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花会举办前的一天，不巧，恰逢边塞信使赶回东京——
西夏与大宋边境绥州再次交恶，氛围一触即发，应是战事又起。
彼时，韩琦还未赴任，仍旧在东京驻留。消息刚一传回，赵顼立马又改任韩琦为永兴军兼陕西四路经略使，命韩琦前往边境坐镇指挥。
指挥什么？
无非便是拿主意、决定要不要干脆点儿、直接放弃绥州罢了。
大宋不就是这样？
国土一缩再缩。
嵇尚到底不是真正的大宋人，要说心里有多意难平，那确实是没有。毕竟他生活的那个年代，都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民族大融合了，五十六个民族个个是同胞，哪来什么民族仇恨？
他只是微微有些心慌。
这份心慌，来自于“战争”两个字。
战争，那是血液在刀尖和刺枪上开始的死亡花朵。
嵇尚来自后世，生活在一个万事讲理的和平年代。所以“战争”这两个字，他连听都不想听到。
他同理心很重，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理想主义。这大概是学文之人，多多少少都有的通病。所以，哪怕他明知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里，他都不会看见战火蔓延至东京，也仍旧希望这个时代的人们，都能不为战争所惊，也不为战争所扰。
心情算不上有多明媚，甚至就连前段时间忙到连轴转、筹备了许久的评花会正式举办，嵇尚也表现得兴致缺缺。
当日一早，林深亲自到他租的屋子里，邀他一道去举办评花会的瓦子。
因着绥州又同西夏起了纷争的缘故，嵇尚还以为自己会看到林深一脸颓丧的模样呢。
他倒也没觉得林深能因为战事直接取消了筹备许久的评花会，但“狡兔死，走狗烹”，他觉得，自己一个半道来的大宋人，在听到边塞战事将起的时候，心里都升起了些兔死狐悲的情绪，更何况那些真正在大宋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的人。
这是一种同理心。
就好比他还在后世时，若是听到国家哪里又发生了地震时，心里同样也会跟着揪起来。这是一种，对发生在自己同胞身上的命运而产生的同理心。就算他自己没有经历，但这并不妨碍他跟着感怀。
推己及人，嵇尚原本以为，林深也会这样。甚至，他还猜想过，林深今天来找自己，会不会不是来找自己参加评花会的？会不会是来告诉自己他要把评花会往后推的？
诸如此类，自己一个人等着的时候，嵇尚想了很多。
可等到院子外头的门被敲响，嵇尚急急去开了门，第一眼看到林深的时候，他才知道——
嚯，他是真的想得有点多。
“修文，你准备好了没？若是好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吧，评花会快开始了！”
林深连袖带人，一把拽住嵇尚的手腕，眉飞色舞，压根不掩面上的喜意。
嵇尚看了，心里还嘟囔——
难道……这是因为林深他比一般人心宽？
想想林深平日里的模样，嵇尚觉着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到底在心里存了一份疑虑罢了。
从门内退到门外，嵇尚依言把自家的院门给锁上，然后连忙就被林深给拉上了驴车。
没错，就是驴车。
不是每个朝代的每个人都能骑在高大的马匹上耍威风的。
至少，宋朝不是。
宋朝积弱，军/事力量不足的其中一个证明，就在于马匹稀缺。相比疆土辽阔、物源丰盛的前唐，大宋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小可怜”。
盛产马匹的几个地方，都不在大宋的疆土范围之内。大宋想要马匹，大多还得去和辽、夏购买置换。可辽、夏本来就对大宋虎视眈眈，又怎么可能白白增长大宋的战斗力？
于是，大宋总要付出高于马匹原本价值的数倍价值，才能如愿换得马匹。
这也就使得，马匹在大宋，从来都是有价无市。
从辽、夏那里换得的马匹，五成运用到军/队里，三成用作官营机构店铺、维持百姓正常生活所需。剩下两成，大部分供给皇亲国戚所用，剩余能让私人购置的，那是少之又少。
在这背景下，谁要是能有一匹私人的马，那必定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装逼绝对足够了。
当初欧阳修还是“欧阳相公”的时候，都是坐着驴车去上朝的，更何况是嵇尚和林深了。
有驴车，都算是“身份”和“地位”不一般了。
车夫赶着驴车停在了距离最近的瓦子入口前。
嵇尚跟在林深后面下了车，一眼望去，只见那瓦子前，除了他们的驴车外，更还有其他的许多驴车也在。想来，今日来的富贵子弟并不在少数。
而那入口的地方，则更是排着长长的两列人，一个个都等着“交钱入场”。同嵇尚想象里的那副萧条画面，实在是相差甚远。
嵇尚悄悄抿唇，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稍稍愕然——
原本，他以为林深不在意绥州战事，应当只是个例。却没想到，触目所及，不管是身着华锦的大富大贵之人，还是身着朴质衣衫、前来凑热闹的人，竟然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真到不能再真的兴意。
这实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嵇尚静心，试图去分析这些人的想法和心理活动。
可这还没等他分析出个所以然呢，身边的人便又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了瓦子入口处。
瓦子的入口处守着两名壮汉。当然，也不止这一处，瓦子的其他的入口，林深也全都找了人去守着。这些壮汉，都是林深按着嵇尚的意思找的。专门拦在入口处，直等每位“顾客”交了钱，才能放“顾客”进入场内。
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法子，从前在瓦子里表演节目的民间艺术者也都是这么干的。来找乐子的人想来看节目，那就得付钱进到他们专有的勾栏里。
不过是嵇尚觉着每进一个勾栏都给一回钱太麻烦，也太容易叫人们心里觉着吃亏，这才叫林深索性在瓦子口收钱。只收一回钱，这回收完了，后面任他们进到哪个勾栏都行。
因此，这仅此一回的钱，收的绝对不算低。
五百文。
都赶得上普通人家半个月的伙食费了。
“郎君。”
两名壮汉垂首抱拳。
虽然不认得嵇尚，但他们认得把他们挑出来的林深啊。
那是他们的东家。
“我们先进去了，你们接着好好干。”
林深满意地颔首。
大抵也是知道要在手下人的面前维护自己的面子，于是倏地松开了攥着嵇尚手臂的手，没了那份急切，瞧着倒是比先前要稳重得多。
如果放在平常，嵇尚肯定是会抓着这点来打趣林深的。不过这会儿他心里存着事，便也没了这番心思。
跟着林深肩并肩地进到了瓦子里，嵇尚还是到这时才知道，这瓦子外的情景，同这瓦子里比起来，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手里都握着一支艳红的月季。或往这个勾栏里进去，或从那个勾栏里出来，时常，嵇尚都能听见身旁几个勾栏里传来的欢呼声。
并未准确地统计过，嵇尚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夸张的成分。此时此刻，他是真的觉得这评花会办的，竟与他初来东京之时，误入的那场灯节盛况相差不离了。
耳边尽是些丝竹管乐之声，嵇尚同林深走了一会儿，随后便挑开了一块黑幕布，随意进了一处勾栏。
那勾栏的入口恰对着一众玩客，也不知是否是巧合，嵇尚同林深一眼便瞧见了那坐在第一排玩客正中央的张先。
嵇尚侧首，时而瞧瞧那艳色台子上正轻摆腰肢的舞/妓，时而又瞧瞧那以张先为首、一众玩客面容上的目眩神迷。
耳边有些许玩客的欢呼，却还是不掩那乐倌所奏的靡靡丝竹。
嵇尚再次将目光放在那舞妓的身上。
只见她勾足、点脚、回旋，嘴角含笑、容貌鲜妍，无一处不勾人心痒。
更加上那轻柔到似是在你心尖上瘙痒的靡靡之音……
撇开其余不说，嵇尚这时，总算明白了那些人面上的神迷目眩。
一曲舞罢，大片鲜红的月季被掷于台上。
眼花缭乱之际，嵇尚听着耳边似是排山而来的欢呼，也没看清那坠落满台满地的月季里，是否有一朵来自于张先。
时隔数月，他仿佛又成了误闯仙境的爱丽丝。
只不过没了上回的心境，他这次，是半点也融入不进去。
在人们这样为了一个妓子红着脸、梗着脖子欢呼的时候，身处纷争之地的绥州百姓正在干什么？
嵇尚兀地在想。
明明，为了这场评花会，他也付出了许多。明明，在此之前，他也是无比期待着这一盛事的。只是现在，他不可抑制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好比他先前想过的——
他以为林深来找他，是有来找他商谈推迟评花会的可能的。
并不是他这看不得人们寻欢作乐，找些有趣的事来打发时光，而是在这个时间点上，举办这样一场盛事，确实是不合时宜。
当然，眼下看来，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东京的百姓看起来都好似对绥州战事漠不关心？
是因为入宋以后常有战事，人们都习惯了？还是因为东京的百姓们一早便知道，这场战事达不到开封府来？因为不具有威胁，所以可以无动于衷？
抛下前去找张先搭话的林深，嵇尚默默从勾栏里退出来后，也有继续思考过。
但最后，他以为，这是原因大概都有。但最重要的，却应当是这东京的生活□□逸的缘故。
这是大宋的都城。
它富饶、繁华、和平，足以叫任何一个人在这份安逸里堕落。
犬马声色、醉生梦死。
嵇尚实在找不到比这两个更好的词语，来形容他眼下的这个世界了。
假如他也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会被这个世界所同化吗？
嵇尚在瓦子巷弄里走着走着，忽然便停了下来。
饶是他自认心性坚定，但可怕的是，他觉得他会。
这犬马声色、流金淌银的世界，腐蚀性实在太强，就连他自己，也不敢断定自己能丝毫不腐烂在其中。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杜牧这诗骂的，又哪是妓子？分明该是那些沉醉其中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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