照片。舒瑾城,她和梦中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就连气质也没有差别。
他无比确信,这就是和他梦里相爱的女子!
那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了表面的平静,不被察觉地拿到了那张照片,后来又费心思调查出了舒瑾城相关的一些情况。
原来舒瑾城确实曾经留学德意志,也曾在柏林居住过,可是很快,她私自转学英国,并且和家里几乎断了联系。舒家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一向聪明乖巧的大女儿为什么改变了性情,舒瑾城这个名字,都快成为舒家的禁忌了。
或许他们本该像梦中一样相遇相知的,只是命运不知出了差错,让他们错过。这些梦就是在提醒自己找到她,不要一错再错。
但直到现在,舒瑾城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了无踪迹,而梦却还在继续。
爆竹声又将他唤回了现实。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中央政府明明已经取缔今年的农历新年了,颐和路公馆区竟然还有人无视禁令,燃放鞭炮。
可见流俗积弊之深,政府律条约束力之弱。
他没有在床上多待,换上白衬衣与西裤,走下了一楼的起居室。那张乌木餐桌前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小笼包,鸭血粉丝汤等中式早餐,以及西式的面包、黄油、起司。
张泽园拿了一块德式黑面包,饮了一口咖啡。顺手拿起桌上烫好的一份报纸,翻看起来。
翻到某一页时,他忽然僵住,不可置信的停下了目光。
报纸上赫然写着:
“金陵教会大学将聘请首位华人女讲师,舒瑾城小姐在伦敦政治经济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是深入木喀地区的女性学者第一人。她撰写的关于木喀习俗和《梵岭天王传》的论文发表在英国皇家学院《人类》杂志,《哈佛亚洲研究学报》,和《美国社会学杂志》上,深受国际学界的好评与重视。” 等等,等等。
张泽园的食指过于用力,把报纸几乎攥破了,他内心掠过不可自遏的一阵狂喜,随即又有些担忧。
没有照片,真的确定是她吗?可留学英国的舒瑾城又哪里能有别人呢?
金陵教会大学1888年由美国美北长老会在华创立,但1927年收回教育主权运动后,已由钱伯岑出任首位华人校长。而这位钱先生,正是张泽园父亲的旧友,钱伯岑能成为金陵教会大学的董事,也有赖父亲的支持和帮助。
我一定要确定这位舒瑾城究竟是不是我梦中的女郎。张泽园盯着那张报纸,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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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六个月,舒瑾城又一次坐上了三等车厢。
但这一次的她和刚回国的时候有很大区别,在木喀已被养长的头发剪到了耳根,她身穿一件短袄配长裤,做男装打扮,显得利落干脆。
蜀都的风水养人,从木喀回来不到两个月,她被晒得红褐的皮肤就恢复了许多,但已不是最初的雪白。
她拎着一个棕绳捆的竹篾包袱,脚边一个硕大的皮箱,淡然地坐在哭闹的小孩、往地上吐瓜子皮的女人、身上散发着汗臭味和脚臭的男人中间。
车驶离西川地界,进入湖北后,就像一个一步三喘的老妇,总是歇歇停停,令人难以忍受。
突然,绿皮火车猛地一震,灰黑色浓烟弥漫在早春的空气中,火车再一次停下了。
三等车厢里沸反盈天,个个都开始咒骂起这破车来。
“啊——!!!” 尖利的女性叫喊声从前面的车厢传来,让被各种方言脏话问候的车厢悚然一静。
“怎么回事啊?” 短暂的安静过后,是纷杂的议论声。
“吱呀——” 连接二等车厢和三等车厢的门被推开了,两个扎着绑腿,手持长刀的男人闯进来,后面那个还背着支长-枪。
“都安静点!把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谁要是不听——保管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舒瑾城安静地挤在众人中间,暗中观察那两个匪徒。两个人都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又黑又瘦,看上去不像是职业土匪,倒像是附近的山民。
对面总是啼哭的孩子受到了惊吓,张大嘴就要开嚎,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巴,用气声威胁:“再哭,再哭跛脚王就把你抓起吃咯!”
孩子一抽,果然不动了。
王景最近的名声又一次大涨,因为他半个月前成功地平定了木喀的战乱,废除了木喀绵延三百余年的土司制度,实现了对西南边疆的改土归流。
世人皆惧西南王,可惜,这里已入湖北境地,并不在西南王的管辖范围之内。
土匪按着座位顺序走过来,乘客们为求保命,纷纷将值钱的财物主动掏出。
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不愿给钱,跪下来哀求。在乘客们的冷眼中,她被一个匪徒抓住头发,当脸扇了两巴掌。另一个匪徒抢过她抱得死死的包袱,东西散落一地。
不过是一件破衣服,一双虎头鞋,一个玉米馍馍——全是不值钱的玩意。
“呸!”土匪往地上吐一口浓痰,啐一声晦气,将玉米馍馍和包袱里的几个铜板拿了,继续下一个。
见此情景,舒瑾城将手伸进竹篾包裹里,碰到了一个冰冷黑沉的东西,心下稍定。
这是她和向导赤松分别时,他送她的礼物。
“拿上这个,前面就是霍塘,有王景的军队,你安全了。”
“那你呢?”
“我要走了。我还有事要做。”
说完这句话,身材高大、右腿微瘸的向导就骑着那匹黑色的骏马消失在风雪之中,她在木喀四个月的田野调研也就此落下帷幕。
她翻了多少座雪山,辗转多少牧场,她几乎拼掉了性命,才收集到的研究资料。
若是有谁要抢走,她便和他们拼命。
舒瑾城心意已定,手死死握住枪柄,浓墨点就的一双眼却安宁下来。
又有一个男人不愿交钱,被土匪们拳打脚踢。
那男人身体微微颤抖,嘴里不住求饶,手却还死死拽着包袱:“大爷们,就放我一次吧。一家老小都等着我养活,整一年求爷爷告奶奶才收了账啊——”
土匪解下枪来,直指着男人的脑袋,男人吓得一下瘫软在地。
另一个土匪将包袱打开,却见里面除了衣服什么都没有,不由大怒:“好小子,耍你爷爷玩呢?”
两只手指同时挪到了扳机上。
舒瑾城不愿多惹事,但也决不能眼睁睁看人被杀死在自己的眼前。
她的视力极好,能看清土匪背的不过是老式鸟铳猎-枪,一发后还要填装;她手里攥的却是勃朗宁M1903,准确度、可靠性与鸟铳相比都是天上地下。
赌一把。
赌,还是不赌?
就在舒瑾城将半只手抽出包袱的时候,忽然被人按住了。是身边那个身材矮小、下巴上长了颗痦子的男人。他和她一道从蜀都站上车,一直以账房的身份自居。
“不要轻举妄动。” 痦子男说。
舒瑾城刚要说什么,痦子男忽然将手一举,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枪响,持鸟铳的土匪已经倒在了地上,脑浆溅了被他捉住的男人一脸。
那个男人大叫一声,屎尿齐流,翻着白眼晕过去了。
车厢里不知何时站起来了十几个人,只见他们动作迅速地控制住了另一个土匪,痦子男扬声道:“各位不用惊惶,我们是王景都督手下的川军!这些土匪已经被我们全部控制住了,火车马上发动,大伙都安全了!”
活着的土匪和土匪尸体被迅速而有条不紊的押下火车,三等车厢上的众人这才活了过来,惊惶不定地低声议论。
刚刚还拿西南王吓唬自己孩子的妇女不住口的感谢满天神佛,夸王景是大大的活菩萨。
舒瑾城将手从包袱里抽出来,被冻得通红开裂的手按出了白痕,是太用力所至。
虽然对川军为何会在这列火车上有些疑惑,她却没多吭声。在这样一个乱世,什么都有可能。不到万不得已,最不需要的就是多管闲事。
火车平安抵达汉口,舒瑾城换了车,一路向东,往金陵而去。
这一回,一路无事。
金陵王气应瑶光,是六朝脂粉堆叠的所在,三年前成为中央政府所在地后,更是多少风流繁华数不尽。
舒瑾城望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江南风景,眸色沉沉。
前世成为张泽园夫人后,她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时光。
这六年并不美好,她被困在那座公馆里,困在张夫人的身份中,困在外表华丽内里腐烂的一团繁华里。
这一刻,她第一次有了“回来”的感觉,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都市将会迎来这样一位熟悉又陌生的人。这一次,她要换一种活法。
“呜——” 火车响起长长的汽笛声,金陵下关火车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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