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蜀道艰难汗凝霜

    “噗通!” 尘土漫天,两个想抓住男孩的背夫没有平衡好自己背后的重量,也同时摔倒在地。

    唐处元离得远,在尘埃中扑过来,料想也已经晚了,出了一背冷汗。

    虽然这小背夫只背了五包茶,但加上干粮和自身的重量,怎么也有两百斤。舒小姐毕竟是个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年轻姑娘,哪里能支撑的住呢?

    要是舒小姐出了问题,那司令……

    可想象中的尖叫并没有出现,等尘埃散去,唐处元和背夫们才看到,原来舒瑾城已经把小男孩接住了。

    舒瑾城两只手死死地环住男孩的腰,因着用力过猛,一张白瓷般的脸憋成了红色。可是撑着撑着,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轻啊?

    她抬头一看,一双手已经代替自己,支撑在男孩高出头顶的茶包之上。原来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赤松纵马回身,伸手抗住了大半的重量。

    “剩下的人快把那两名老乡扶起来,唐队长,你来帮我们一下。” 舒瑾城咬牙说。她怕扯到赤松的伤口,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唐处元连忙接过小男孩,另有两个士兵帮助老乡站起来,他们摔得不严重,只有小小的擦伤。

    “你这瞎娃子长不长眼睛,怎么敢冲撞了夫人?!” 站起来的背夫刚卸下沉重的背夹子,就冲上来要抽那神情萎靡的小男孩。

    舒瑾城身旁的几个士兵连忙警惕地拦住他。那背夫见接近不了舒瑾城,忽然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汗水从黑红色的脸庞流进汗衫里:“夫人,这瓜娃子和我们都是贱命一条,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别脏了您的手。”

    “你赶紧起来!” 舒瑾城从士兵身后出来,将背夫扶起说:“我不是什么夫人,也不会怪你们。这孩子是你的?他低血糖犯了,你们有没有吃的东西?”

    “吃的……有的,有,老转,你还不快点拿玉米馍馍来?” 那背夫接过一个黄色的圆饼,双手递给舒瑾城,“夫人,我们身上的干粮就是这个了。”

    小男孩的背夹子也已经被唐处元卸下,现在正平躺在地上,浑身发抖。舒瑾城接过馍,可这馍梆硬,根本掰不动。

    “太硬了,根本不行。” 舒瑾城摇摇头,从随身带的包裹里拿出一只月白色的丝绸绣囊。这丝袋年岁久远,颜色略微有些发黄,上面用苏绣的手法绣了一个立在静水边的亭榭,针线细密,便如一副画一般。

    赤松看着那袋子,眸光一暗,忽然就挪不开目光了。

    别人都说王景司令的字,是取自“渊渟岳峙”一词,其实不是的。“渊亭”二字只和一个小姑娘手里装着甜蜜糖果的袋子有关。

    这么多年,她没变。

    舒瑾城从秀囊里拿出一颗包装在红色玻璃纸里的巧克力,拆开包装,塞进了那男孩的嘴里。

    “夫人,这,这是什么啊?” 刚才下跪那背夫看舒瑾城塞了一颗比鹌鹑蛋还大的褐色圆球到孩子嘴里,心里有点儿发憷。

    “瑞士莲巧克力,就是牛奶糖,可以在嘴里自动融化。是好东西,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 舒瑾城随口道,她用帕子给地上那孩子擦汗,他的脸色逐渐好转,很快便恢复了神志。

    “这位老乡,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让这么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背茶?” 见男孩没事了,舒瑾城转头问刚才那个背夫。

    “我叫李老三,我们这群人都是李家村里出来的,大家伙都沾着亲,这孩子只是我邻居。他爹去年和我们一起出来背茶的时候冻死了,家里就一个病恹恹的老娘,只能求我带他出来讨生活。”

    “我们村里和他一般大就出来背茶的男孩有的是,只是他身体比较弱,背的又太多,才昏了过去。” 李老三见舒瑾城善良,又怕她怪到自己头上,赶紧赔笑说。

    “身体不好,就不该让他背这么重。要是他直接摔在地上,好点是头破血流,重了一条命都得搭上。”

    “夫人,我们的命和这路边的野草也差不多,他要不背多,他娘老子的药……”

    “姐姐,是我自己要背那么多的。”李老三想解释,躺在地上的小男孩却说话了。

    他本来昏沉着,嘴里却突然被塞进了一块凉冰冰、硬邦邦的东西,然后这东西就在嘴里逐渐融化,变成了又甜、又香、又软的一股热流。十年间,他的口腔和生活都早已填满玉米馍馍的冷硬和母亲中药的苦涩,可那些过往的苦涩,全部都融化在那神秘的浓香里。

    血糖的回升让小背夫恢复了神志,他一睁眼,就见一个像仙女一样的小姐姐温柔地看着自己,手里正拿着一块帕子给自己擦汗。那一瞬间,他简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到了玉皇大帝的宫殿。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舒瑾城问。

    “我……我叫狗子。” 男孩觉得自己的名字羞于启齿,憋了一会儿后,还是说了出来。

    “好的,狗子,你就坐在我的这匹白马上翻二郎山好不好?你的茶包后面的骡子会帮你驼的。” 舒瑾城温柔地问。

    “舒小姐……” 唐处元有些为难。

    “这孩子现在身体虚弱,而我们正好顺路。” 舒瑾城斩钉截铁地说,唐处元便不响了,反正司令说在保证舒小姐安全的前提下一切都要听她的。

    “姐姐,你不要骑马吗?” 狗子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你小人体重轻,可以骑马,我们大人翻山本来就是要走路的。” 舒瑾城轻描淡写地道。

    一行人继续往山顶爬,那群背夫原本惧怕士兵,可现在自己冲撞了人家,人家不怪罪不说,还反过来帮助了狗子,自然也不敢有什么疑议,便都跟在旁边一起走。舒瑾城让自己的人马放慢了脚步,好让背夫们可以跟上。

    “狗子,你上过学吗?” 舒瑾城一边牵着马,一边和狗子闲聊。

    “上过,但是去年就没去了。” 狗子悄悄把头贴着白马的鬃毛,抱着马脖子低声说。

    “因为家里的事情?” 舒瑾城轻声问。

    “嗯……” 狗子点点头:“虽然学校都不要钱,但是家里除了我就没男人了,去上学,娘就没有饭吃。”

    “你们的学校都是免费的?” 舒瑾城心里不好受,但还是对狗子的话有些惊讶。

    “是啊,舒小姐。” 刚刚那个李老三凑过来了,他学着唐处元对舒瑾城的称呼拍起了马屁:“咱们王景司令好啊!我们这些穷人的孩子上小学一分钱都不要,那学校校舍修的,比县政府都好!”

    “是的,司令还在木喀挑选有潜力的青少年,送入蜀都的陆军军官学校。我就是被亭帅这样挑选出来的。” 唐处元在一旁补充道。

    “司令为西川做的贡献真不小。” 舒瑾城若有所思。

    “那是的!跛……西南王当大帅这几年,咱们这山坳子里土匪少了好多。没得西南王,我们哪里敢独自翻山哟。” 李老三在一旁说。虽然是为了讲好话,但是这句话说得是十足真诚了。

    “这里地势如此险峻,气候也变化多端,想必路上死了不少人吧。” 舒瑾城问。这时他们走在一个缓坡上,背着两个人那么高的茶包的李老三可以和舒瑾城并排而行。

    “死人,当然死人,这几百年死的人的尸体堆起来也能把山沟沟填平了吧?炉多城外有个白骨塔,就是给那些到了城外还屈死的枉死鬼修得坟。” 李老三咧嘴,露出了吸烟叶而焦黄的牙齿:“可靠山吃山,县城里都是茶庄,我们不干这营生,也没什么别的活路。”

    “若是有一条连接雅安和炉多的公路就好了。”  舒瑾城思忖。

    “那得多少银子啊!我们镇子上都没公路呢。” 李老三撇撇嘴,“我看等到下辈子,等到我孙子的孙子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不,李老三,你要相信,总有一天公路会有的。” 舒瑾城望着崎岖的山路坚定地道。

    一行人又走了半个小时,便到了二郎山顶。找了个背风的地方,两队人各自休息。舒瑾城让唐处元在原地待命,自己带着狗子走到李老三和其他背夫身边,问道:“老乡们,你们是不是来过很多次炉多城了?”

    “是啊,我们每年都来。” 背夫们回答。他们现在都知道舒瑾城是好人,又是个长得白净漂亮的姑娘,也就愿意和她聊天。

    “那你们可不可以跟我介绍一下炉多城?” 舒瑾城笑眯眯地问。

    “当然可以。” 大家七嘴八舌的答开了。舒瑾城的专业访谈是本行,提问和接话很有一套技巧,很快就和大家聊得火热,甚至连哪个锅庄的老板娘长得最美都打听出来了,让在远处观察的唐处元自叹不如。

    直到太阳西斜,一行人才终于翻越了二郎山。

    二郎山这头羟人的风情就更足了。煨桑的烟火从寺庙的金顶直直升向天空,狭长的青稞地里点缀着四四方方、石头垒砌的碉房,洁白的石塔在山顶耸立。

    这里离泸定县很近,一条奔腾的大渡河从中劈开,两岸山压着山、山连着山,看不见尽头。沿着峡谷走了一小阵,很快便到了岔路口。

    “姐姐,我们不进泸定县,要往山坳里的幺店子住。” 狗子被李老三拉下了马,恋恋不舍地和舒瑾城道别,走向背夫们的队伍。他在背夫们的帮助下重新背上了自己沉甸甸的茶包,小小的身躯重又被背夹子压得十分佝偻。

    “等一下。” 舒瑾城忽然叫住狗子,走上前去,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元,塞进他湿润却粗糙的小手里。

    “拿上这个,给你妈妈买药。明年农闲的时候,回去上学吧。”

    “嗯。” 狗子低低地应了,使劲将那两枚银元收进掌心。

    “狗子,别磨蹭了,等下幺店子里要没得铺位咯。” 李老三在不远处催促,狗子这才将银元贴身收好,拄着丁字拐,一步三回头的跟着背夫们走远了。

    “你把钱给他,他也不一定能回去上学的。” 赤松望着那群背夫远去的背影道。

    “我知道,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舒瑾城翻身上马,沿着大渡河往泸定县走去。一次偶遇不能改变一个群体的命运,但技术和基础设施的变化却可以。

    大渡河在夕阳下怒吼,一条细如孤蛇的索桥横挂于其上,在风中岌岌可危的样子。舒瑾城知道那是大渡桥,谁能想到,这样摇晃的铁索和不甚坚固的木板,竟然负担着百年间汉喀两地沟通的重任。

    她来到了桥边,遥望巍峨的雪山,仿佛看到洁白的哈达和风马旗在迎风飘扬,一个因遥远而神秘的文明向她敞开了胸膛。

    她突然感到胸膛有一种震动,眼眶也些微湿润了。

    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站在大渡河旁边,她越发感觉到渺小。前世,今生,所有不能超脱的过往都不过是尘埃罢了。

    在这大地的褶皱上,她不过是个无知的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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