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生看了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伸手拿了过来。宋氏以为她是从了,便令人取了笔墨跟红印泥过来。
姜云生过目一遍,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亮光,手捏的死紧。宋氏催她快些,谁知姜云生二话不说却是几下将薄薄的纸给撕掉,声音蹦脆,半点犹豫都无。
“你这是!”宋氏指着她说不出完整话来,姜云生把撕成纸片的合离书丢到了宋氏身上,冷冷一笑:“这合离书简直是无稽之谈。”
她不承认自己嫁了纪寻,更何况只是一张合离书。纪寻若是不接受,那只是白做功夫。宋氏显然不得要领,只敢来她这里做功夫。
“怎么,离不了我纪家的富贵,亏我以为你是个识相的人。既然如此,我便也不必跟你客气。你爱吃罚酒那就让你吃个够!来人。”宋氏嘲后一喊,几个粗壮的婆子上来,是先前早就准备好了。
屋里人多便显得拥挤,全在她床前。床上的女子穿着中衣,纵然是一副病容,模样却依旧俊俏,反而还因病染了几分娇弱之气。宋氏并不将她放在眼里,只当做一只鸡仔,掐死都用不了多少力气,心里觉得自己这计划差不多都成了。媳妇可以再娶,娘却只有一个,纪寻还有仕途要走,断然不会背上不孝的名声。
此刻姜云生死死盯着这些人,眼里俱是嘲讽:“你竟就这点本事,都老了做这些幼稚的事情,也难怪纪寻少年要离家出走,想来不无道理。我若知道我有你这样的母亲,早该一去不返。”
宋氏反唇讥笑道:“你该担心自己,我自己的孩子最后还是会回来的。你这个没爹没娘的,瞎吠什么?出了帝都的城门我便让人撕烂你的嘴!”
姜云生正想还她一句,奈何突然咳嗽起来。她捂着嘴,苍白的脸上微微泛了红晕,宋氏看在眼里没有多少的同情,当了个病秧子看,接着回头道:“愣着干什么?!”
那些个婆子分工明确,将人隔被捆住丢到了马车里。手下没个轻重,姜云生摔的眼前一黑,差点没吐出来。
宋氏这样不顾后果,怕是纪寻这些年流落在外,她还不清楚自己的这个三儿子的为人。无论是他父母还是兄长,只要碰了他的东西,视其后果,严重起来拼命都成,不死也要掉层皮。
归根究底,纪寻心里偏执太深,自幼不得宋氏青睐,喝过酒后险些要弄死他。那样小小一个人,心里慢慢就变得黑暗起来。最后心外头就裹了层坚冰,外人眼里不近人情,不苟言笑。这样一来,姜云生那些年的作为,仿佛就是一束月光射破了他心里的那些阴云,在漫长跋涉,一路披荆斩棘过后,是为数不多的珍贵美好。
姜云生苍白色的面容在一番挣扎后浮现了一层淡淡的绯红之色,无力却显倔强的眼神配着现下模样,很难不惹人心疼。
黑长柔顺的长发散在外面,像是一匹上好的黑色丝绸,被那些婆子玩在手里笑道:“待会送你去了尼姑庵,你就是个秃子了,这样好的头发全剪了去,看你日后怎么办?”
姜云生耳朵嗡嗡的响,艰难地睁着眼睛看她们,喘着粗气难受的厉害。
宋氏要把她丢到尼姑庵里,她想起小时候师父讲的那些。他说,江湖里最危险地方里,尼姑庵跟和尚庙是容易让人陷进去的,遇见时万分小心。
长大后她也知道为什么了,姜云生扭着头,忽然就见一把剪刀悬在了头顶。锐利的光刺眼,咔擦下来就剪了她一缕黑发。
“先剪了罢,头发好兴许能卖一些钱,老太太不在意的。”那婆子说道。
另一个点头,两个人一言一语,仿佛只是在褥羊毛。
姜云生不堪这样的任其为所欲为,挣扎着一口咬到她的手腕,疼的婆子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你们可真是……要钱不要命。”姜云生后喃喃道,看了眼落发,心头不知想什么。
“好个牙尖嘴利的!下贱胚子!”一人揪着头发骂道,姜云生不甘示弱,就在车里对骂挣扎起来。
外面只听婆子咒骂尖锐的喊声,因为是闹市,有好新鲜的妄想偷个缝看看,皆被车夫赶走,一挥鞭子走的更快了。
“你还真是不吃亏不知道怎么做人,等到了尼姑庵,看我不整死你!”她恶狠狠道,又一剪刀下去,黑发断了一把。姜云生松了口,剧烈的挣扎后没了绑紧的绳子松了。此时马车过了个弯角,车夫开口叫了声二爷,忽没了声音。
她瞪大眼睛,心头一凉,耳闻剪子剪发的利落声响,姜云生抓紧了衣摆骨节用力的已经泛白。她如鱼肉,躺在砧板上,渺小无力之感这时格外重。连这样的人都可以欺辱她,姜云生这有生之年真是越活越不像样。
十五岁的帝都春雪,长街上的清贵公子,街角那个野草一样的她,视线对上的一刹那她就迷晕了。
现今姜云生觉得,帝都太小了。怎么着好像都被人看着,师父在的时候总让她攒够钱自己出去看看,她后来钱是够了,只是自己迷了心窍,没有走出一时的眼前富贵。今天像是仿佛大梦一场,她该做个了结。
这样极端的想法放在以往姜云生是不会想出来的。她日日在街头给人算命,说的话多是往阳光地方引,这些阴暗绝望如今加在身上,如此沉重。姜云生心头一酸,酸过了开始变得空荡起来。
她力气变大,尽最后的力气往外面滚,只求一死了 。
日光挡不住,姜云生一个大活人滚了出去,活生生摔到了地上。身体撞地那一刹仿佛是被石头重重砸过,下一瞬骨头都要裂开了一般。她痛苦地憋不住哭出声音,那声音微弱,最后气若游丝。
她最后眼缝里看见马上的男人下马扑来,动作难掩慌乱,面容模糊,只能通过他的喊声知道,这人是纪二爷。
纪二爷丢了马鞭,眼里泛红,急急地抱着她令人驾车去医馆。姜云生头已经出血了,本就是病人,一副苍白至极的面容上双眉紧蹙,痛苦之色无法掩饰。身子轻的很,抱在怀里只觉得她瘦的太厉害了,让人心疼。
“姜云生!”纪二爷嘶哑喊着她的名字,喉咙里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这意料之外的事情给他的冲击委实是太大了。他知道宋氏的算盘,本就想着今天把人给拦了,一面顺了宋氏的意,一面也好有由头把她带走。只是,他不知道姜云生会摔成这样。
阳光刺眼,可落在身上,骨里生寒,人如行尸。
姜云生身上软绵绵的,血腥味浓重,暗红的血染了他的渚清衣衫,不断涌出来的血还带热温。
“人呢?!”冲到医馆里,人全呆了。那个纪家的二少爷染了一身血,临近崩溃,哑声在叫医师过来。人前风度翩翩的他难得如此狼狈。
“快快快!”医馆里顿时手忙脚乱起来,一路洒的血迹渐干,他在一旁站着眼里混了血丝,忽变得憔悴。
耳边的慌乱嘈杂皆化为了烟云。
与此同时,纪寻回来了,府里寂静无言,宋氏在正堂坐着等他。
她穿了蜜合色如意纹上袄,一身织金撒花马面裙,面上妆容精致,腰背挺直,像是个穿了铠甲的战士。分明是母子,此刻相见如十年深怨的仇人。旁人看着都胆战心惊。
纪寻腰配刀,淡淡看着景物,凌厉的长眉斜飞入鬓,眼如寒潭,周身气势凌冽。他从宫里出来,还穿着自己的官袍,稍掩了暴戾。
刀被重重丢在了桌子上,堂前的侍女不自觉低头,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你就这么对生养你的母亲?”还是宋氏先开口,藏在袖间的手先时被吓得一抖。
“你算我哪门子的母亲?我若是知道她有个什么好歹,今天来的人都别想好好的走出我的纪府。我这里,你倒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什么地方了?你把我当儿子,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当我不知?”纪寻阴鹜地看了她一眼,沉沉一笑,“当年要掐死我的时候,不是敢的很吗?有今天,是你自找的。”
说罢侍卫看着他的眼风登时就围了上来。
“纪寻!我是你娘,你胆敢如此不怕阻了你的仕途?!”宋氏头上的凤簪晃掉了地上,怒视而道。
“我有什么好怕的?母亲,这世间死法有万种,你该担心你自己才是。”纪寻将母亲二字咬的格外重,冷冷看着她,彷如视其为草芥。
“你疯了!”宋氏叫道,随即对周围道,“快回去告诉大爷!”
丫鬟侍女被人跟鸡一样压在地上摩擦,哪里跑的出去。纪寻每每出门皆是众多侍卫拥簇着,加之这里还是他的地方,能出去就是痴人说梦。
纪寻去了后院找姜云生,柳嬷嬷等在台阶前见到他涕泪直流,一五一十说了宋氏的下作行径。他扑进去,因宋氏叫人收拾了一番,空荡荡的,只是看不见她人了。
“夫人被老太太叫人绑了,听说要送到尼姑庵里,这会子已经上路了。”柳嬷嬷气道,“夫人这些天身子不好,老奴被人拦着,眼睁睁看那几个把人弄走。老太太今天带的人多,个个都会点拳脚功夫,打伤了咱们不少人。”
纪寻望着里头,五脏六腑仿佛都被人给揪住了,双目圆睁,额角的青筋隐隐露出。他慢慢回头看着檐下的风铃,这之后一拳锤到了槅扇上,对着下头的侍卫道:“愣着干什么,出去!把帝都附近的尼姑庵都找一遍,路上还要细细的找,正堂前的人都不要放过了。”
“另外就说,宋氏染病,跟大夫人是回不去了,要小住府上。”纪寻一字一字说道,眼里阴沉的要滴出水来。
……
夕阳如血,大半的天幕都染了瑰丽的橘红,秋风乍气,寒意彻骨。
纪府的大门紧紧合上,外人看不见里头的一切。深宅之中藏匿的黑暗一如断崖深渊,一步踏入,再无可退。
*
医馆忙活到大半夜,年老的医师处理好姜云生头上的伤口,惋惜道:“这位姑娘摔得厉害,日后怕是会留疤,就在额角一处。”
纪二爷坐在旁边细细看着她现下的样子,手指轻轻蹭了蹭带着凉意的面颊,她的眉头被纪晏抚平。因失血太多,唇色淡淡,面如白纸。
“尽全力救她。”纪二爷盯着那一层层的纱布,眼里闪过一丝痛处,眸底没有半点光亮了,“我不嫌弃,云生怎么样我都不嫌弃。”
他眼底青黑,这些天看来也是没有好好睡觉,今夜里就伏在了姜云生的床前。只要她有一点点动作,自己都可以事先知晓。姜云生这回摔的这么惨,忆起她从前健康自在的模样,天差地别。
血腥味,药味儿,这一夜充斥在小小的医馆后面。
弯月如勾,夜色深沉。
姜云生意识忽不甚清晰。梦里人未踩实,不断坠入一片轻柔之地,雾气蒙蒙,遮挡了视线。
而后拨开雾气抬眼望去,远山千叠,有梨花如雪,点缀在山脚,有桃花如霞,倒映湖中。
群莺乱飞,碧波荡漾,一叶小舟漂在湖中心,绿意深深,流水潺潺。
姜云生眨眼看着周围,伸出了细白的手,遮住穿透云层的日光。
这样的美景盛放眼前,她一时脑子转不过来。
转头间头上的莲纹白玉素簪掉到了鞋尖前面,她云烟色的鞋面上绣了一直蜻蜓,簪子纹路看上去不甚熟悉。
像是张亭留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因为喜爱的紧,时常抚摸,尖尖的簪尾花纹都要不见了。
不过后来被纪寻给打碎了,就此无后话。
她盯了这好久,眼泪直往下流。
姜云生呆坐在湖中心的小船上仿佛喝了一碗苦药,口里的苦涩盘桓在舌尖。纵然有美景在前,她却是格外清晰,这都是假的。
她分明已经从马车上摔了下来了。
“自欺欺人。”姜云生笑了笑,低头望着湖面倒影,正是自己十八岁的样子,打扮过,娇嫩如花。
“扑通”一声,她想也不想跳了下去,打破了虚假的倒影。
……
床上的人像溺水一般,挣扎间纪二爷已然从浅眠中醒来,他抓着姜云生的手。那人艰难睁开眼,纪晏眼眶一热,脸颊便贴着她的手背喃喃道:“你终于肯醒来了。”
“走开。”姜云生认出了纪二爷,口干舌燥的,“给我倒杯水。”
她喉咙干的都要冒烟了,也难怪会梦到自己在湖里,原来她想要水。
纪二爷喂她喝水,姜云生一动浑身就疼,忍了忍呜咽了一声。这回是吃了苦头,若是让她师父知晓,大约是会说她愚蠢罢。睁眼看着这里,她说:“这是不是刘大夫的医馆?”
过去纪寻捡回来生了几回病,她带着人时常光顾。
“嗯,应该是的。”纪二爷回道。
姜云生舒了口气,浑身骨头跟裂开一般,腿都摔断了。
“我毁容了没有?”她又问道。
见纪二爷犹豫的模样,她心知肚明了,展眉一笑:“那也很好。”
“你怎么从马车上滚了下来?那些婆子我皆处置过,替你解恨。”纪晏留了一盏烛火,微微的光芒照亮他俊逸的面容,如今憔悴的不敌先前风采。
“我一时想不开,总要做点什么。车上想着一了百了,免得她们来糟蹋我的头发,也免得你跟纪寻再来折磨我。”
姜云生仰头看着医馆的房梁,想了想道,“若是喜欢我,就不要再关着我了,猪郁闷了都会撞树,何况人呢?你这回没让我死成,合该感谢你才是。我不计较你过去做的事了。只求你能想开,找一个合适的女子举案齐眉,我与二爷此生都隔着鸿沟,莫要耗时间在我这里了。”
姜云生说了这么多话,眨了眨眼睛,一旁的影子动了动。纪二爷亲吻着她的手背,蜻蜓点水。
“你要我如何放?你忘了过去自然说的轻巧。”纪二爷微微笑着,眼里缱绻情深,姜云生看着他的黑眸,险些也要陷进去。
她想到自己是忘了了一部分的记忆,如今看来,似乎是好事。
“你知道我给张亭留做过外室对不对,他其实并没有碰过我,只是当个会说话的花瓶。我却是喜欢过他,后来他不要我了,我仍然留了他的旧物。那些都被纪寻弄坏丢了,后头时间一长我也不去想他,人就慢慢走出来。我放开了,为什么你不可以?都是借口,或许只是时间不够长。”姜云生道。
“你呀,多说无益。”纪二爷莞尔,眼眸亮如星子。
姜云生懒得再跟他说话了,这人明显是没听进去。躺在医馆的床上被他这么一看姜云生也说不下去,两个人呆呆地处在一起,只不过一个床上一个床下。
烛火摇摇晃晃,许是夜太长,纪二爷视线落在了她的眉眼上,清丽好看,人不如从前那样青涩,她后来过的太苦了。
“长夜漫漫,不如说些别的吧。”纪二爷道,望着她的伤口,心里却隐约冒出个想法来,她此回若是忘了纪寻该多好。
姜云生并不想听,可管不住他的嘴,那声音轻缓,醇厚。她渐渐的人沉到了可以压住的那一部分记忆中。
……
十一年前,三月阳春。
她骑着师父的小毛驴,看着西域的骆驼商队载满货物出城。
帝都是大燕的心脏,城中的主干道可容八马并架。来来往往的不止平头百姓,外邦使节商人们夹杂其中。两侧商铺鳞次栉比,楼宇高大,比起小地方来气派壮阔,北地的豪情南地的柔美皆能见着一二。
师父去年不知所踪,留下了钱财和小毛驴,他自己绘制的地图上帝都画了个圈。姜云生以为他是自己先去了,于是便骑驴一路风尘找过来。
帝都人民见她这样外地来的多了去,一路上姜云生看花了眼,摸着仅有的二十两银子先去找客栈。
彼时她穿了个灰扑扑的道袍,梳了一个道髻。
“请问,这里的住一晚要多少钱?”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偏僻的,姜云生看了眼伙计,到柜台前问道。
柜台前的中年男人见是个白白净净的道士,那样子似乎还怕生,一看就是外地来的。
“一两。”他说。
姜云生的笑容僵了,心里的平静顿时被打破,这这这……太贵了!
“一两?”
“对,一两。”中年男人肯定道。
她垂着头,翻了翻钱最后无奈道:“有柴房吗?便宜点不?”
“你……”中年男人正待说什么,后头走进一男子,收了折扇绕到了姜云生前头。掌柜见状居然就双手抱拳要半跪下来。
“不必了,这偏僻地方便给她便宜点。如今圣上尊道,这个小道士就别宰了,给人留条活路好了。”他身姿笔挺,如茂林修竹,身上气息清冽好闻。
姜云生仰着头,忽被她收扇轻敲了一下额头笑道:“小道士看什么呢?”
声音悦耳如碎玉相击,儒雅温柔。
她眼帘里,正是十六岁的纪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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