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殿。
赵顼光是看着桌面折子上落着的“欧阳修”三个字，脑仁里就是一阵生疼。
“通/奸”一案拖得太久，自然也就不仅仅是欧阳修一个人的事了。除了累日不断的折子，欧阳修本人更是三不五时地要进宫来闹上两闹，约是一个半月过去了，他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他难道不知道欧阳修是无辜的吗？
就像事情刚闹出来的时候，他在写给欧阳修的“抚慰信”里写的一样，他相信欧阳修。
但一来，他才刚继皇位不久，不好刚一继位，便乱了朝堂上经久不变的平衡。二来，纵然“通/奸”一事在他们这些人看来，实在是有点荒谬，可御史台那前来弹劾的御史其实也没有说错。
即便他是官家，也很难乱了祖宗法制。
于是，事情久久没有进展，一拖便也拖到了现在。
一连一个半月，赵顼也实在是被欧阳修给催怕了、闹怕了。以至于他现在只要一听到、一看到“欧阳修”这三个字，心里就生/理性地直接一“咯噔”，颇有些“闻‘欧阳修’而色变”的味道。
心力交瘁地揉捏了两下鼻梁，赵顼拿着欧阳修的那本折子久放不下。
私心里，逃避心态在作祟，他有些想把欧阳修的折子扔到一边，索性不听不看，假装感受不到欧阳修所给予的压力，但沉寂许久，他到底还是没有把欧阳修的折子给扔开。
无他，他想做个像太/祖、仁宗般名垂千古的好皇帝。
欧阳修是一朝宰执、三朝老臣，哪怕他递上来的折子只会叫自己头疼，但只要是他递上来的，自己就不得不看。
深深吸了一口气，赵顼最终还是将欧阳修的折子在桌面上展开——
“先圣曾言，人‘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臣已年迈，今已耳顺之年。近来出入朝堂，多有力不从心之时，还望陛下恩准请辞。”
欧阳修这折子里的话，无非说的就是“自己老了，近来又被人搞得身心俱疲。本来就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禁不住别人搞了，陛下你还是让我回家吧”的意思。
陈词滥调。
这已不是欧阳修第一次呈上请辞的折子。
摇了摇头，赵顼将欧阳修的折子放到一边。
归根结底，他这还是以为，欧阳修是在催他抓紧时间办事，赶快定下个结果来呢。
总之，并没放在心上。
直等到第二天上朝的时候，赵顼这才发现了事情的不对之处——
欧阳修没来早朝。
上一次欧阳修也是假意递上了请辞的折子，可由于自己没有批准，他第二天便也还是按例来参加了早朝。可今天，自己仍旧退回了他请辞的折子，他却是直接称了病，不再前来早朝。
赵顼不自觉地皱眉，心里有点不安。等回到延和殿再处理折子时，看到有人弹劾欧阳修前日里去了秦楚馆，这才猛然意识到——
兴许，欧阳修这次是来真的了。
莫名的，赵顼想起了欧阳修第一次递来的“请辞”折子。
其大致意思，说的是，“这事情决不能这样不清不楚的过去，要不然，我被搅得心神不宁，完全没法投入工作了。小人要是真刀真枪来砍/死我，我还能得个‘烈士’的名头。可现在这算什么？我这一身脏水，洗都洗不清。心里憋闷得连饭也吃不下了。要不然，陛下您还是让我辞职算了！”
通篇都是抱怨，全文都揪着被污蔑的事情不放，只最后一句才提到了请辞的意愿，一看就是在闹情绪，根本没有几分真。
而这一次……
赵顼又想了想昨日里的那份折子。
这一次的折子里，到底是闹情绪的成分更重，还是请辞的意愿更重？
闭着眼睛想了想，这一下，赵顼并不那么肯定了。
若有人来问他，是御史台里构陷弹劾欧阳修的御史重要，还是欧阳修这个三朝老臣重要？
那么，毫无疑问，他会选择欧阳修。
沉思半晌，大抵私心里不愿放欧阳修走，也大抵是真的觉得这件事总该有个结果，最终，赵顼做下了决定——
要说明明白白的还欧阳修一个清白，那显然是不现实的。若不然，这事情也不至于拖上一个半月之久。御史台那边线人不可能交出来，这就是法规。
不过，除了没办法还欧阳修清白以外，他其实也还可以帮欧阳修出气啊！
天子要找一个人的麻烦，那简直不要太简单！
任那构陷欧阳修的御史有什么错漏的地方，他只要揪出一点来，便足以当成发作的资本，将人给贬出东京，发配到地方去。
这人都不在跟前了，到时，欧阳修就算有再大的气，也都该消了吧？
三月的中旬。
赵顼好不容易完成了设想中的一系列操作，将弹劾的御史贬去了地方，当下便亲笔写下手诏，开始安抚起欧阳修这受了委屈的老臣——
“一直以来，有关你被诬陷的那些事，我心里都是很清楚的。卿是正人君子，朕心里知道。眼下朕已将构陷你的几人罢黜出京，那几人也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还是赶快回来吧，朕一直都在等着你呢。”
一言一语，情真意切极了。要不怎么说大宋的皇帝极具人情味呢？
一番安抚的话写完，赵顼想了想，最后又加上了一句十分暖心的问候——
“春暖，久不相见，卿可安否？”
平心而论，在收到手诏以后，欧阳修纵是先前有再多的抱怨和不满，这会儿也全都消散得差不多了。
好歹也没白费了这么多年花在朝堂上的心力不是？
至少在这一层面上，他心里的“创伤”被哄得好了许多。
只可惜，他到底还是去意已决。
再一次拿到欧阳修递来的请辞的折子，赵顼有些失了神。
这是……欧阳修对结果并不满意？
可……
看着欧阳修折子里那句“臣得陛下一片拳拳相护之心，已是足矣”，好像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啊……
赵顼心里有些犯了难。
这时候，他倒是也想再琢磨点别的办法来劝欧阳修回来“上班”。可眼见着接下来就是新科殿试了，他总不可能光为了去劝欧阳修，而把殿试选取新才给置之一旁，便只能将欧阳修的这事放到一边。
权且先将欧阳修请辞的折子退回去，以表回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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