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书房。
杨错和胥白尹相对跪坐,杨错还是一副正襟危坐的端方模样,胥白尹却懒散许多,随便从杨错桌上抓了一份竹简,当做扇子给自己扇风,
“啊呀,赶了一个月的路,终于从东越回来了,累死人了,最近天气真热,我是不是又晒黑了?”
因常在外游历,胥白尹肤色呈蜜色,蓬勃又健康,整个人像是一棵生机盎然的树木。
杨错皱眉,身体前倾,从她手上一把抢过竹简来,从背后取了把羽扇,
“竹简岂能用来扇风,成何体统。”
将羽扇递了过去。
胥白尹一把接过羽扇,继续哼哧哼哧地扇风,同时觑了杨错一眼,
“师兄你啊,古板得很,竹简可用来写字,自然也可用来扇风,若是你愿意,也可用它来擦屁……”
“白尹!”
杨错沉下声来。
胥白尹连忙捂嘴,“我错了我错了,不敢有辱斯文!”
说罢又笑了起来,
“啊呀师兄,你不给我爹当儿子真是太可惜了,你学问得他真传,就连刻板拘谨的性格都跟我爹一模一样。我爹这辈子只得了我一个闺女,本想将我培养成满腹诗书的才女,谁知我竟这么惫懒,不爱诗书典籍,偏爱游历山水,他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只恨自己没有亲儿子继承衣钵。”
杨错正在卷竹简,闻言瞟了她一眼,“不可妄言老师。”
胥白尹嘿嘿一笑,不理他的教育,自顾自说道,“不过你没投胎到我家,也算好事!嗯,好事!”
若是他投胎到他们老胥家了,真成了自己的兄长,自己喜欢谁去啊!
她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漆黑有神的目光落在了杨错身上。
我的师兄啊,他像是山上松,林间风,高洁雅致。
大概是她这个人活得热烈自在,因此互补般的迷恋杨错这样沉静的男子。
胥白尹托腮看着杨错,杨错垂下眼,避过了她灼灼的目光,“师妹在东越游历一年,有什么新鲜见闻?”
试图引开胥白尹的注意力。
胥白尹点了点头,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开始侃侃而谈,
“我跟你讲,中原大地我游遍了,还没见过东越那样明丽秀美的山水,真是见之忘俗,恨不得结庐在那里,永远不回来了!不过那里的风俗却很奇怪,东越的人纹身断发,皮肤黝黑,言语拗口极了。因为同中原来往封闭,他们那儿几乎没有人会雅言,若不是我找了个向导,光语言这一点,就够我寸步难行了!”
“啊对了!”
胥白尹说着就从随身包袱里掏了个小巧的漆盒出来,“远游归来,岂能不给师兄送礼!”
杨错接过,“这次是哪条溪流的水,还是哪块高山的土啊?又或是哪个村边的桃花?”
这些礼,都是胥白尹从前远游带回来过的礼物,杨错收得无奈,还不得不赞一句她“别出心裁”。
掀开盒盖,竟发现是一盒茶叶,青翠多毫,香味醇厚甘甜,细细闻来,竟有兰草一般的幽香。
胥白尹道,
“这叫云雾茶,长在庐山上,当地人爱喝,我游历到庐山,觉得味道不错,顺手摘了一罐给你。”
杨错目光带笑,看来这礼物他颇是喜欢,他对胥白尹一拱手,“多谢师妹。飞白,去,将茶煮了。”
飞白应了一声,接过漆盒,走到书房外,将之交到了茶炉边的赵常乐手上。
“什么啊?”
赵常乐茫然接过漆盒,打开盖子,见是一罐茶叶,轻嗅了一下,不待飞白回答,她便了然地点了点头,
“哦,庐山云雾茶。”
飞白瞪大了眼,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祭酒都不知道呢。”
她怎么知道?
中山公主在王宫里,天底下什么好东西没尝过?
云雾茶忌讳多次冲泡,否则味道不佳。赵常乐取来沸水,将水倒入茶盏中,然后再倒入些许茶叶,对飞白道,“好了,端进去吧。”
飞白又瞪大了眼,“你不是煮茶要煮三沸么,怎么这回随便泡一下就好了?你可别唬我!”
赵常乐白他一眼,
“你看杯中,茶叶正在上下舒展,这是所谓‘茶舞’,乃云雾茶的绝妙之处。你再耽搁,祭酒连茶舞都看不着了。等茶舞罢了,茶叶的清香就激出来了。”
飞白连连点头,端着托盘匆匆进了书房。
飞白刚将茶盏搁在案桌上,却见胥白尹忽然一拍大腿,
“啊呀,飞白,我倒忘了嘱咐你!”
飞白一怔,“小胥夫子请指教。”
“当地人告诉我,云雾茶是不能煮的,煮了则失味,最好要冲泡,还能看到‘茶舞’呢!”
飞白笑了笑,掀开茶盖,“夫子,您看!”
只见杯中茶叶正在上下浮动,有的上浮,有的下沉,舒展叶片,好似在舞蹈一般。
胥白尹扬手,狠拍了拍飞白的肩,飞白疼的龇牙咧嘴,听胥白尹夸赞,
“呀,一年不见,飞白你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
飞白连忙摆手,
“这茶可不是我煮的,如今有个专门煮茶的女裨呢!”
胥白尹“咦”了一声,“专门煮茶的……女婢?”
她抬眼看了看杨错,却见他只是垂着眼,不语地看着盏中茶舞。
胥白尹一笑,“飞白,把那个女裨叫进来,我倒想问问她的茶艺。”
飞白应声出了书房,稍后就带着一个少女进了屋子。
胥白尹抬眼一看,见她穿一身不大合身的褐色粗葛布衣,越发显得身体瘦削。她向来不喜欢那种弱不禁风的姑娘,见了心中不免嗤笑一声。
这女婢微垂着头,看不清模样,脊背挺得很直,没有一般奴仆卑躬屈膝的姿态,于清瘦中倒显出几分不屈的风骨来。
她站在下首福身行礼,“拜见祭酒,拜见小胥夫子。”
胥白尹问道,“这云雾茶乃东越特产,你怎么知道如何煮?”
赵常乐回答,
“奴以前是长阳君府中舞姬,学过一些茶艺。”
胥白尹越发皱眉,“长阳君府的……舞姬?你怎么来杨府了?”
赵常乐心中略有不悦,觉得胥白尹像是登堂入室的女主人一般,用一种警惕的目光探查着她。
但她还是恭敬回答,“上回长阳君府开夜宴,奴——”
每回被问起,就要回忆一遍当初爬杨错床的事情。往事不堪回首。
“夜宴上奴伺候不周,不小心伤了祭酒,长阳君遣奴来杨府负荆请罪,幸好祭酒宽宏,饶恕奴的罪过,让奴留在府中做活,给奴一条生路。”
胥白尹点了点头,这倒是师兄的行事风格。
“你抬起头来我看看,长什么模样?”
胥白尹状似不经意命令道,好似只是纯粹的好奇。
杨错依旧不言不语,目光落在桌上茶盏上,盏中云雾茶已然舞罢,静静聚集在茶杯底部,而杨错也像茶叶一样一动不动,浑似入定了一般。
赵常乐皱了皱眉,不大喜欢自己被当做货物一般任人点评,然而她一个奴仆,只有听话的份,闻言只能将头抬了起来。
胥白尹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
第一眼,是故人重逢般的惊讶,第二眼惊讶消散,第三眼则皱起了眉,移向了杨错。
第一眼,将她认作是已故的中山公主;第二眼,看清她并非中山公主,只是与她眉眼相似;第三眼看着杨错,则是认定杨错将自己带在身边,是另有所图。
胥白尹对杨错笑道,
“师兄,这个女裨……长得挺漂亮啊!”
她语气戏谑,挤眉弄眼,默不作声地将探问隐在玩笑之后。
杨错面色不变,甚至连目光都未抬起来,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胥白尹的话。
胥白尹不甘心,又夸张地哀叹道,“这年头,一个女奴都这么漂亮,我真是自惭形秽啊!”
杨错又淡淡“嗯”了一声。
胥白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闷不已。
师兄喜欢那个女婢么,看不出来?
不喜欢么,更看不出来!
她心有不甘,决定从这女婢下手,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来杨府多久了?……”
一连串的问话,不像是疑问,更像是质问。
她语气变得咄咄逼人,目光也在赵常乐身上不住打量,好像真将她当做货物了一般,努力在她身上找残次缺陷。
赵常乐眉皱的越紧,心中十分抗拒胥白尹这样不客气的问话,抿唇收颌,神情不大高兴。
似是感受到她的情绪,杨错忽然抬眸,道,
“阿乐,下去吧,此处无事了。”
赵常乐愣了愣,抬眼看了他一眼,他目光亦落在自己身上,似是温和,似是安抚。
赵常乐心头倏然一跳,飞快别开眼去,退出了书房。
“诶师兄,我话还没问完呢!”胥白尹皱起了眉。
杨错将目光从赵常乐身上收回,“从前没见你对一个奴仆感兴趣,今日怎么了?”
胥白尹轻哼一声,“不是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她叫什么,阿乐?模样名字跟……都很像呢。”
“那又如何?”
杨错脸上笑意立刻收敛,冷清清一双眼对上了胥白尹,“我身边用什么人,还要向你报备?”
“你!”
胥白尹恼了,师兄就是这样子,不管谁提起中山公主来,他立刻就变得冷冰冰的,那人简直成了他的逆鳞,不仅不能动,连提一句都不成。
凭什么!
“师兄,你身边谁伺候着,跟我是没关系,可这个名叫阿乐的女婢能一样么?”
“白尹!”
杨错手中竹简啪地一合,身上温和气质收敛,整个人显出一股冷厉来。
他浅色眼眸望过来,竟带了莫名压迫,
“你今日累了,风尘仆仆,歇息去吧。”
胥白尹毫不示弱,一拍案桌,
“我不累,不休息!我今天非要跟你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不可!”
胥白尹这一拍案桌,声音颇响亮,赵常乐在廊下,被惊得往书房一看,就见飞白悄悄从书房退出来了。
书房隐约有争吵声,飞白对她嘘了一声,指了指院子里,让她离书房远点。
赵常乐跟飞白走到院子里,确保听不见他们吵架。
其实她还挺想听他们在吵什么的。
赵常乐问飞白,“小胥夫子不是祭酒的……未婚妻么?怎么一见面就吵架了。”
飞白作势要捂她嘴,赵常乐连忙避开他的手。
飞白警告道,“这是哪里的闲话,就敢乱说。”
他解释,“什么未婚妻,都是闲扯出来的。祭酒不跟女人亲近,这么些年也就跟小胥夫子能说上几句话,一来二往,别人看着亲密。祭酒也不成亲,小胥夫子也不成亲,旁人以为他俩是一对呢。什么未婚妻的,以后这话可不能乱说,被祭酒听见了,要发脾气的。”
赵常乐忙点头,“我知道了。”
原来不是未婚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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