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这座城，说大也很大，说不大也并不很大。
总之，东京来往百姓已逾百万，又加上各自阶层不同，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若是错过了，下次再见，便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甚至欧阳修自己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又撞到了这个“只有耳闻、却从未谋面”的嵇修文。
“咚咚——”
伴着郜懿袅袅的歌声，嵇尚正是同林深一起，谈着黄庭坚接下来的殿试。门外突然响起的声音，夹杂在郜懿的歌声里，总显得分外刺耳。
一时间，不仅是嵇尚三人停下了谈话的声音，便连郜懿也不再继续唱曲，只循着那声音响起的地方，往阁子门口的方向望去——
缓缓推开门的是湘娘，但率先走进阁子的，却是另一穿着玄色衣衫的白须男人。
湘娘这是什么意思？
嵇尚和黄庭坚对逛青楼没什么经验，尚且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那边的林深却已经是狠狠皱了皱眉、撇了撇嘴，颇有些想开口发难的味道。
来青楼玩的，左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
酒水未撤，玩乐一半，鸨/母突然就来了，还能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有人想来“抢人”呗。
可，抢人就抢人，哪见过带着要抢的人上被抢的人这，直接来抢的？
说得难听些，这就是没把他林深放在眼里。
少年人大多都讲究一个面子问题，更何况他林深家里还是做生意的。有些地方可以退，有些地方却不能退。这要是谁来了，他都让一步，那以后别人跟他做生意，个个都以为他好欺负可怎么办？
这时候的林深，还没觉得那来“抢人”的人会有怎样不得了的身份，只觉得湘娘这事办得有些不厚道，半分不如以往的圆滑漂亮。
毕竟还念着身边的嵇尚、黄庭坚二人，又还顾及着以往同湘娘的那些情分，林深也是不大愿意让场面变得太难看，便将原本想说的话放到心里辗转再三，好不容易觉得措辞得差不多、可以开口的时候……
却没想竟是湘娘先对着郜懿出了声——
“六娘，欧阳相公寻你……”
什么？
不只是郜懿和嵇尚、黄庭坚三人愣住了，就连原本预备“质问”湘娘的林深，一时间也禁不住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欧阳相公不忙着“伸冤”，跑秦楚馆来做什么？
这话听起来，有些太扯。
郜懿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也不敢胡乱做下判断、擅自开口，于是便只是放下了手里的琵琶，施施然站起身，朝着欧阳修浅浅一拜。
或许是年轻时见过的人间姝色太多，也或许是今日来的目的，本便不在这位“郜六娘”的身上。欧阳修虽说来时，分明是要来找“郜六娘”的，但此时真正见到了，却又只是清扫一眼，摆手甩袖、简单应和。
相反，他的目光落在嵇尚三人身上，兴致勃勃——
“你们三个，哪个是嵇尚嵇修文？”
语气些许雀跃，任是谁都能从他那份语气里，听出他的兴味来。更加之他目光矍铄的那份精神头，明明是垂垂老矣的年纪，此时却半点不显老态。
“在下嵇尚嵇修文。”
嵇尚从“欧阳相公”这四个字的冲击里走了出来，此时再听到欧阳修是找自己的，便没有犹豫，立时拱手，从圆桌后面绕了出来。
也许是思维的运转模式仍旧停留在现代，饶是嵇尚心里明了，宋朝禁止官员出入妓馆狎/妓，但他仍与黄庭坚、林深和郜懿三人不同，倒是半点没有怀疑自己的耳朵。
大抵这是由不同时代、不同维度的思想而引起的差异。
好比他在现代，遵守着现代的道德法律，某一天忽然发现身边有人结了两次婚，届时，他或许会因那人敢犯重婚罪而哑然，但眼下，他却实在不觉得欧阳修的出现有多令人不敢置信。
因为现在的他，对大宋的律法，还只停留在“知道”这一维度上，并算不上感同身受。
“阁下便是‘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的欧阳公？”
“公”是这个时代对德高望重之人独有的敬称，不过是欧阳修官至宰执、形同宰相，所以平日又被旁人敬称一句“相公”罢了。
正脸迎着欧阳修，嵇尚刻意掩着眼里那有些不大得体的好奇，落在旁人眼里，大抵便只是他那双澄澈的桃花眼，此刻清亮得有些过分罢了。
没办法，他是一个考古的。
所谓“唐宋八大家”，其中宋代五人均出自欧阳修的门下，能见到这样一个“人物”，他心里没有点波动那才是奇了个怪。
“正是在下。”
听了嵇尚引自苏轼的那句评价，欧阳修不自觉地昂了昂下巴，翘着胡子笑了笑，半点也不准备谦逊，点了点头就径直应了下来。
原来……这还真是传说中那位欧阳相公啊……
确认了来人的身份，黄庭坚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该谈笑的时候谈笑、该喝酒的时候喝酒。只是在一举一动间，略带敬意地更规正了些自己的动作罢了。
除此之外，倒是那林深，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倒不是纠结“抢人”的那点乌龙误会，而是他没想过，他还能有和朝廷官员同桌共饮的一天。
而且……那官员还是当朝宰执……
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向来聪慧的林深，此时也有点摸不清状况了。
毕竟，他与鲁直不同，他这辈子，就是打算享受享受赚钱的乐趣的。
“士农工商”，一个在前，一个在末，按理来说，他这一生，同朝廷官员，应当是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可今天……
林深抬眼瞧了瞧正将欧阳修牵引入座的嵇尚。
欧阳相公这看起来，怎么不像是来找郜六娘的，反倒更像是来找修文的……？
商人的惯性思维，叫林深下意识地有了些别的想法。
毕竟，做生意的，又哪有几个是不想同当官的扯上关系的呢？
这是人脉。
林深这边若有所思，见嵇尚、黄庭坚和欧阳修三人相应坐下，便也跟着坐了下来。那边，湘娘见嵇尚几人对欧阳相公的到来没有意见，反而相处得还挺和谐，便也早早地退了出去，重新将门拉上。
仿佛像是喧嚣过后再次迎来的宁静，郜懿再次执起琵琶，悠悠唱起曲来。
嵇尚同欧阳修一道饮过一杯清酒。
无意间，又想起郜懿同林深方才的失态，忖了一下，这才像是领悟了些什么般，睁着眼，好奇地询问，“欧阳公怎么会来秦楚馆？”
“哼”
欧阳修脸色顿时微沉。
他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显然不大想提这个话题。
把酒杯轻轻搁置在桌面上，欧阳修只将嵇尚的问题轻飘飘地掠过，便兀自提起自己感兴趣的事——
“那日樊楼听闻小友对老朽的一番评价，便想来见见小友的。只是当时急着进宫，于是只能错过了。没想到今日突发奇想，来秦楚馆一趟，还能和小友有这样一场缘分。”
说完，像是刻意要应和心里的那份感慨似的，欧阳修挽袖、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首饮尽，重重酣出一口气来。
樊楼？
嵇尚愣了一下。
前些时候，他随同黄庭坚去参加的集会，实在有些太多。其中，举办在樊楼的，着实不在少数。
只是，要说有哪次是说起了欧阳修的……
好像也就只有那一场……
“那日欧阳公也在樊楼里？”
脑子里灵光一闪，嵇尚有些恍然大悟、又有些不可思议。
“恰在小友隔壁的那间阁子里。”
欧阳修颔首。
别说嵇尚了，就连黄庭坚也难得地感到了些诧异和尴尬——
那场集会里，可有人说了不少类似“苍蝇不叮无缝蛋”的话。
这也怪不得欧阳相公刚刚说那天要急着进宫了……
想来，到底还是被那些无心之人说出的无心之话给刺激到了。
嵇尚默然不语，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反是现在的欧阳修像是不怎么在意了的样子，笑着捋了捋他颚下的白须，“‘连风流也风流得坦荡荡’？哈哈哈哈，真没想到，老朽有一天，还能听到有人这样评价老朽。”
风流也风流得坦坦荡荡？
这又是哪一出？
林深觉得新奇，还特地凑到黄庭坚身边去问。
似乎没人觉得这一句评价有哪里不妥当，甚至就连欧阳修自个儿说完，也还是笑得山羊胡一颤一颤，看起来是对这个评价满意极了。
可饶是如此，嵇尚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大自在。
说到底，彼时他和欧阳修并不算真正相识。
背后语人，哪怕他讲得并不是什么坏话，但到底算不得是君子所为。
“小子妄议了，还请欧阳公莫怪。”
嵇尚感受到了欧阳修的亲近之意，却并不准备回避自己那有些不大妥当的言行。起身请罪，拱手时，还特意用了晚辈对着长辈的谦称。
“小友快坐。老朽又不准备责怪你。”
欧阳修拉着嵇尚坐下，笑着摆手，心里却还是对嵇尚更满意了些。
君子不就是这样吗？
何谓“君子品行”？
无非便是“慎独”。
别人可以对你没要求，但你自己要对自己有要求。
无外乎如是。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能不能相交，相交得能有多深，看的都是脾性是否相投。
欧阳修最初听那句有关“风流”的评价，只觉得嵇尚这个人懂他。后来从别人嘴里听了一句“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便觉得嵇尚这个人有思想、有才华。现在，再瞧这嵇尚顾及到了自己都没注意的感受，这才觉得嵇尚值得相交。
没有多少人愿意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是吗？
不管是好是坏。
他自己都没想到，嵇尚却想到了，还十分诚恳地为他的过失向自己请罪。
只能说明，这个人是君子。
近来，身边人提起嵇尚时，总还要多提一句“玉郎”。
他们说，“玉郎”的这个“玉”指的是“面如冠玉”的“玉”，他却觉得，“玉郎”的这个“玉”，应当是“握瑜怀玉”的“玉”，是“冰清玉润”的“玉”。
原也不是对被这来自背后的评价有多介怀，见了嵇尚这副模样，欧阳修更是拍着嵇尚的手臂，似安慰似打趣般笑言，“小友说老朽一句又有什么？是老朽没有感谢小友，一句话，道尽了老朽的心声！”
虽是玩笑话，却是惹得黄庭坚一时侧望。
瞧欧阳修那架势，竟像是要引嵇尚做忘年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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